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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8、行天(八) ...

  •   四荒是什么。

      若是问出这个问题,稚童也会朗声回道:“盛逢木、无尾蝎、比翼鸟和银溯鱼。”

      那是人们代代相传的“四荒”,是从大荒以来,一直存活在世间的奇珍异兽,天地仅存一,只要化形便拥有渡劫期修为,世人均称其一声“荒君”。

      鹤镜生问出这个时,宁闻禛看出了他眼中的嘲弄——

      他想要看他的笑话。

      宁闻禛的目光定在鹤镜生的脸上,薄唇轻启,遂了对方的意。

      “盛逢木……”

      果不其然,鹤镜生的眉尾挑起弧度,是得意的表情。

      “无尾蝎、比翼鸟和银溯鱼。”

      话音落下,那人脸上的笑意已经压抑不住了。

      “错啦。”他歪歪头,语气戏谑。

      “还请南虞境主解惑。”

      鹤镜生抬手,扯下一朵花,嗒啦一声,枝叶断裂瞬间,如弓弦弹开,满树发出沙沙的声音。

      “四荒联系因果,哪有那么简单?不过是为避纷扰,找了几个替死鬼罢了。”他拈着花托,往前一递:“那根木头愚钝,实力也强悍,他最早生智,压根不在意“四荒”还是“朽木”,不过顶着个名号扎在土里晒太阳,嘴巴也严,最适合当靶子。”

      盛逢的身份无误,他的确是“四荒”之一,也只有他是。

      宁闻禛道:“还有呢。”

      “因果刺。”

      宁闻禛皱眉,这是倒是从未听说的东西。下一秒,鹤镜生的话击碎了一切平静,只听那人缓缓道——

      “双鹤镜。”

      宁闻禛骇然抬眸。

      鹤镜生本体就为宝相双鹤镜。

      “还有……”那人微微一笑,眸底闪过异色,“转经轮。”

      宁闻禛不自觉后退一步,他死死盯住面前之人:“什么!”

      真言净世转经轮,怎么可能是四荒之一?四荒君难道不是开了灵智的上古异兽吗……

      鹤镜生被他的模样取悦到了,他愉快极了,掩唇笑了起来,白发如瀑,垂在肩上一抖一抖的,宛如光泽的丝绸。

      他笑够了,这才轻拭泪光:“真正的四荒,从来都不是那些低级的牲畜。我们起源于荒,横亘因果——盛逢连接,我映照,因果刺了结,而转经轮……”

      他意有所指:“你知道的。”

      宁闻禛听出了他的弦外之音,两世轮回,就是转经轮的力量。可一时所有认知被推翻,他陷入无尽混乱。

      鹤镜生向来都是唯恐天下不乱的主,他为什么会主动说这个?他说沈扬戈快死了是什么意思?到底还发生了什么……

      无数困惑涌来,他像是被缚在蛛网上的虫豸,奋力挣扎,透明的丝线却越勒越紧,甚至嵌入皮肉,染上红色。

      鹤镜生叹了口气,他把玩着手中残花:“人老了,就会梦到很多以前的事,比如我曾见过他,那时候他跪在我跟前,求我指路。你该记得吧,毕竟,你一直都在吧。”

      “你说他不完整,究竟是什么意思?”

      鹤镜生耸肩:“没什么,只是看着他分了一半的魂,在轮回里不断地找……他在找东西,乙亥年的八月三十,但是没有找到。”

      “宁闻禛,你知道他在找什么吗。”

      八月三十。

      宁闻禛眼神沉了下来,下颌紧绷,没有回答。

      鹤镜生知道他想起来了,目露得意:“你说他没了记忆没了情感,可就是这样的人,偏偏随身带着琉璃熔,并且是早已凝塑,只等魂魄注入的半成品。”

      “他回去找,翻来覆去地找,在轮回里不断碰壁,像只无头苍蝇。我们都知道他在找什么,当然找不到……”

      “因为当年的那个人,就是你,就是好端端站在我面前的你!”

