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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第 12 章 ...


  •   第12章山水之间重相逢

      建元五年秋八月,天子的两位兄弟,先帝与王皇后妹妹王夫人所生的广川王刘越、清河王刘乘,相继去世。

      乐平侯夫人郦氏的死讯,夹在两位诸侯王的讣闻之中,就像春末的残花自枝头零落,轻飘飘地掉在湍流不息的河面上,连一朵涟漪都没能激起。

      这则消息是卫媪讲给卫青的。

      卫媪在长子卫长君早逝后,仿佛老了十岁。

      如今她已经是开府的卫家老封君,却嫌府里寂寞,得了空就去寻些老街坊聊天解闷。

      伏天最热时消停些日子,出伏没几天,她就带回来了这条消息。

      列侯本人的生死与爵位继承,才能上达天听,侯夫人没什么特殊的事迹,寂寂无闻。

      卫媪是从卫青长姊君孺那里听说的,卫君孺又是听丈夫公孙贺说的。

      公孙贺送病重的曹寿独自前去平阳侯国,听到曹寿念起门庭寥落,子息不蕃,他阿姊先病逝,他又病重,乐平侯国还送来甥女亡于产育的讣告。

      他回来跟妻子感慨了一番这件事,卫君孺却难过得落泪——公孙贺不认识小女郎,小女郎小时候常常去她家找青弟玩,算是她看着长大的孩子,年纪轻轻就没了,多可惜。

      卫青听说此事,岂止“可惜”二次能描述他的心情,晴天霹雳亦不为过。

      当即天旋地转,勉励支撑自己不要吓到阿母,却见到阿母也伤感垂泣时,再也忍耐不住。

      卫青身为侍中,不能御前失仪,托同僚告假一日收拾心情。

      从书房里静坐一日,出来时憔悴得像个鬼,真当像大病一场。

      他没有为阿青服丧的身份与资格。

      只是悄悄地在朝服里贴身围了一圈粗麻布,细麻绳固定,聊表心意。

      知道他和阿青过往的有数几个人,都不再提阿青的名字。

      他恨自己昔日拒绝了她,让她短暂的一生中,向他提出的最后一点要求,都化作泡影。

      自她走后数日,他就因窦太主绑架一案,得到天子青睐,与兄长俱为侍中,数日赏赐千金。长姊被陛下说给陛下的太子舍人公孙贺,二姊与陈掌成婚,陈掌都因此有了官身。

      那时若阿青未嫁,他在陛下垂询心愿时,求一求陛下,好事岂有不成之理?

      如今说什么都没用了。

      她人没了。

      他不配再提她的名字。

      小团小小的红云似的小女郎,应是与她出嫁前思念的阿母一同,在另一个世界,得道升仙去了罢。

      转过年的建元六年五月,孝文窦皇后崩逝。

      葬礼过后,天子派太中大夫卫青远赴淮南王国公干,归途中路过一座不知名的山丘。

      有歌声悠扬。

      卫青不觉心中一悸。

      距离甚远,听得不甚真切,似是一曲卫风小调,唱的是思妇顾念远征夫婿的《有狐》。

      那女子唱得不伦不类,卫风缠绵悱恻,硬是让她唱出了肃杀萧瑟之意。

      自小女郎适于乐平侯,卫青就再没对人动过心。

      受恩于上,自当尽忠,整日勤于王事,闲时又有许多经纶军事尚待修习,无暇他顾。

      他不知是那曲歌还是那道声音吸引了他的注意,只觉若是小女郎长大,她的性格在哪里都能过得很好,声音定然不会这般萧索。

      《有狐》唱罢,又是一曲山中隐士歌以咏志的《考槃》,这次干脆连词句都没记清,鼻音嗯嗯啊啊地含混过去一半,萧杀之意有增无减。

      ……和小女郎年幼时唱歌忘词一样。

      他忽然想看一眼,就看一眼,远远地看一眼,声音的主人在何处歌唱,将那道与景色融为一体的影子,绘入脑海,填补不曾见过的、小女郎长大后模样的空白。

      吩咐随从在远处不要跟过来,卫青解了甲胄,悄悄上前。

      溪边石上,遍身罗绮、头戴金翠的青年妇人,正在拆解发髻,一件件拔下簪环佩饰,放在身边。

      青丝散落极长,垂在湿冷的青石之上,发尾浸入水中。

      她丝毫不以为意,胡乱以发绳将首饰串成一串,继续哼着荒腔走板的乐府歌,唱得杀气铮铮:

