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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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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着车窗便听见海鸥长鸣,声音太惹耳,于是浪涛拍岸也像翅膀划破天际。月岛摘下眼罩,只见大巴驶过街道两侧低矮的民居,一拐弯,江之岛附近的弯月状海岸豁然眼前。长长的防波堤向前延伸,如同搭在弓上的箭。车里静一瞬,闹腾的不闹了,该醒的也醒了,月岛很聪明,把挂在脑袋上的降噪耳机紧一紧,果然顷刻便隔着海绵听见欢呼,依然震耳欲聋。可怜身侧的山口毫无防备,叫这群野人吓得一怔,手中编辑到半途的短信直接发了出去。
“完了,”山口把手机举到眼前,看着屏幕上的“非常感”,喃喃道,“这是发给生川高中队长
的感谢短信。”
“等下当面感谢就好,他们不会介意的。”月岛侧头望向远处的海,很想把后面那个猛踢座椅的家伙扔出去,“反正都认识三年了,你紧张什么。”
山口不争辩,低头研究合宿日程安排。路上耽误了,他们只剩半小时安顿,在此之前,还要做最后联络,还要训话,还要叮嘱新队员不得乱跑,注意基本礼貌。这是他第一次带队远行,虽有教练老师帮忙,但也难免紧张,加之黄金周后就有地区预赛,昨晚凌晨一点才睡着,今早在校门汇合时,顶一对黑眼圈,还被人调侃,说学长是不是背着我们研究绝密战术去了。他说是啊,我刚学了一招重炮发球,一会儿到了场上,记得保护好自己的后脑勺。
然而等到下车时分,这位新任队长已调整好状态,同保安讲了合宿情况,拜托司机师傅把大巴开到体育场门口——“您顺着这条路转弯,停车场就在东面”,点完队伍人数,又亲自返回后座,把睡成一滩烂泥梦里吐泡泡的一年级新生踹起来。“咚!”日向发出夸张的音效,“山口队长使出了他的绝招!”
“真是可靠呢。”月岛站在队伍前面,声音听不出喜怒。
“那当然,”山口推着新生的一侧肩膀,回过头来给他一个恐怖的微笑,“阿月也别站在一边看着,你这次来,是有任务的哦。”
*
记得是春高结束后,乌野排球部换届。山口不负众望,从缘下那里接过队长位置和明晃晃的一字背号。新队服拿到手,招新工作也落下帷幕,场馆里叽叽喳喳挤着一群年轻面孔,收获颇丰。一时间,三年级各位忙得脚不沾地:做队长的,要安排队内比赛、制定练习计划;做经理的,要购置器材、收集情报;做副攻的,总是满心热忱、教人垫球;做二传的,要熟悉新人节奏,顺便观察副攻进步成果,往往练到一半就吵架,从场上掐到场下,直到队长赶来,一人一顿批评,外加一个包子,双管齐下,才有片刻消停。
鸡飞狗跳间,唯独月岛很闲。除了一如既往要给副攻二传补习课业之外,他几乎没有多余工作,虽然光这一项就够他在放学路上冷嘲热讽半天了。
“你俩的考卷很有震撼力。我都快脑震荡了。”
“‘一生悬命’的意思是用尽全力做某事,不是说自己‘命悬一线’马上就要死了。但要是下次国文依然不及格,可能真的会被教练骂死。”
“为什么要在喜马拉雅山上举办冬季奥运会呢?请问运动员不会高反吗?还是说你只认识这一座会下雪的山?”
“考58分还有心思在生物课上睡觉,喂山口,是不是这种人比较适合活到世界末日啊?难道伟大的自然选择已经开始运作了吗?”
当然,吐槽归吐槽,他的笔记照借,真到考前复习也不会掉链子。山口曾经调侃月岛是乌野排球部补习中心的王牌员工(如果有这种机构的话)(如果有,那一定是魔鬼创办出来惩罚世人的),虽然服务态度不好,但是效果摆在那里,至少日向影山从未因不及格而缺席比赛。
“所以培养新人的任务就交给月岛了!”某次主将会议,山口和仁花忙于拟定练习赛安排,日向和影山聊起新的进攻模式,月岛才听了十分钟音乐,挪开耳机,这样的决定就直逼到面前。
“什么所以,”他略带嫌弃,拨开日向的手指,“因果关系在哪里?”
