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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0、行天(十) ...

  •   自各宗遣人随鹤镜生入长阳漠后,珈惹殿便陷入了一种紧张的氛围,弟子行色匆匆,抬头交错时总是特意压低声音,仿佛在警惕什么“看不见”的敌人。

      三千台阶三千殿中,压抑着半开沸腾的闷燥。

      剑阁最先率队前来,随即是净世宗、墨阳阁……甚至各大魔门也派了长老。

      珈惹主殿内,鎏金十二柱撑起高台,本来轻歌曼舞的迷魂窟,如今却点上了袅袅檀香。细细交谈传来,檀来坐在对面,微微阖目,手搭在腰间剑鞘上,有一搭没一搭听着。

      白须老者戴着蛾冠,满身金玉,抚须侧身问道:“幽都可有消息?”

      黑袍男人半张脸隐在面具中,只露出一双豺狼般的眼睛,微微眯起,鱼尾纹深深镌起:“墨老不必忧心,昨日便传来了消息,鹤镜生已经入城了。”

      “昨日?”老者心下嘀咕,猛地想起昨日自己欣赏的曼妙舞姿,生生压下回味,故作端方地咳嗽一声,“咳,那倒是我手下的人没及时回禀了……别的不提,就说那沈扬戈,当真会让出转经轮吗?”

      “君子不好利,不争权,唯独爱名。”黑袍人道,“也只怪那沈淮渡,无亲无友、无依无靠,当年他威名盛,多行义举得世人钦佩,可人死如灯灭,得过恩惠的,哪个不是寂寂无名之辈?这么多年,早就一抔黄土,恩怨尽了,谁还能为他说话。”

      “这些年来,风声愈演愈烈——都传是他为了与美人双宿双飞,故意编织了魔气暴动的谎话,利用众人的悲悯善心,先骗得转经轮,又赚走了各派秘法,带着方伽音去逍遥快活。”

      “呵,听着倒是滑稽。”老者放松身体,腆着肚子,将自己陷在椅子里,笃笃叩着扶手,“他们没见过那日异象,天崩地裂也不为过呐……”

      他是沈淮渡入长阳漠的亲历者,时隔多年,仍对当年的惨相心有余悸。

      魔气吞没了一整座城池,顷刻间便将人熔炼殆尽,万万人的骨血化作一滩软烂的血淤,四肢、躯干、头颅都融在一起,不辨你我……

      那些眼睛,在绝望中血丝迸裂的眼睛,死死地瞪着他们,像是索命的恶鬼。断裂的咽喉发出泣喊,声声凄厉:“救救我们!救救我们!”

      探出的白骨手,活像是秃鹫的爪,要从他们身上剃下肉来。

      老者无端打了个寒颤,他已经快想不起青年的模样,只记得白衣负剑,非常年轻,可能比他的儿子还要小——

      只有年轻的人才会如此天真又无畏。

      想到这里,他难得起了点恻隐:“你说,我们如此算计他,当真不会有事?那转经轮兴许只有沈淮渡能用呢……”

      “墨老这话可不能让他们听见。”黑袍人往侧前方瞥了一样,意有所指,“净世宗的法宝,倒是让旁人染指了,这些年多有不快呢!”

      老者顺着看去,那些古板庄严的僧人正双手合十,默念心经,似乎没有听到他们谈话,便将心放回了肚子里。

      “自然,只是我担心……”

      “我知道墨老的意思。”黑袍人颔首,“可我们也没说谎不是?沈淮渡取走转经轮,此为真;幽都恶鬼现世,此为真;沈淮渡有一后人,在青蚨石窟使出了欲仙去,又习得了雪衣剑阁的画水阵,此亦是真。”

      “真真假假,谁又说得清呢?谁能肯定,当年沈淮渡是为了镇压魔气而去,谁又能保证,他当年的斩的妖、除的魔,不是自编自导的一场闹剧——区区化神,一介散修,占得‘圣人’名号如此久,各宗早就看他不顺眼了,如今人死了,这名头自然也该换换了。”

      老者摇头晃脑,假惺惺叹了一句:“可惜、可惜啊……”

      “但关键症结却不在‘名’。”

      黑袍人慢条斯理地抿了口茶:“如今,转经轮高悬,大家亲眼见着它将魔气转化为灵气。当下灵脉凋零已久,新生脉源一经现世,就为大宗垄断,长阳漠是一个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宝地,没人会放弃这块肥肉——”

      “可你是魔宗啊……”

      黑袍人淡淡一笑:“我白骨门不与各位争夺,倒是看中了里面的魔戾之气。魔道的天葬地只有金漆山、万鬼窟几处,几大魔尊划地而治,早就僵持住了,若是能借此次东风,分一杯羹,岂不美哉?”