      “他回去怎么能找得到,这是沈扬戈想做的最后一件事——把那个人带回来,重新给他血肉身躯,给他生命。”

      “可他没有找到,这就是他最大的遗憾。”

      最后一把利刃从帷幕里探出,泛着森冷的寒光。它稳稳没入胸口,血色四溅。

      鹤镜生眸里闪动着毒蛇般阴冷的光,他亲昵低语:“他困在那里,出不来了,很快就要死了——”

      “宁闻禛,你要去找他吗。”

      *

      盛逢感受到木石之力时,明显有些诧异。

      等他寻去,恰好见到沉默端坐的宁闻禛,面前是半截燃断的枯枝手镯。

      “你怎会知道如何召我?”燃断神木枝,辅以唤神法,就能召来他,可从来没有人这样试过。

      宁闻禛抬眸,盛逢对上他视线的瞬间,从里面看不到任何情绪,只觉得像是陷入了黢黑深井,死水般不起波澜。

      “盛荒君果真在这儿。”

      “谁同你说的。”盛逢更加警惕,他同沈扬戈的约定,世上应该无一人知晓。

      不对,还有一个……

      盛逢心下有了猜测:“鹤镜生?他也来了。”

      臭不要脸的玩意,仗着自己的神通,总喜欢东看西看!

      “盛逢荒君,我有一事相求。”宁闻禛起身,他捻断枯枝上的火星,又将断裂的木枝收拢在袖中,“他说阁下有连接因果的能力,我求荒君送我入轮回。”

      “你疯了!”盛逢气极,他四处环顾,撸起袖子,“那面破镜子又在搞什么鬼!我非把他砸个稀巴烂!”

      “你也察觉了不对劲吧。”宁闻禛格外冷静,“难道你不觉得,你同扬戈一见面就熟悉,好像很久以前就认识一样。那我现在要告诉你——你们的确认识,不过不在这里。”

      “……”盛逢的动作缓缓停住,他直视面前人,“我其实能感觉到一点,不然怎么会答应他,又为什么来赴约。”

      “我知道的比你要多。”他从袖中掏出一个小瓷瓶,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

      “寂相思。”盛逢话锋一转,“他求我七年来,把一个人带出去,给他一个姓名和想要的生活——我也知道,如果把你带出去,也算完成任务了。”

      宁闻禛盯着那只小瓷瓶,脸色苍白,紧紧抿着唇,孤零零地站在原地。

      那是沈扬戈要回赤心石做的寂相思。原来从那个时候开始,他就计划好了一切。

      “我能从你身上感受到木石之力。”盛逢笑了笑,“他说过,会给喜欢的人——像他那么古板的人,一生也许只会喜欢一个人,甚至好几辈子吧。”

      “我要去找他。”宁闻禛上前,接过瓷瓶。

      羊脂玉的质感,入手却变得柔软,像是肉的质地,他忽而觉得自己捧住了一颗心,鲜血淋漓的,带着温度,在他的掌心跳动。

      “他有一半的魂在轮回里,我要去把他带回来。”

      闻言,盛逢恍悟,重重点头:“原来是分魂了啊……不对,鹤镜生不可能那么友好,他告诉我们这个,一定还别有用心。”

      “不过是愿者上钩——”宁闻禛眼眶通红,神情却坚定,“可我们还有别的路吗?我不可能放任他一个人在那里的。”

      “还有九天。”盛逢道。

      “什么……”

      “还有九天,也只有九天了。如果鹤镜生说的没错,那么,他在轮回里也许最多再坚持九天,这是极限。”

      “你怎么知道?”

      看着宁闻禛泛红的眼睛,盛逢张了张嘴,颓然道:“因为他说,再有九日就会闭城,他要去睡一觉,也许再也不醒来了。”

      闻言,宁闻禛呼吸一滞,他差点站不住,身形摇晃一下。

      “你没事吧!”

      他摇摇头,避开了盛逢搀扶的手,耳畔一片尖锐的哨鸣,一种恶心的感觉油然而生,在他的胸腹翻江倒海。

      他压下浑身颤栗,晦涩开口:“我必须把他带回来。”

      “无论是不是陷阱,无论会不会有事,我都要把他带回来。”

      赶得上的。

      一定赶得上!