日向手指一摆,又倒回来,在空中和他玩起了拍手比赛:“我们刚刚举行了投票,决定谁去和他聊聊。你两票,山口两票,票数相等,抛硬币决定你去。”
月岛条件反射,和他拍了两个回合,意识到哪里不对,才抬起头:“谁说相等?我也投山口。”
“来不及了,”日向咧开嘴角,“刚才问过你,你没理我们,按规矩算自动弃权。”
山口也笑得很开心:“都怪阿月新买的耳机降噪太好,听不到。”
……不是,你们最好反省一下为什么自己的声音会被当做噪音吧。
他一时也找不到话来反驳,只好抱怨这二比二是怎么投出来的。结果是意料之外的公开透明:山口和仁花都投了他,前者理由是月岛靠谱,后者理由是队长太忙;日向和影山则投了山口,因为“被月岛辅导的感觉太惨,经历过一次就不想经历第二次”。
“不想经历第二次的话就应该认真读书,”月岛抬抬眼镜,“而不是在这里抱怨我。”
“今天会议的主题是培养新人,而不是提高成绩,”日向很会举一反三,清清嗓子,正欲继续,又有片刻迟疑,“话说月岛知道我们在说谁吧?”
“虽然和两位的脑电波同频不是什么值得欣慰的事情,但我大概知道。”月岛把挂了一半的耳机整个摘下来,“就是那个号称不想再打排球的家伙吧?真不懂为什么要花时间培养他。”
日向盯着他:“可是月岛当年也说过‘只是社团活动而已’的话。”
“而且你那时候接球非常烂,”影山紧随其后,“发球也很一般。”
眼见局势升级,看惯热闹的山口起身抱来五瓶饮料,一瓶自己拧开,两瓶分给月岛、仁花,还有两瓶放在了日向和影山头上:“禁止人身攻击哈。”
橙色和黑色的脑袋被他按住,各哼一声,不说话了。他沉默片刻,把目光移向满脸不情愿的发小:“现在乌野缺少一名自由人,而多田君反应速度很快,也不缺这方面的经验。”
月岛冲日向努努下巴:“我看这家伙反应速度也挺快的,接球还更利索,比我一年级的时候好多了。干脆改行算了。是吧,国王大人?”
日向和影山尝试挣扎,所以山口不得不加重手上的力道:“可我们是会毕业的。”
“如果在我们毕业之前没有培养出足够的后备力量,”仁花把下巴放在瓶盖上,眨着眼很认真地看他,“往后几届的比赛会很难打。”
气氛一时有些沉默,被按着脑袋的两位看定仁花,其中之一爆发出“居然想得这么远!谷地同学也太可靠了!”的捧场惊呼。月岛叹口气。
“才刚开学就想着毕业,看来队长和经理的工作的确太辛苦了,让人忍不住想要跑路。”他重新戴上耳机,这次想在自己面前竖上“请勿打扰”的告示牌,“我知道了。我会好好培养他的。”
*
著名的排球部新人身上集中了三年级主力的多种特质:日向的身高,影山的臭脸,月岛的倦怠,山口的……
仁花摇摇头:“找不出有哪点像山口的。”
二年级的经理小早川很笃定:“山口前辈是完人。”
并非完人的月岛听到这段对话,差点把水呛进气管里。真是时代不同了,他回过头去,望一眼正在场边和音驹队长手白寒暄的山口,这家伙也能得到这种评价,世界上没有什么是不可能的。
日向招呼影山再给他传一个速攻,二年级的后辈正在练习从山口那里学到的发球,小早川把记分牌翻到零比零,仁花轻声安慰几个从未见过大场面的新生,月岛把胶带缠到手指上,不紧不慢,三圈、四圈、五圈,被裹住的皮肤比手掌更白一些。
两分钟后整队,双方鞠躬,比赛开始。一局定胜负,用车轮战方式,输最多的队伍要去沙滩上拖着轮胎跑圈。沙子细软,阻力较大,相比平地富于变化,能够训练核心肌肉群,是东道主生川高中的祖传法宝。