      “公无渡河。”

      她的赤足踢出水花,水中藻荇随之飞起,复又落下。

      “公竟渡河。”

      她一拂袖,身周珠玉之串坠入水中,或清脆或沉闷,和着她的清越歌声,无端令人颤栗。

      “渡河而死。”

      丝履罗袜顺水而下,卫青拾得一只履,惊疑不定。

      “其奈公何!”

      她长声大笑,笑声凄绝,一大蓬水华盛放如莲。

      青丝在水中蜿蜒散开,她横卧于清溪之上,双手合捧一只小匣于胸膺,阖眸唱道:

      “东门之杨,……昏以为期,……明星晢晢。”

      藻荇交横,蒹葭丛丛,她惬意地随波逐流,清静自在,歌声不复萧杀,天真欢快,宛若孩童。

      卫青再不迟疑,放下掌中之物,解剑除履,看清水波流向,纵身一跃。

      不爱穿足衣的贵女他只识得一位。

      但她如今已不在人世,岂能黄昏时分,独自现身于荒郊野外?

      听闻有人踏波逐浪而来的动静,卫青见不着的角度,那妇人睁开眼睛,探手入怀,杀机毕露。

      情况紧急,卫青不及多想,抓她衣领,把她拉近,不意胁间一痛。

      他听说过溺水之人容易抽筋,或是失却神智,乱抓乱挠,连累救援者一起溺亡,以为她亦如是。

      顾不得痛楚,半拖半抱地带她上了岸,摸她心跳,探她鼻息。

      却见她怒容满面,呵斥“登徒子无礼”,握着一把只配当礼器的短小匕首,当胸刺来。

      他这才意识到刚才是因着何事刺痛。

      苦笑着擒住她的皓腕,也不管她是人是鬼,是仙是神,话语不经思考,脱口而出:

      “这次总不是窦太主惹了你罢,阿青?”

      青年妇人打扮的阿青怔在原地,良久,缓慢地眨了眨眼睛,仔细审视着他,忽而又是一剑刺来。

      她眼中的恨意与悲哀冻住了卫青。

      卫青不躲不闪,跪坐在她身畔,任她来刺。

      匕首气势汹汹地冲着他的心口扎去,中途力劲懈怠,最终只划开了他的衣带,锵啷一声,落在溪畔碎石堆里。

      阿青直身坐起,不声不响地散挽乌云,轻解罗裳。

      浸透了水的衣料黏在她的肌肤之上,闷热难受,索性一齐解开。

      卫青大骇,匆匆拢住被她不慎砍作两截的衣带,别过头去不拿眼睛瞧她,以免冒犯。

      此时不是她生命垂危、事急从权的时候,他们也不再是不须避忌的孩童。

      阿青辞世之前已经嫁为人妇,于他这等弱冠男子面前宽衣解带,有碍她的名声。

      更重要的是,若他人得知此事,质问于他,他并不能……

      并不能问心无愧。

      背后衣料窸窣作响,他好似一只上了蒸笼的河虾,浑身上下冒出腾腾蒸汽,不敢想她究竟在做什么。

      他在军中能与士卒同甘共苦,当天子近臣时与人为善,说话做事全凭一片公心,少有优柔寡断无法裁决之刻。

      唯独少年时的感激与恋慕糅合成的一点私心,让他没办法告辞离去。

      他又听到了那曲《东门之杨》,再起的歌声掩盖了破空之声,有小而圆钝的物什撞到了他的肩头。

      下意识伸手去捞,捞到一枚又圆又扁、泛着光泽、显然被人时时拿在手里把玩的鹅卵石。

      这是甚么?