      “我的本体可以构联因果,但必须找一个隐蔽的地方,不能让他发现——至少得离开幽都城。”

      “什么?”宁闻禛下意识摇头,“我不能离开。”

      “你疯了吗?难道要告诉沈扬戈,我们要去轮回里把他的残魂带回来?”盛逢咬牙道,“要是让他知道我们要打乱他的计划,你以为他不会和我们拼命?虽然没有记忆,可他一直在等一个人,你以为他让我七年后来幽都是为了什么?”

      他指着宁闻禛手里的瓷瓶:“我问过他,绕这么大个圈子,是为了什么?你知道他是怎么回答的吗?”

      宁闻禛愣愣看着他,只见盛逢喉结上下滚动,目光锋利,又将记忆里的话分毫不差地复述出来。

      “他说,我喜欢的人很倔,不喜欢欠人的,只要不知道五蕴骨在他身上就够了。只要他相信那是木石之心,有大家在,没有人能伤害到他。”

      “他还说——我吃过的亏,不舍得让他再受一点。

      “他告诉过我,他总在想,如果当年你来晚了,他死在辛家村,一切是不是就不会发生,你会不会像他这样,一直想一直想,想自己再早一点就好了,是不是就能感受到半分他的痛苦……”

      突然,盛逢顿住了。

      他眼前又浮现那日的场景,青年坐在篝火前,手中的枝条不晃了,眸里倒映着跳跃的火光,像是嵌着一颗炽热的心脏。

      沈扬戈纤长浓密的睫毛轻轻颤动着,随即往上扬起,他似乎笑了起来。

      “可是后来,我突然发现,也许我回来就是为了承担这一切的,我是幽都的后继者,我注定要与它共存亡。”

      他说这话的时候,眼瞳里带着光,却噙着水色,明亮又脆弱。

      “忽然有一天,我拥有了一切;同样忽然有一天,我又失去了一切。”沈扬戈笑了起来,“里面最不重要的,就是我的命了——也只剩下我的命了。”

      “只要能把他们带回来,我赚大了!”他眉眼弯弯,语气愉快。

      盛逢突然泄了一口气,他颓然自嘲。

      “我为什么察觉到,却没有阻止,你还不明白吗——”盛逢嗤笑一声,话里带刺,却不知道在扎谁,“因为他太痛苦了。”

      “这样也许对他是解脱。”

      宁闻禛站在原地,有些脆弱,他垂眸握紧了瓷瓶:“盛荒君是不愿意帮我了。”话罢,他自顾自点点头,错身往外,“那我自寻法子。”

      “你要知道,轮回间隙是时空乱瀑,那里的时间和这里的完全错乱,我不知道你进去要多久找到他,甚至能不能找到他,有可能死在里面,你确定要去吗……”盛逢拔高了嗓音。

      话音落下,宁闻禛顿住了脚步。

      “他可以放弃一切,我亦然。”他倏忽笑了,“我可以陪他死在轮回里。”

      在离开之前,宁闻禛又找到了沈扬戈,那人正在后院画画,一笔笔将空白的地方填满。他看了那人许久,目光如此温柔,一点点从他的眉眼描摹下来,像是柔软的风。

      沈扬戈有些不适应,他撩起眼:“你总看我作什么。”

      “因为你好看。”

      沈扬戈抿抿唇,又不说话了。

      “扬戈,我要走了。”

      闻言,沈扬戈一顿,他状若无事地点头:“嗯,好。”

      “……”

      停顿片刻,他挪开视线,又问:“什么时候呢。”

      宁闻禛几乎找不到自己的声音,他想自己该是在笑的吧,也许表情很难看:“现在。”

      沈扬戈落笔微顿,背着的手攥起拳,指甲抠入掌心,他的心绪有些乱,像是本该晴空万里的地方骤然卷起了沙暴,打了个猝不及防。

      “那走吧。”

      “你会想我吗。”