月岛入校以来,乌野年年和音驹各校合宿,彼此之间早已混熟。场上兵刃相见,打加时赛,不把对方拉去跑圈不算数,场下勾肩搭背,睡前串门,闹起枕头大战来天花板都要掀翻,自然清楚对方的软肋。比方说,乌野是进攻型队伍,作为自由人的西谷学长毕业后,这点更加突出,三年级主力都各有所长,二年级的大高个也是当作新任王牌培养,地面守备一时不足,倒是日向能够预判落点,用最近愈发灵活的胳膊、脑袋或腿脚接球。而老对手音驹则绵里藏针,看似并无出奇之处,其实是在漫长的拉锯战中,专门瞄准他们的漏洞。这样一来,就算全员跑动进攻,也束手束脚,不能尽兴。
一局比赛打了四十分钟,25比23险胜时,连月岛都忍不住松了口气。尚未回过神来,就被迫和灰羽迎面击了一掌。
“你们的自由人看起来没什么精神,”他很坦率,可惜坦率过了头,“这样是没法接住我的攻击的!”
“……那你自己去和他说吧。”月岛从他边上绕了过去,“看看他会不会回应你的挑衅。”
中场休息时他曾几次打量那个据说和自己一样倦怠的新人,结果被新人瞪了好几眼。技术粗糙,干劲不足,直挺挺朝着地板摔下去,仿佛要证明自己和铁质熨斗一样服从地心引力,优点当然有,关节柔软,反应灵敏,动态视力不错,可惜淹没在糟糕的态度下,根本不值一提。
月岛的手掌摊开又合拢,很难相信他一年级的时候也是这副德行。
“你就是啊。”黑尾砰一声打开汽水瓶盖,搭腔道,“多亏我和木兔拯救失足少年……”
月岛懒得回应。现在是傍晚休息时间,他被山口拖到海滩上,刚刚挑了张遮阳伞躺下,就看见边上沙堡动了动,一头熟悉的乱发从底下冒出来。那瞬间月岛心里飘过许多传说,外星人,木乃伊,恐龙化石,沉没已久的亚特兰蒂斯大陆,直到对方吐掉满嘴沙子,恶狠狠骂了消失的木兔一声,他才把脸转回去,闭上眼睛。
“阿月别装睡了,”黑尾低头琢磨他,“你睫毛在动。”
月岛闭着眼:“风吹的。”
黑尾直起腰:“你还说话呢。”
月岛翻个身:“可能是梦话。”
也不知道他们的合宿和大学生度假怎么就碰上了,虽然月岛觉得其中至少有一方是故意的。黑尾和木兔都在东京读书,本就常常现身合宿现场,主要乐趣是看输掉多次的队伍跑圈,然后听大家弯腰大喊前辈好。倚老卖老是人类恶习,自古皆然。和以前一样,黑尾消息灵通,待人热忱,话题很快拐到乌野的一年级新人身上。“这可不行,”他看起来忧心忡忡,虽然笑容里也有喜色,“这样全国大会的时候肯定打不过我们了。”
真自信,月岛心想,冲破县内包围圈再说吧。
不多时,消失的木兔出现了,和赤苇从后面包抄上来,断了月岛脱身之路。没奈何,他只好躺在原地,被迫和几位前辈分享关于新人的种种细节:国中时就在排球社团,两年自由人经验,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号称自己不想打球,可还是递交了入部申请,大概是为满足学校或者家人要求;初次见面就一张臭脸,可能是被影山的杀人发球砸到了脑袋,至于怎么不躲开,显然是技术问题;受不受女生欢迎?不受,可是木兔前辈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
而他的名字叫……
*
“多田信胜?”黑尾把汽水喷到了木兔的T恤上。
*
木兔的T恤正中有个图案,上面用涂鸦字体写着“对我开炮”。黑尾定睛一看,迅速找到理由辩护,嘴上指责木兔衣服穿的不对,脚上两步起跑,跳进海里不见了。
“哗”一声,木兔也跃入海中。徒留他与赤苇对视,后者嘴角浮起一个微笑:“‘只是社团活动而已’。”
“前辈别消遣我了。”在几乎冷眼旁观一切的二传面前,他才有耐性摆出讨论问题的正经样子,“您觉得该怎么和他聊?”