      “也是。”老者颔首,“幽都的魔气源源不断,转经轮怕是也消耗不完,恰好够我等分。”

      他又道:“只是那沈扬戈真的会如我们所想,老老实实把转经轮交出来吗?那可是举世罕见的圣物啊,现下为他一人所掌,但凡不是个蠢的,都不会同意。”

      黑袍人不以为然:“但他是个好人,而好人,最易掌握了。”

      “鹤镜大人神机妙算,如今沈淮渡千夫所指,声名狼藉,只需让沈扬戈亲眼见到、亲耳听到,他焉能安坐?交还转经轮,乃是众望所归;若是他不让,便坐实了沈淮渡盗宝的传言,祖辈百年清誉,皆系于他一人之身,让也得让,不让……哼。”黑袍人嗤笑一声。

      “报!”殿外传令弟子步履匆匆,才一迈入,便重重叩首。

      “长阳漠传来消息,沈扬戈来了!”

      “甚好!”众人抚掌大笑。

      一时间,殿内沉闷气氛一扫而空,其乐融融。

      *

      沈扬戈乘云鹤飞舟抵达珈惹殿时,正值深夜。

      宫殿灯火通明,数千人黑压压地守在殿前武场,神情肃穆,目光宛如锋利的刀刃,一刀刀割在来人身上。

      众人抬头望去,只见银纹卷云靴踏出,随即映入眼帘的是青年挺拔的身姿。

      来人身着淡蓝烟笼圆领袍,袖上扣着银色护腕,剑眉星目,高耸的鼻梁下是薄唇,一双眸子瞥来,恰如寒星。

      那就是沈扬戈。

      所有人微微骚乱起来,许是没想到他这人与想象中大为不同,没有传闻的飞扬跋扈,倒像好生教养出来的。

      不过教养嘛,都可以装出来。

      谁让他有个背信弃义、愚弄苍生的贼先人呢?

      远处高台上也零零散散站了不少人,都是宗门闭关不见的老祖。与那些低阶的小辈不同,修为到了他们的层级,夜间视物也易如反掌。

      此时,他们背手而立,纷纷眯眼,神情不明——他们从那人的举止中,品出了几分似曾相识的味道。

      果真是沈淮渡的后人。

      像极了他该死的祖父。

      沈扬戈被迎进了隐珠峰,才过山居院门,就见一个人影持灯候着,身侧的侍童认出了那人,俯身见礼:“黎师兄。”

      黎?

      沈扬戈看向他:“你就是黎照瑾。”

      那人从阴影处走出,露出了眉眼:“沈道友,许久未见,不妨一叙。”

      “黎师兄……”侍童刚想劝阻,就被一个沉稳的声音打断了。

      “照瑾,辛苦你领他去了。”说话的是剑阁佘晋,他一摆手,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便悄然绕开,“也好与沈小友聊聊,明日辰时,不可误了。”

      “是。”黎照瑾作揖,见佘晋带着人马离开,他缓缓吐出一口气,脸上挂了笑意,看起来真挚不少。

      他往前做了手势,“沈道友,这边请。更深露重,山道湿滑,多留心脚下才是。”

      沈扬戈踩着他擎出的烛光,拾阶而上,他道:“你便是他们推举的,承接转经轮的人。”

      黎照瑾低头看着脚下,只勾唇笑笑,语气却带着喟叹:“是也不是。”

      沈扬戈道:“你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将代替阁下,持转经轮守幽都。”

      沈扬戈担心他不明白:“鹤镜生说了,先得把魂魄分出来,因果刺会了断我身上的因果,把它系在你的身上。”

      “是。”两人转进了楼阁。

      它建在悬崖峭壁之上,寒风料峭,吹动林叶,发出哗啦啦的声响,宛如海涛拍岸。黎照瑾踏着嘎吱作响的木楼梯,将沈扬戈引到了窗边平塌上,上面已然备好了精致糕点,茶水被熨得温热。

      “此处是风景最佳的地方,推窗便可见月。”黎照瑾介绍道。

      沈扬戈看了一眼:“是不错。”

      圆盘般的月高悬在夜空,映着星子黯淡无光。相较于明月,他倒是更喜欢星星——毕竟月不是夜夜都有,可抬头就有星星。

      来之前他已经数好了,今日是两千七百零四。

      “我在游历时,听过这样的故事——”黎照瑾沏了杯茶,推到他跟前,“治病于未有形者,医术最高,能事先铲除病根,却被人认为是庸医;治病于微毫者,常人就以为他只治小病;而病情严重时治病的,都认为其医术高明。”①

      “当年长阳漠魔气暴动,还未真正显现,就被沈城主平息,因此世人才不懂他究竟做了什么……但我们都知道,一旦重来,地下攒了千百年的怨气爆发,人间处处是幽都。”

      “我知道自己实力薄弱,远不及沈剑圣与阁下,但如今有心人煽风,无知者点火,沈剑圣的名誉一落千丈。世人无知,毁庙、污名、寻故居、灭祖祠……他们甚至还塑了沈剑圣的跪像,立在长阳漠外。”

      黎照瑾字句平淡,可眼底却是淡淡自嘲:“世间因果,好像总是好人没好报。”

      “只要我让出转经轮,就可以替他正名吗。”

