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幽都》木已成洲

21、赤心劫（一）

　　三人回到附近的榴花镇上，却见街上已然挂起了不少灯笼，众人三三两两地汇聚，似乎都买着灯笼往一处走去。

　　“今日移春，郑公在水榭点亮飞英阁！”
　　“快快快！去晚了可就没位置了！”

　　宁闻禛听见行人匆匆，有些好奇，他往人潮涌动的地方看去，是一处水榭，依稀有一座琉璃般的阁楼伫立其中。

　　“扬戈，你想去看看吗？”他笑着转头道。

　　沈扬戈撇过头，满是不屑：“这有什么新鲜的？”

　　“家里没有啊。”宁闻禛弯起眉眼，像是弯弯的新月，语气霎时软了下来，带着一股热气腾腾的黏腻，“看看吧。”

　　“随你。”沈扬戈的耳根有些烫，他加快步伐，状似无意撂下一句，“现在有什么好看的，等夜深了我再来。”

　　“好，我等你。”
　　宁闻禛看着他离去的背影，笑吟吟地应道，他抬头眺望着泛红的地平线，直接夕阳通红着脸，羞赧地将身躯一点点藏入山脉。

　　他突然开始期待黑夜降临了。

　　“黎道友，你也去吗？”他又转头看向黎照瑾，脸上的笑容依旧，但声音却像是一杯温茶，不远不近，丝毫没有面对沈扬戈时的熟稔亲昵。

　　“自然。”黎照瑾微微颔首，他四周环顾一圈，找准一个方向抬腿走去。那里买灯的小摊贩正扬声唤着，向着来来往往的行人兜售自家的灯笼。

　　黎照瑾挑挑选选，买来了一盏纤花灯。

　　灯笼是艳红底色，上面精心绘制着绚烂的花纹，大片冷暖色调重叠交错，显出一种令人目眩的绮丽。它亮起来，地下霎时铺开五彩霞光，像是仙人登境，将云端踩在足下。

　　“天还没黑。”宁闻禛不解道。

　　黎照瑾抿嘴一笑，他看起来心情颇好：“马上就黑了。”他补充道：“我们走吧，再晚点兴许就挤不进去了。”

　　显然，对于榴花镇而言，郑公点亮飞英阁是一件极其罕见的大喜事。

　　夕阳依旧半瞑，寥寥水色间，一盏楼阁正静谧伫立着，而远远的九曲廊桥早已沸腾起来。桥边挤满了人，孩童骑在大人的脖子上，手里攥着一盏小小的纸糊老虎等，虎须在风中轻轻抖动着。

　　宁闻禛收回了视线，他见黎照瑾向前方管事模样的人递了什么，随后便笑着招手，示意他过去。

　　“宁公子，我们能去桥的那头。”黎照瑾语调上扬，眼里蕴满笑意，引得地上霞光微颤。

　　“他们花千金点亮飞英阁，自然不会做赔本买卖，我们花些银子，就能去最好的观赏位置。”

　　宁闻禛却没有走：“扬戈还没来。”

　　黎照瑾一愣，转而又解释道：“我留了他的位置，我们先去里面等他吧，况且……”他环顾四周道，“这边人多，不如去显眼的地方，他一眼就能看到我们。”

　　“灯亮了灯亮了！”小童清脆的笑声霎时响了起来，人潮开始爆发出海潮般的嘘声与欢呼。宁闻禛回头扫视一圈，依旧没有见到那人的身影，他沉默片刻：“有劳了。”

　　夜彻底暗了下来，他们踩着盈盈霞光，绕过喧哗的人群，走到了桥的另一头，背后是隔着白墙的连廊，视野被遮挡，果然安静，几乎没有什么人声。

　　顷刻间，飞英阁亮了！

　　第一层的八个角霎时亮起了琉璃灯盏，漆黑的屋内霎时灯火通明，透着栅窗后，色调变得柔和，像是关着一轮淡色的月亮。

　　“哇！”惊叹声从对面涌来，像是潮水拍岸，一波接着一波……

　　紧接着，在欢呼与嬉笑中，第二层也被点亮了，潮水声愈甚，几乎掀起千层浪。

　　“宁公子，鹤镜之主说，姜南千人千面，如果要找他，不如让他来找我们。”黎照瑾的目光看着飞英阁，缓声开口道，“他一直在找赤心石，若是我们能先得到它，那么一切都能迎刃而解。”

　　宁闻禛虽对鹤镜生的命批心存芥蒂，但不至于迁怒旁人，在黎照瑾提出前往甘棠峰寻找赤心石时，还是同意了。

　　“那我们明日就动身。”

　　得到应允，黎照瑾弯了眉眼，还不等他欣喜片刻，又听宁闻禛叫住了他：“黎道友。”

　　那人看了过来，神情认真：“等取到赤心石，姜南真人将你医好，我和扬戈也准备告辞了。”

　　黎照瑾笑容微僵：“怎么那么突然？”

　　他反应过来，连连摆手：“我、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有点吃惊，好端端地怎么突然说这个。”

　　“是因为那个命批吗？”

　　“……”

　　宁闻禛静静地看着他，只缓缓摇头：“不是，只是难得有机会，据说磻溪有异兽，东林间有晚霞，听闻都是世间奇景，我想带着扬戈去看看。”
　　他的语气很轻，带着微不可察的柔和。