月岛是不会教人的,比影山还要不会些。二年级时,新人涌入排球部,半数听过传言,说这里有位入选国青集训的天才二传。影山进国青和你们有什么关系,月岛纳罕,却也看着“天才”放下身段,去教普通人打球。普通人学得吃力,他教得也吃力,他们有问题不敢问,他有脾气也不好发,艰难磨合,甚是辛苦,有时候,连表情动作都要日向解读,什么“他才没有生气啦”“那个恐怖的微笑是表扬你的意思”,又或者,“我说影山!刚才的球还可以给高一点吧?”
然而影山并非不懂。他是这样的人,注视排球挑高悬空的轨道,单用双眼就能锚定落点,然后曲一曲手腕,承受、托举,指腹碾过球身,将那颗流星,向着比最高打点更高的方向更快地掷去。
月岛双手插兜说这么精准好恶心,影山扭头瞥他一眼,又转回去,留给他一个沉默的后脑勺。月岛大笑着出门,在走廊里撞见山口,然后被队长大人揪回来加练。
其实到这一年,水火不容已成假象,见面时的张牙舞爪更像表演,好配合外界那些关于排球部“素来不和”“全员恶役”的无聊传闻。月岛佩服影山,也知道换成自己,未必能做更好。就像黑尾眼光毒辣,一针见血,说他看上去就是没受过委屈的小孩。月岛不服,问这话怎么说。黑尾沉默了一会儿,回答道,反正很难想象你照顾别人的样子。
所以这不就得“照顾”了吗。月岛心想,你永远没法反驳倚老卖老前辈的奇思妙想。
“没有用吗?‘爱的教育’什么的,”赤苇毫无帮忙之意,“就是在木兔学长懈怠的时候……”
“他的懈怠和木兔学长的懈怠完全是两种风格,一种是常态,一种是意外。”月岛一抬眼皮,颇有些冷冰冰地看他,“而且我也没有那种瞎编捧场的能力。”
赤苇愣住,片刻后,笑容也未减。只是望着泊在远处的航船,说:“我也好久没打球了。晚上借你们场地打一局吧,正好大家都在。”
落日熔金,白色的船体仿佛裹了一层漆,红色兑紫色,打翻的冰激淋。月岛想起自己并不是没有问过身边人。为什么打排球?去问日向,日向忙着拒绝学妹的告白,态度恳切,对他连眼神都欠奉;去找影山,影山杵在贩卖机前,他看不过,帮忙按了酸奶键,此人却毫无感谢之意,反问我也好奇凭你这技术是怎么坚持到今天的。平复气息,发短信给黑尾,黑尾说神爱世人,人爱排球;木兔则根本没回,据赤苇说,他正为全国大学生排球联赛的场地太小沮丧不已。
月岛捏着手机,终于想通了症结所在。他根本问错了人。他身边的家伙们对排球有着天然的热爱,所谓“排球笨蛋”的意思是,只要不打排球就会变成纯粹的笨蛋。只有他明白那种局外人的感觉,那种费尽力气也未必真正有结果的感觉。然而他教不了他。他的经历太特殊,抗拒中有着少年时代的自尊和幻梦。就像多年后他才慢慢想通黑尾的判断,说他是“没受过委屈的小孩”,因为他所有的委屈都来自对他人苦痛的旁观,就像闭门不出却饱览纪录片风景,到底隔着屏幕,抓不住一片云。
要亲身体会才知道。这一点月岛再明白不过了。所以他没法教他,连道理都不想讲。
“要不,”赤苇抓了一把沙子,从坑里刨出一只小小的青蟹,“叫你们那位后辈也来?”
