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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旧城妄梦(六) ...

  •   他站在街道的另一端,不远不近,只安静站着,像是已经来了许久。

      “你怎么才来。”宁闻禛有些委屈,他鼻尖发酸道,“他们把这里弄得乱七八糟。”

      可沈扬戈的目光陌生,他没有什么反应,又重复了一遍:“城内不许杀生。”

      “……”

      “如果我不动手,你就打算一直躲着吗?”宁闻禛直视那人,强忍泪意。

      沈扬戈转身欲走:“是我考虑不周,如果不喜欢,下次我不放那么多人。”

      “沈扬戈!你究竟打算做什么!”宁闻禛追了上去,他伸手扯住那人的衣袖,下一秒手心骤然一空,就像是攥住一缕风。

      他茫然看着掌心,又惊愕抬头,只见沈扬戈重新站在了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表情平静,不认同地蹙眉。

      “少城主,你逾矩了。”沈扬戈拢着衣袖,像是无悲无喜的神像。

      “你叫我什么……”宁闻禛失笑,他扯了扯嘴角,又重复一遍,“你在说什么?”

      巨大的不安袭来,惶恐的海潮几欲将他淹没,他茫然地在惊涛中颠簸,惶惶寻不到边际。

      他怎么会叫我少城主呢?他在说什么……

      “沙暴要来了,我今日就会闭城,还请先行离开了。”

      沈扬戈冲他微微颔首,客气又疏离。话音落下,他看见了宁闻禛眸中的水光,微微停顿,补充道:“我会把损坏的地方复原,不必担心。”

      “沈扬戈,你在开什么玩笑,你知道我是谁吗?”宁闻禛不死心追问道,他猛地上前,见那人似有退意,厉声喝道,“不许动!”

      他终于攥住了沈扬戈的衣袖,尽管手中握住了,但胸膛依旧空荡荡,像是缺失了一大块。

      “不许走。”他近乎哀求着。

      沈扬戈垂眸看着那只手,正微微颤抖着……那人攥得那样紧,捏出无数褶皱,就像是捏住了谁的心脏。

      他可以轻易脱身,可不知为何,却没有动了。
      许是不想惹麻烦。

      “我自然知道。”沈扬戈抬眸,他回答道,“你是宁闻禛,是如今幽都的城主。”

      “什么意思?”宁闻禛匪夷所思地盯着他,想要从那双眼里看出半分蛛丝马迹。

      可什么都没有,那双黑眸始终静谧,就像是月夜下的深潭。
      他什么都看不见,包括自己。

      “你在胡说什么?”宁闻禛声音发颤,眼泪摇摇欲坠,“如果我是城主,那你又是谁?”

      “我是守城人。”

      “名字,你的名字,你叫什么!”

      “……”

      沈扬戈像是看着什么撒泼打滚的顽劣孩童,他耐着性子解释:“少城主,你忘了吗——守城人没有姓名。”

      “放屁!”宁闻禛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仓惶地抹了一把泪,往下摸索到那人的手,触感冰凉,像是握住了凝结的冰块,冻得他一哆嗦。

      可他毫不在意,牢牢扣住,埋头就往回拽。

      “你跟我回去,你和雷叔他们好好说,说清楚。你不想见我也好,恨我也好,我可以再也不出现了,但你要跟我回去……”他颠三倒四地说着。

      可沈扬戈却站在原地,他拽不动。

      “怎么都好,可你不能这样……”宁闻禛低着头,无色的液体溅到黄沙之上,一滴又一滴,顷刻晕开深色圆弧。

      沉默许久,他眼眶通红,涩声道:“为什么是七年?七年重开幽都。”

      沈扬戈依旧目光淡淡:“这是幽都的规矩,七年开一次。”

      宁闻禛赫然回头:“这是你的父亲说的,你忘了吗,这是沈城主定的规矩。”

      “自然。”沈扬戈点点头,“沈城主说的,我自然会照做。”

      宁闻禛从心底涌起了深深的无力感,他嗫嚅着唇,摇头反驳:“不对,不是这样的,你是沈扬戈,沈承安是你的父亲,你在说什么?”

      “沙暴要来了,你该走了。”沈扬戈没有理会他,他催促道:“若是闭城,又要等七年。”

      “我不走。在没有弄清楚之前,我绝对不会走。”

      此时,沈扬戈才终于有了些表情,他微微蹙眉,语气有些生硬:“随便。”

      “扬戈!”

