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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江山如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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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们对于大漠的印象,多半是黄沙漫天,遮天蔽日,或是烈日炎炎,赤沙滚烫,但实际上晴朗无风日子里的大漠只让人觉得它甚至比处子还要安静,特别是在黄昏时,太阳已不如午后那般炽热耀眼,红红的,暖暖的,温柔地照在热度未退的沙子上,那景象只让人觉得无限美好,正应了那四个字——江山如画。
但这样的景色却不是处处可见的,也不是人人都有那心情去看的。但恰巧绿洲客栈就是这样一个绝佳的去处,慕容清惠就是这样一个绝妙的人!所以,现在慕容清惠就半卧在绿洲客栈的屋顶上看着这一幅“大漠落日图”。他微合着眼,以手支颐,一口口酌着店里最陈的酒。
慕容清惠现在可以称作舒适的生活完全是他自己争取来的。他本是慕容家次子,生性乖巧,是家里最听话的孩子,人人喜爱。但即便如此,他仍是怯懦而自卑的,没有兄长的果断,没有堂弟的聪慧,他一度对自己的境地困惑而无奈。应承着“效忠慕容世家”的训导,心中却偷偷生出叛逆的想法——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完全是无可厚非的,即便他有着傲人的家世和优越的生活,他依旧还只是个孩子。放弃了坚持了十几年的信仰,人生变得漫无目的,毫无意义。但就在那个时候,他做出了一个令包括他在内的所有人都吃惊的决定,那也是他第一次独立做出决定。就因为那个决定,他来到了这里——大漠的边缘,慕容家最西边的一个暗哨,绿洲客栈。
他在这里已待了四年,风沙磨粗了他的肌肤,太阳也为他那象征着贵族血统的毫无血色的皮肤上添上了一抹健康的颜色。没有改变的只是他继承自慕容家的精致容颜,但或许没有改变的——还有一些别的东西。
“老板,有人找你!”伙计响亮的声音打断了慕容清惠的回忆。
慕容清惠低头看去,年轻而健康的伙计正仰头看着他,在他身后是一个小厮打扮的人,帽沿压得很低,脸上还蒙着纱巾,大概是还不习惯大漠的风沙。
伙计言犹未尽,慕容清惠已站在他面前。他一愣,他知道慕容清惠的武功好,但他不知道他的武功已经如此的好。他也曾练过武功,所以就更清楚,眼前的人,他终其一生也及不上十分之一。于是,他垂下眼,转身就走。
慕容清惠一笑,拉住他手下最得力的伙计,“拿去好好练,可别再摆脸色给我看了。”
伙计在低头时,却发现手中已多了本书,微微一笑,轻轻吐了口气,他这老板可真跟四年前刚来时大不一样了。
慕容清惠则无奈地自言自语,“也不知道谁才是老板。”但再与伙计带来的那小厮打招呼时,他已是一脸灿烂笑容。
慕容清惠热情地把那小厮让进了客栈,但在看到了他出示的刻有慕容家家徽的令牌后,脸色却沉了下来。在这四年间,他确实一直与慕容世家保持联系,但也只是通过一种古老而有效的方式——飞鸽传书。他没有回过家,家里也从未派人来,这次——他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二公子,老爷让我把这个拿给您。”
二公子,已经四年没人这么称呼过他了,若不是要向慕容世家做每月一次的例行汇报,他几乎已要忘了他“慕容家二公子”的这个身份,突然再次听到这个称呼,慕容清惠的心里一下子涌起种种复杂情绪。
慕容清惠仔细向小厮手中看去,是一个卷轴。他挥手,示意将画打开。
图穷匕见的故事,很多人都听过,从小文武兼修的慕容清惠当然也知道,再加上这样一个来路不明的送画人——虽然他持有慕容家的令牌,但却仍是让人不得不疑,所以慕容清惠的脸上虽笑得灿烂,心里却小心提防着。
画卷慢慢展开,是一幅山水,而且画的是慕容清惠的家乡。画的中央分明是一座大园,匾额上是他经常梦到的四个字——慕容山庄。
看到慕容清惠脸上有点震惊有点迷茫的表情,小厮蒙在厚厚面纱下的脸上幻出一个得意的笑容。
剑光一闪,却不是图穷匕见。小厮的面纱悄然落地,原来面纱下竟藏着这么一副俏丽容颜。
宝剑自有寒气生。那小厮,不,该说那美女,不自觉地将头向后仰,躲避那令人毛骨悚然的利器。大概是她的头仰的太厉害了,头顶上的帽子滑落下来,随即一把秀发也撒了出来。
“你是谁?”慕容清惠冷冷地看着这个凭空冒出来的美人。
对于美人,很多人都没有免疫力,何况是这么一个清秀可爱的小美人,更何况她正一脸无辜满眼委屈地看着你。所以,慕容清惠收了剑,却不是因为她的美貌和清纯——生在以俊美容颜著称于世的慕容世家,再美的女人他也见过!他收剑,是因为她及时出口的一句话——我是入画啊。
入画呼出口气,拍拍胸口,半真半假地哀怨开口,“二公子,您忘了我了。我头一天入府时,您就说,这小丫头清秀可爱,真可入画啊。您不记得了?”
看着入画有点委屈有点失望的神情,慕容清惠微笑起来,“我怎么会忘了你呢。记得我离家时,你才十二岁吧。才几年时光,你就出落得如此漂亮了,也不能怪我没认出来啊。”
没有女人不喜欢听别人夸赞自己,更何况是一个才十六岁大的小姑娘。所以,入画的脸马上红起来,害羞地说,“二公子也跟从前不一样了。”
“哦?我哪里不一样了?”慕容清惠怪有趣地看着入画脸上神情的变化。
“嗯——”入画认真地想了想,“二公子比以前快乐了。”
慕容清惠一笑。她说得没错,四年间,他真的想通了很多事。有些事只要看开了,就根本不算什么,为此而郁郁寡欢更是没有必要,所以,他为什么不快乐些呢?