      啪的一下,又是一枚。

      和它大小相仿、形状相似,是被人精心挑选出来的,适合打水漂的石头。

      ……他记起来了。

      霍地转身,想要看她手里是不是拿着他六岁时编织并赠送给她的柳条包,却见她躲在青石之后,只露出半颗头。

      青丝滴滴答答仍在滴水,衣衫搭在青石上沥水晾晒,眉目宛然如画。

      他瞠目结舌,转回去背对她,想好要说的话忘了个干净,一颗心跳成千百个般,在胸腔内横冲直撞。

      她在说话。

      他模模糊糊地听到她的声音,如听仙乐,耳中心跳声如雷动,遮掩了她的话语,丝毫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在笑。

      一笑就把时间拉回十年前,他们还是自在无忧的孩童。

      他道不出“多年不见”,问不出“君无恙否”。

      最后一次见面的决绝历历在目。

      她应许了他的请求,自去归家嫁人,爱恨交织,弃情如履,立誓再无相见。

      后来他在《春秋》看到了这则典故,才知道她气急之下,乱用了武姜与郑庄公母子之间的誓言。

      当时又心酸又好笑,此时只剩下心酸——

      谁知一语成谶,她到了黄泉仍恋栈不去,莫不是在等待与他的重逢?

      “……你不愿意?”

      分心走神,结果只听到她的最后一句话。

      噗通一声,想来惹她生气了,她又扎进水里。

      “我没有不愿意,阿青!阿青!”

      卫青赶紧放下石头,观察哪里波浪大,看她投到何方。

      水下一团黑漆漆的轮廓,应当是她。

      他跳下去捞她,结果和浮上来的她撞了个满怀。

      没想到她连亵衣都不曾穿,抱着一串金灿灿明晃晃的珠玉之物,像一只衔了银鳞鱼上岸的仙鹤,气咻咻地骂道:

      “让你帮我捞,又不肯,我自己下去,还捣乱!你是故意的罢?”

      卫青这才知道她水性不错。

      生死危机过去,别的情绪抬头,他头脸红得如欲滴血,不敢看她,更不敢碰她,灰溜溜地低头认错,想要游回岸上。

      清凉的溪水中,温软的臂膀自身后环住他的腰,激发他腹内的火焰暴起,几乎克制不住地想要反身抱她。

      金玉相击,清脆悦耳。

      头上湿漉漉地落下来一串叮叮咚咚的首饰,像仲春二月青年男女互相赠送的柳编花环。

      “……阿青……别……”

      不知道他的力气都去了哪里,居然挣不开软手软脚的她。

      阿青笑嘻嘻地拖着他沉到水面之下。

      她吐出的气泡骨碌碌地弹过他的耳珠,带着她的气息和温度,怎么也看不出和生者有甚么不同。

      突如其来的,有那么一个瞬间,卫青竟然觉得,就这样和她一起,慢慢沉下清溪之底,也好。

      与此同时,她的手臂松开他的腰,灵巧得像一尾水蛇,钻到他上方,捧着他的面孔,冰冷的口唇覆在他的唇上,吐息给他。

      流水从四面八方包裹着他们,水草与岸边树影交映,隔绝天地,断开与尘世的联系,摒除他人的视线与言语。

      阿青体温比他低,心却热得像一团不能浇熄的石炭,就算被泼了冷水也要冒出热腾腾的烟,滚出浮在水面上继续灼灼燃烧的油,不与她的猎物一同焚成灰烬,决不罢休。

      再克己复礼,再爱重珍视,也难敌她比昔日诀别之时,有过之而无不及的焚天烈火。

      他心甘情愿地,含入这团热炭,被她点燃,化作烟,化作尘,化作砂砾,沉入不知名的山,不知名的水,不为人知的山水之间。

      手指无意间触碰到了她背脊上,纵横交错的疤痕。

      鞭痕与刀疤。

      他曾经无数次受过的伤,形状和触感再熟悉不过。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章 第 1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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