      不等宁闻禛挽留,他的身影径直消失,徒留那人站在原地茫然无措。

      “沈扬戈!”宁闻禛环顾四周,街道空空荡荡,寂寥无人。

      转经轮下,黎照瑾已趁着魔气被击退的间隙,带着各宗杀了出去,如今只留下满地杂乱脚印与破损法器。

      一个身影踏空而来,随着他每靠近一步,轮廓逐渐清晰,最后凝成挺拔的身躯。

      青年微微抬手,随即,神器忽明忽暗的光芒得到安抚,缓缓稳定下来,它像是调匀了呼吸,又安逸地转了起来。

      “他在这里,你为什么不安。”沈扬戈抬头,他看着悬空而立的转经轮,轻声低喃道。

      他的眸里有过瞬间的迷惘,那是从来不曾有过的情绪。
      也是不该有的情绪。

      如今的幽都城主没有前几任成熟,宁闻禛似乎格外逆反,甚至忘了城内禁令,差点酿成血案。

      作为最严苛的守城人,他本该施以惩戒,比如遂了那人的愿,让他在这座空城里困上七年,为自己的幼稚付出代价。

      可下意识的,他觉得这个惩罚太过严苛——那人不会喜欢这个结果。

      他不喜欢这里。
      孤独又无趣的地方,没人会喜欢。

      沈扬戈收回了手,他站在转经轮下,安静看着它自顾自旋转着。

      好似永远看不到头。

      *

      此时,蛰伏在整个幽都的魔气似乎偃旗息鼓,倏忽刮起狂风,众人识海里听到一个声音。那个声音不辨老少,不分男女,只是告诉他们——今日幽都城闭,速离。

      擅留者,死。

      话音落下,他们浑身一松劲,堪堪止住了继续下压的刀刃,冷风一吹,浑身一颤,才恍觉身后早已浸湿。

      “啊——啊啊!”

      将手掌钉在桌上的倒霉蛋颤巍巍地捧着手心,看着上面的血洞,发出了杀猪的惨叫。天知道他只是击碎了几户门窗,踹翻了几只花瓶,打翻了几处桌椅——准备在桌上刻个“到此一游”,转手就用自己的法锥捅穿了手掌。

      难不成,这鬼城还是有脏东西在的!

      他越想越怕,转身见到身旁的同伴煞白着脸,从肩上一点点拔出嵌入的刀锋,鲜血顺着刀身往下淌,霎时间,腥臭的铁锈味蔓延开来,令人隐隐作呕。

      “走吧。”他哆嗦着唇,含着一包泪,“这地方不干净……”

      那人手里还攥着沾血的刀,死死抿着唇,眸里闪过极深忌惮。

      “走!”

      经此一役,众人似乎察觉到了这座城的诡异,他们顾不上什么精纯的灵气,只道是怨魂要找替身,就连各宗也纷纷装满蓄灵袋后,脚下生烟地往外开溜。

      于是偌大的城门处又堆叠起了密密麻麻的人潮。

      可总有几人逆流而上。

      “沈扬戈!”宁闻禛找不到他,只能顺着街道一间间探去。

      他强忍眸中热意,一颗心牢牢悬在咽喉处。魔气恰如清晨朝雾,被瓦白的光一照,便囫囵散去了,他也没有在意——既然沈扬戈说城内不得杀生,那么他自然会遵守。

      此时,从四面八方涌出了无数逃难的修士,他们无一捧着手,按着伤口,浑身或多或少沾了血,神情极为惶恐。

      像是逃命的蚂蚁,一窝蜂地往城门处奔去。

      他在人潮中逆行,就像是断尾的银鱼,不断被推搡,被带离。

      “沈扬戈——”

      “闻禛!”身后传来了一声又一声呼唤,宁闻禛骤然回首,见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

      是雷云霆等人,他们也得了撤离的通知,便从城主府出来寻他。众人艰难地挤过人群,终于在一家铺前相聚。

      宁闻禛的声音发紧,他眸中燃起些许希冀:“宋姨,我找到扬戈了!”