他没有问入画为什么会来,也没有问他父亲为什么会莫名其妙地送一幅画来,不仅是因为入画没有说——如果他想知道,就一定能达到目的,主要的原因是他实在不愿再多问一点有关慕容世家的事。他想将一切有关那个家族的记忆同自己不快乐的童年一起埋葬。但,世事就是如此,往往事与愿违,正如他抛不开慕容家的血缘一般,那些与慕容家有关的事也放不过他。
入画休息了两天之后,就起程回去了。而那幅画则挂在了慕容清惠的卧房中。自从房里有了那张画,他出门的次数就越来越少,经常默默地看着那幅画着他家乡的山水。伙计每当看到他这样落寞而哀伤的神情,就暗暗地叹气。他知道,虽然慕容清惠口口声声说着讨厌那个家,但他心里还是牵挂着的。
不到一个月的时间,慕容清惠就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方圆几百里的大夫都来看过,却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便都用“病人思虑过度”之类的话敷衍着。伙计也信了大夫们的话——他是亲眼看着他的老板是盯着那幅画一日日憔悴下去的。所以,他放了飞鸽,通知慕容世家。但那些鸽子一去,便都如泥牛入海般再没了消息。
慕容清惠的病情比想象中还要严重。伙计点亮了房里的灯,叹了口气,退了出去。屋子里一灯如豆,床上的人,安静得仿佛没有生命,若不是他还隐约有微弱的气息,真的会有人认为他已经死了。苍白的面色,失血的嘴唇,只有眼睛很亮,却只如一点寒火一般,挣扎着不肯熄灭。
门微启,一个娇小的身影闪了进来。
慕容清惠缓缓地转过头,看着她,“你来了。”
微弱的光线照在来客的脸上,那清秀的容颜却是属于入画的。
“我来给你个痛快。没想到一个月了,藏在画里的毒竟还没要了你的命。”入画的脸上,不再是那种娇羞的神态,只冰冷冷地看着他。
慕容清惠合上眼,脸上是前所未有的疲惫,“然后去向父亲复命么?”
入画迟疑了一下,终于没有说话,只缓缓向慕容清惠走过去。
入画抽出短剑,剑身反射出雪亮的光。慕容清惠嘴角牵出一丝苦涩的笑。
剑光骤亮,慕容清惠脸上的笑容顿时变了,变得无比开心起来。随即短剑落地,发出清脆的声音。
“你——”入画惊讶地看着突然闯进的伙计。
“我现在应该在后院的鸽房等鸽子,是不是?”伙计举起手里的鸽子,“你计算得一点错误都没有,你只是没想到我的轻功会进步得如此快而已。”
伙计到窗口把鸽子放飞,然后从怀里拿出一本书——入画认得,那就是她第一次来的时候,慕容清惠交给他的那本书。
入画又平静下来,把目光转向慕容清惠,“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父要子亡,子不得不亡。老主人的命令,你敢不从?”
“哈,别装了,幻烟海阁的奉画杀手。”慕容清惠慢慢地起身,把身子半倚在床柱上——他是真的中毒不轻,否则也骗不过入画。
“慕容世家不养废人。”他学着父亲的口气,一字字地说,语气中却充满了嘲讽,“我相信,我现在对慕容家还不是毫无用处。对慕容世家有用的人,自然就是幻烟海阁的目标了。”
“你都知道了?”入画开始不安起来。
“知道的也不很多,但保命足够了。”
入画眼光四处游移,寻找着出路,口里还应对着,“那你打算拿我怎么办?”
“交出解药,我放你走。”
入画发现她除了答应慕容清惠根本别无选择——屋子虽然不小,但所有的出路都已变成死路,这本就是为她准备的陷阱。
入画拿出了解药,看着慕容清惠服下解药,才问道,“我可以走了吗?”
“可以。”慕容清惠看着她,眼中却不再那般的冷漠,“别再回幻烟海阁,任务失败,你没有活路的。”
入画苦笑,“那我还能去哪里?”
“哪里都可以,不会有人追杀你的,很快他们就自顾不暇了。”
入画笑起来,她从不疑他的话,四年前如此,四年后依旧如此,“好,那我走了。”
“今天,即便真的是父亲想要我的命,我也不会随便给了他了。命是我的,本就该由我来作主。”慕容清惠对着入画的背影说道,“你比我聪明,或许用不了四年,就能明白自己要的到底是什么。”
入画停了停,没有说话,也没有转身,只点了点头。
果然,不久之后慕容世家和幻烟海阁的斗争就由地下转为公开,那场战役持续了很久。慕容清惠在战争开始时就回到了慕容山庄,并且为慕容家流尽了最后一滴血。
那场战役平息后,慕容世家的私家坟地多了很多青冢。在一座墓前,一位怀抱婴儿的少妇悄然而立。
“你不是早就明白了么?为什么还要回来送命?”少妇轻轻地自言自语。
“因为他姓慕容。”一个男子走到她身边,少妇却一点也不惊讶。
“就是因为他想明白了,才会回来。他是慕容家的人,这无法改变,既然不能改变,就顺其自然,尽力而为,至少要让自己问心无愧。”
少妇点头,“原来,他的要求竟如此简单。”
男子抬起头,就看到一轮红红的,暖暖的夕阳照在错落的坟冢上,虽不如大漠里那般优美竟也别有一番风情,正如江山如画,引无数英雄竞折腰,但却不是人人都喜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