      黎照瑾定定地注视他,他没法从那双眸子里看到任何熟悉的情绪,无爱无恨,就那么平静,像是月色下寂静的湖面。

      羊羔在被猎人捕杀之前,屠刀落下时,也会是这般澄澈的目光吗……它就静静地看着,好似什么都不懂,又像早就看透了一切。

      黎照瑾知道,这是一场新的围猎,沈淮渡的恶名是各宗煽风点火的后果,他们利用了无知者的狂欢,使上攻心计,就像在洞穴里塞上一团燃火的稻草,用火用烟逼迫猎物现身而已。

      如今,决定权就在他的手里,他又成为了刽子手的一员,握住了那把刀,高高举起。

      许久的沉默后,他避开了沈扬戈的目光。

      “是。”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万民诟病的,就是转经轮此落在了沈家人手里——他们不信任你,也不信任沈剑圣,只觉得沈家敲骨吸髓,享尽荣华富贵,吸尽了血。你只要将它让渡出来,各宗出面解释,至少能替沈城主证明清白。”

      两人再度无言,许久的沉默后——

      沈扬戈点点头:“我能感受到你的道心,没有其他人那样的欲|望,明日辰时我会来。”

      “你究竟是沈扬戈,还是转经轮?”黎照瑾追问。

      沈扬戈一怔,没有回答。

      黎照瑾道:“你放心,我会对他好的。”

      “谁。”

      “一个沈扬戈在意,我也在意的人。”

      沈扬戈没有继续这个话题,只提醒道:“你要知道,永生是件很痛苦的事情,希望你不会后悔。”他敛眸,眼尾微微下落,难得呈现一丝疲惫,“无休止地困在一个地方,见到同样的东西,太阳东升西落没有一丝变化。”

      “我心悦他,就不会后悔。”

      “心悦?”他低声重复一遍,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

      黎照瑾笑了起来:“那是人类特有的——你应该永远没法理解这种感觉,甘愿为一个人付出一切,想要站在他的面前,替他挡住世上所有灾祸。”

      沈扬戈的眼神依旧淡淡,冷寂得像是雪峰上料峭的寒风。

      “是的,听起来确实让人费解。”

      但他忘了,他也曾那么炙热地爱过一个人。

      爱到剖出他的骨,炼出他的心,守着一座空城从生到灭。

      他曾爱到鲜血淋漓地倒在爱人的怀里,至死不曾瞑目。

      很遗憾也很庆幸的是,他忘记了。

      *

      夜深了,珈惹殿却并不平静。

      “黎师兄,有人擅闯隐珠峰,您看……”剑阁弟子犹犹豫豫,一摆手,一个明黄的身影便被推搡进来。

      “司幸,你不是在剑阁吗,何时跟来了。”见到来人,黎照瑾似乎并不意外,他挥退了其他弟子,一双黑眸沉沉望去,像是深渊。

      封司幸梗着脖子:“只许你们来,我就不行吗?”

      黎照瑾双指一并,一道剑气掠过,堪堪斩落了她手腕上的绳结:“隐珠峰早被围得水泄不通,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你还是歇了心思吧。”

      “师兄,我们从小一起长大,你要做的事我都不会阻拦,可只有这次……”

      “你是想要帮他还是帮我。”黎照瑾打断道。

      封司幸红了眼眶,她几度启唇,最后声音颤抖:“他们要害的是你们两个!你还没看明白吗!”

      她语气激烈,指着门口:“沈扬戈做错了什么,你又做错了什么?他们无非就是控制不了转经轮,想要一个听话的傀儡取而代之!你就是那个牺牲品!”

      “七年了,沈剑圣的谣言传遍大江南北,凡是想要辩驳的人,都会被针对、被打压,甚至到最后销声匿迹……背后难道没有人推波助澜?难道只是因为他们在镇魔脉,所以活该被守护的人背刺吗!”

      “他甘心把转经轮让给你,你也愿意成为那些渣滓手里的傀儡,可我不甘心,所有受过沈剑圣恩的人不会甘心……”

      封司幸眸中喷出了火焰,字句掷地有声。

      “这世上,从来没有这样的天理!”

      “天理天理,什么是天理!圣人有圣人的命途,蝼蚁也有蝼蚁的活法。”黎照瑾厉声道,“事情已经这样了,大势所趋,非你我二人能够抗衡。我存了私心也有我的道义,至少转经轮在我手里,我豁出命去也会守住幽都,不会比沈扬戈差!”

      话罢,他冷冷看着:“除此之外,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人言可畏,人心恶毒——你难道希望,多年以后,任何人提到沈剑圣,他都是阴险下作,愚害苍生的鼠辈吗!”

      一连串的质问让封司幸哑口无言,只见黎照瑾大步上前,戳破了最后的遮羞布:“我知道,我当然知道!可没有人能站出来替他说话了,沈剑圣帮的、救的,都是我们认为牲畜一样低贱的凡人,他们是真正的弱者,而弱者的声音永远不会被听到!”

      “司幸,没有人能救他了。”

      封司幸被逼得步步后退,她瘫倒在地,流泪抬头,却见那人站在光里,看不清神情。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20章 行天(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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