      “他在哪?”宋英娘追问道。

      “不知道,他很奇怪。”宁闻禛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他张了张嘴,眼泪霎时崩落,“他好像不认识我了……”说到这里,他见宋英娘低下头,身形有些摇晃,便一把搀住了她。

      女人的手心满是黏腻的冷汗,此时宁闻禛抬头扫过,这才发现,所有人都强忍痛苦,眉间不自觉微微拧紧。

      “怎么了?”

      宋英娘已经疼得说不出话,她轻轻摇头,又躬下身,似乎在扛着什么难以忍受的折磨。

      雷云霆往前一步,打断道:“没事!闻禛,你在哪儿见到他的。”

      他看上去是最正常的一个,但宁闻禛却看见他的唇在微微颤抖,落在腰侧的手也紧攥成拳,手背青筋迸起。

      不对劲,他们在瞒着什么。

      “雷叔,到底怎么了!”宁闻禛一时哑然,巨大的不安向他袭来。

      齐严骆道:“转经轮。”他看向悬空而立的神器,所有人都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只见它的光芒愈盛。“就从刚刚开始,它变亮了,它在驱逐我们。”

      “转经轮……”恍如黑夜里一道霹雳,迷雾骤然溃散,宁闻禛从混乱中窥到一丝破绽,他怔怔点头,“对了,转经轮!”

      他将宋英娘交到一旁人的手中,嘱咐道:“雷叔,你们先撤,我找到扬戈就带他一起走!”

      “你去哪儿!”

      “沉心阁。”宁闻禛笃定道,“我有预感,他就在那儿。”

      “我们和你一起。”雷云霆猛地往前一步,可灵气霎时袭来,将他生生逼退。他轻咳一声,拭去口鼻溢出的血渍,目光灼灼,“我跟你一起。”

      “雷叔,你听我的,你带着大家赶紧走——”宁闻禛语速飞快,他扫视四周,压低声音道,“有不少人盯着呢,要是被他们认出来,大家就都危险了。”

      见雷云霆有些动摇,他又添了把火:“现在有一战之力的,只剩你了!”

      “那你快些,我们在城外等你们。”

      “好。”

      等到宁闻禛赶到沉心阁时,那里却空空荡荡,只有风掀起旗幡,发出逼仄的簌簌声——沈扬戈不在。

      无数困顿与惶恐姗姗来迟,追上了他沉重的步伐。像是沼泽里深重湿厚的淤泥,一层层裹上他的脚踝,封住口鼻,最后拖入深渊。

      宁闻禛这才觉得恐惧。

      他回头看了看城外起伏的黄沙,见它们搅着翻滚着冲上了天,又如瀑布般倾泻而下,乌云沉沉覆压,像是打翻的砚台,晕开了黢黑的墨。

      一切竟与过往如此相像,恍惚间,他闻到了那股烧焦的气味。

      噼里啪啦,屋顶被烧塌,木柴在烈焰中发出□□,它轻轻迸裂着,骨骼蜷缩,直至熔成焦炭。

      宁闻禛眼前的视线笼上一层红色,像是散开的血雾,他踉跄往前几步,一时眩晕,便跪倒在了黄沙中心。

      “当年死的那个怎么不是你啊!”

      身后传来父亲声嘶力竭的声音,他浑身一僵,恍惚间又听见了沈城主的低语。

      “别听。”

      “闻禛,别听……”

      无数声音细细密密地在他身边耳语,有娇俏的女声,有沉稳的男声,他们笑着说,你怎么还敢来的呀,抬头,抬头看看呀!

      你看看沈城主呀,他快要死掉了。

      宁闻禛的眼前朦胧一片,他愣愣看着自己手,满是泥泞的血腥,怎么擦都擦不干净。沈承安的血,子燃月的血,还有辞灵没入沈扬戈的肩胛,涌出的温热的血……

      他疯了般擦拭着自己的手,直到上面蹭出一道道红痕,恍惚间,面前出现了一双云纹长靴。

      他愣愣顺着燮纹系带往上看,看见了来人腰间配着的平安扣,看见了垂落身前的朱红发绳。

      泠然的眸子正微微垂下,看着他。

      他一把揪住来人的衣摆,像是攥住了救命的稻草,眸中含泪道:“是不是我死了,才能还清。”

      沈扬戈静静看着他,他只是说。

      “少城主,你该走了。”
note作者有话说
第46章 旧城妄梦(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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