*
晚间友谊赛是新旧掺杂的队伍组合——黑尾、木兔、赤苇,顶着OB的名义,列夫、日向、月岛,曾经在第三体育馆练过球,以及各校自愿报名的新人,多田信胜君也来了,显然,不是自愿报名,而是被迫上阵。
“我在你对面拦网。”月岛把胶带缠到手指上,不紧不慢,三圈、四圈、五圈,“你作为自由人,只要能接住我拦下或者扣下的球,哪怕只有一次,那之后想怎么样,都随你;如果接不住,你就在队伍里好好练习,准备之后的地区赛。”
日向说你的表情好恐怖,仿佛是如果接不住就罚抄课文一百遍。
只要接住一次就好。条件如此宽松,根本没把自由人放在眼里,即使懈怠如多田君也被激怒,竟难得在场边做起热身运动来。日向嘴上给多田君打气,说别让月岛那小子把人看扁了,眼神却往月岛这里飘,整张脸都写着我会和你打配合,你不让救的球我绝对不救。
那明晃晃的橘子头太炽热,月岛干咳一声,别过脸去。
哨声响。木兔发球,一开始便调动起场中气氛。他今天状态极好,小斜线球快速精准,黑尾防不住,隔网露出睚眦必报的微笑。前音驹主将开始布局了,穿针引线织成大网,要把人往泥潭里拖。然而日向却仍有心思夸木兔技术精进,说自己也想学某招,月岛暗自感叹,不愧是乌野捧场王。
他几乎是压着多田君在打。要的就是那种效果,说不上哪里痛快,又说不上哪里不痛快。这些年月岛也有进步,偷师了打手出界,又从山口那里学来跳飘,看上去是三年级中最稳定扎实的拦网手,其实攻守皆备,花招颇多,很难提防。多田初来乍到,只看过影山的托球、日向的速攻,并不了解他的风格。稍稍针对便方寸大乱,被调动得满场跑动,一场比赛下来,像沙滩浅坑里脱水的鱼。
散场时多田君走得比谁都早,步履匆匆,在小道尽头的路灯处拐弯,加快速度,冲下沙滩的斜坡。半途跌了一跤,直扑进沙堆里,打两个滚,终于在及膝的海水中坐住,不动了。
“你刚才那样容易扭伤脚踝,”月岛卷起裤管,顺便递给他一瓶运动饮料,“太危险了,做运动员的,要注意身体管理。”
“居然一球也没接住,一球也没有。”他别开头,“我是不是很差劲?”
“不是居然,是果然。”月岛耸耸肩,“我早就猜到了。”
月岛的胳膊悬在半空不动,场上的较量延续到场下,多田君表情臭脸皮薄,半晌,还是接过饮料。他拧开盖子,就听月岛问:“你不是说你当了两年自由人吗?我猜是候补吧。”
他一愣,瓶盖差点掉进水里:“怎么猜出来的……”
“场上经验不足,判断力不够。”月岛截住落到半空的瓶盖,“之前看你资料,你国中的学校还不错。在那种人多的球队里,三年出不了头也是正常的。”
“其实上过一次场。”海浪拍击着防波堤,压过了多田的声音,“是国中最后一次比赛。原来的自由人膝盖受伤,只能换我。在场地比赛的感觉和在学校训练的感觉完全不一样,我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失误,结果还是搞砸了。”
“哦。”月岛点点头,“打了三年也没打出成绩,还不小心断送了队伍的前途,又没意思,又丢脸。现在很想放弃,但没想好要不要放弃,所以交了入部申请,却告诉大家,我再也不想打排球了。”
他这话说得太直了。多田又换上那副臭脸,配上一头湿漉漉的卷发,月光下仿佛海底钻出来的水怪。
月岛清了清嗓子:“‘打排球是一件很快乐的事情,可以从中寻找到人生的意义’,这种蠢话我是不会说的,如果想听这种蠢话,麻烦你去找另外两位学长,他们会让你听个够。”
“我看你都没有正经上场过,哪有资格说自己要放弃排球。你国中三年做替补,充其量算是铺垫,最后那场球,在你眼里是结束,在我们眼里,更像是开头。高中三年,总能打进全国。”
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似乎要扑到心坎里。身下的沙子蓄着白日的余温,一点点烘烤着他的周身。四远有许多声音,面孔,断片,都杂入这寂静中。月岛心想,打排球有什么意义,我是真的说不出。但我知道,你会见到很多人,三年不曾打进全国的人,虔诚完成日课的人,在场下观战的人……
他们就是这样过来的。一年级太遥远,许多人与事,仿佛隔着海雾,眨眼间,已到了山口被视作完人、影山学会教普通队员打球,而他也被迫领受任务的年纪。月岛把瓶盖扔给多田,黄色的影子一闪而过,像流星,也像排球。管他是什么人呢,这些都不该我来教你。
多田君问:“那前辈为什么要打排球?”