　　“闻禛，你好像对他很不一样。”
　　黎照瑾打断道，他看见宁闻禛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化作一种沉寂的平静。

　　长久的沉默后，他听见那人闷笑一声，随即认命般轻声承认。

　　“是。”
　　只一字，胜却千言万语。

　　四周死寂一片，黎照瑾不知道自己是什么表情，笑也笑不出来，只勉强地提起嘴角，他嗫嚅着唇，许久才找到自己的声音。

　　“可是他……”他沙哑道，“他好像同你不合。”

　　何止不合。
　　黎照瑾换了个委婉的说法，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沈扬戈似乎很恨宁闻禛，恨到需要日日见他痛苦，时时刻刻在他耳边提着过往。

　　他恨不得将伤口一遍遍撕开，再用最尖锐的刀刃重新划开心脏。
　　那是一种扭曲的占有欲。

　　“那是我欠他的，哪怕用我的命还都不够。”

　　“如果你修复了根骨，是不是就不用受制于人了。”黎照瑾不死心地追问。

　　闻言，宁闻禛猛地抬眸：“他同你说了什么？”

　　黎照瑾轻笑一声，他转过头，却见琉璃阁上灯盏逐次亮起，一点点星光映入眼瞳，恰似星河滟潋。他没有直接回答，转而提起一个风马牛不相关的话题：“鹤镜之主确实通晓天下事。”

　　宁闻禛顺着他的目光望去，又听身边传来了回答。

　　“我向榴花祈愿，何人能医你。”

　　“我不需要。”

　　“我知道。”黎照瑾唇角微勾，他将手中灯笼举高，暖黄的光便笼罩了这处天地，似乎与琉璃楼阁相较亮度。

　　“可若是地位一直失衡，那你永远不可能和他好好交流。闻禛，你既然对他特别，难道不更应该同他平等沟通吗？”

　　不知是哪句话说动了他，宁闻禛眸光闪烁，迟迟没有出声。

　　平等交流。
　　他蜷起手指，只觉随着这句话，一点微弱的希冀从胸膛缓缓升起，就像是寒冰融化，潺潺溪水顺着山涧倾泻而下。

　　耳畔传来了轻灵的击石声，伴随着他缓缓跃动的心脏，似有蝶破茧而出，它翕动着触须，抖开了褶皱的翼，霎时振翅飞翔。

　　“好。”他抬眸，听见自己这般回答。

　　嘀嗒——
　　只见最后一滴水从檐角坠落，溅起一圈涟漪，砸碎了满池摇曳的烛火。

　　在人声鼎沸中，宁闻禛心念微动，他蓦然回眸，身后却只有绵延的白墙长廊，其间空空荡荡，杳无一人。

　　至始自终，沈扬戈都不曾出现。
　　不知为何，他有些失落。

　　*
　　赤心石产自甘棠峰，那是寒石门的地界，他们从榴花镇出发，御剑两日，才寻到了山脚。

　　作为不可得的药石，赤心石就像是一个谜，没有人能说出它是否存在，只有在那些近乎失传的古方中，才得以窥见些许端倪。

　　而锈刀师姜南，作为举世无双的炼器师，后来不知为何，转修医毒之术，尤其偏爱复原残缺古方。鹤镜生的命批里提到，他正在苦寻赤心石。

　　山不就我，我来就山。
　　若是寻不到姜南，就取得赤心石，让他主动送上门来。

　　“至于如何得到赤心石，鹤镜生也告诉我们了。”黎照瑾垂眸回忆着那行金字，显出几分踌躇。

　　“可是……”他说出了自己的疑惑，“在剑阁这些年，我也只在古籍里见过赤心石的记载，似乎所有人见到的都不一样。”

　　“听起来是一块石头。”

　　“非也，有人说它很大，约莫两拳大小；也有人说它很小，只有半指节宽……”黎照瑾笑了起来，“《古药录》里记载，它形态柔软，是肉质的触感。”

　　“敢问各位，可是要入山？”

　　还不等宁闻禛回答，就听身旁陡坡下传来簌簌声音，半人高的象草晃动着柔软的茎叶，随即一只粗糙的手掌拨开草叶，一个竹笠就这般闯入众人视线。

　　竹笠往上一抬，一口闪亮的白牙就映入眼帘。

　　来人一副农夫打扮，身上穿着粗布短打，袖口裤腿都牢牢扎起，他背着硕大的背篓，后面杵着满满当当的竹枝草叶，活像是唱戏的武生插了满背的靠旗。

　　草叶又沙沙晃动起来，只见他双手攀着坡沿，猛地一撑，便借力一屁股坐上，却因为用力过猛，抖落了一面“靠旗”。

　　见着自己的“成果”霎时滑落，男人火速回手去捞，瞬间便失了重心，眼见他就要随着草叶滚下去，宁闻禛快步上前，一把拉住了他的胳膊。

　　“小心些。”

　　“多谢！”
　　男人借力上了山道，他抖了抖衣裤上的灰，将半斜的背篓往肩上掂了掂，脸上懊悔未褪，又换上了感激的神色。

　　“几位来这甘棠山，是来找赤心石的？”他笑吟吟地发问，话里却满是笃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