“为了给大家添堵。”
月岛低头,看见多田君嘴巴张得大大的,连日来铁青着的面孔,终于裂开一道缝,露出些许笨拙。
“不行吗?”他很想一脚踹他起来,可惜终究没熟到那份上,做不出这个动作,又想问他你知道自己名字的谐音吗,却也觉得太过幼稚,有损学长冷静理智的形象,最终只是摇摇头,三两步踏上沙滩,“再不回去的话山口队长要点名了。走吧。”
*
“没想到阿月真的完成了不可能的任务。”
合宿将尽,最后的下午,放半天假。月岛去便利店买饮料。一推门,四个脑袋齐刷刷转过来,他一愣,若不是背后海风吹着,还以为自己是在宫城。
“主将会议神奈川版。”山口招呼他坐下,仁花把笔记本推过来,让他看每个队员的情况。这本部活日记由队员轮流完成,前一天的内容正好来自多田君。他从没好好参加过训练,人名都记得不全,干脆用不同颜色的简笔画代替,山口是“队长”,影山是“二传学长”,日向是黄澄澄的橙子。
“错了。”月岛把笔记本推回去,露出阴险的微笑,“应该给影山画顶皇冠。”
影山难得没有生气,只是指着最下面那行“从今天开始试试看认真打排球”,问他究竟和新人聊了什么。月岛耸耸肩,回说倒也没什么。众人起了兴致,反而开始瞎猜,一连编出好几个版本,从忆苦思甜到展望未来,甚至出现了“聊到凌晨三点”这种又夸张又没意义的细节。
“我跟他说,打排球的意义——”月岛拖长声音,卖足关子,“是为了给球网对面的人添堵。”
“……”
“月岛你果然是靠负能量驱动的吧!”
这时已近傍晚,太阳垂在海天之间,波浪金子一样滚动,便利店靠窗的桌子渐渐凉下来。海鸥压低翅膀,飞掠水面,叫声传得很远。几个后辈借了当地人的网,脱了鞋打沙滩排球,咚咚咚,大声叫喊,大声摔跤,大声吐掉嘴里的沙子。大家都凝了神看。许久,日向说,我毕业之后可能也会去打沙排。
山口问:“确定了吗?”
影山问:“去哪?”
月岛和仁花看着他,听见他说,巴西,里……里约热内卢。
“看来你要好好学英语了,”月岛喝了口饮料,“小心到那边迷路。”
日向不理会,只说影山我知道,月岛山口呢,你们毕业之后,还会打排球吗?
月岛耸耸肩:“看吧。”
山口说:“还有一年比赛要打呢。打完再说!”
队长伸出了他的手,然后是经理,之后是最强的诱饵,再是百发百中的二传。四双眼睛齐刷刷看向他,月岛愣了愣,吐掉吸管,不情不愿地把手掌叠上去。没人说话,大家都等着他起头。他沉默片刻,开了口。
“新的一年,”他说,声音干涩,冲破喉咙的阻力,终于畅快起来,“也请加油吧。”
远处哨声响。多田君摔在沙地里,手脚并用,接下了最后一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