      沈扬戈没有回答了,甚至没有再分一丝眼神过去,神情专注在纸面,似乎什么都没听见。

      宁闻禛自知得不到答案,他垂眸笑笑,转身离去。

      直到脚步在院外彻底消失,沈扬戈才抬起头,看着空空荡荡的院门发愣。

      明明日光和煦,落在身上却不带一丝温度,冷得吓人。

      “果然,无趣的地方谁也不会喜欢。”

      沈扬戈心口倏忽一空。

      落笔刹那,忽而有风穿胸而过。

      *

      长阳漠外。

      鹤镜生早就在一处荒村等候。他背着手,白裳在风中猎猎飞扬,白发用玉簪随意盘起,两捋垂落额前,配着那双含笑的眸,仿佛世间多情客。

      盛逢瞧见他这副模样就来气,他快步上前,一把揪住衣领:“你究竟想做什么!”

      “我说的都是事实。”鹤镜生笑意未变,他话锋一转,“你知道的,转经轮和因果刺并不能像我们这般生灵开智,它只有本能,它们凌驾于我们之上,是因果的主宰。”

      “若沈扬戈有异心,他的能力足够毁天灭地,所以转经轮才会剥离他的情感和记忆,让他成为最好的器皿。”

      眼见盛逢僵在原地,后槽牙几欲咬碎,鹤镜生慢悠悠摘下自己的衣襟:“如果他那一半的魂魄回不来,在轮回里灰飞烟灭了,剩下的一半根本没法支撑他凝形。他会和这座城一起湮灭,意识永远囚禁在这里,不死不灭。”

      宁闻禛上前一步,目光沉沉,他的视线在鹤镜生身上扫过,又落在盛逢身上。

      那人脸色铁青,却没有反驳。

      就是默认了。

      他知道放任沈扬戈魂魄消散的后果,形体消散,却永生不死。没有人能找到他,他会成为游荡于野的孤魂。

      “盛逢,要我告诉你吗——你是他的朋友,你两世都是他的挚友,是能把心脏托付给他的存在,你要看着他死吗。”

      “或者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上一个轮回里,究竟发生了什么——你又是怎么死而复生的?重来一回注定要付出代价,你若是能坦然接受,那自然当我没说。”鹤镜生一摊手,笑吟吟道,“也希望你能够夜夜安眠了。”

      “你!”盛逢气结,他攥紧了拳头,却说不出一个字反驳,拳头紧了又松,最后在鹤镜生玩味的目光中,重重叹了口气。

      “我去。”

      “但我告诉你,别想耍什么阴谋诡计。”他恨恨抬眸。

      “你忘了吗,四荒永生。”鹤镜生笑吟吟地摆手,“快去吧,我会替你们遮掩的,晚点就赶不上了。”但那笑容却看着让人牙根痒痒。

      盛逢憋着一口气,后退两步,他抬起手,霎时风云骤变,乌云盖顶。雷霆在阴翳后隆隆作响,像是蒙在纸后,忽明忽暗的灯笼。

      狂风皱起,盛逢双手成诀,他腾身而起,悬于半空,赫然睁眼。

      那是一双多么翠绿的眼眸,宛如万顷林海喧哗,融在那双瞳孔里,磅礴的生机恰如溃坝一般,轰然荡开。

      巨大的古木虚影在他身后显现,上接天,下连地,树冠绵延数十里,几乎将这方天地全部遮掩。

      这才是它的本体!

      四荒之一——盛逢之木。

      不等宁闻禛震撼,霎时,盛逢的视线看了过来,狂风旋转,在他身前出现了一个幽深空洞,里面黢黑一片,散发着隐隐约约令人不安的鬼泣。

      像是风吹过洞窟空穴的呜咽,一声又一声,低沉绵延。

      就是现在!

      宁闻禛毫不犹豫,跃身而入。

      在他进入的瞬间,空洞开始扭曲收缩。霎时,无数藤蔓从树冠、树身上虬结,拧成一条条粗壮的绳索,随即钻入其中,顷刻暴涨,将裂缝再度抻开。

      盛逢再度阖目,眼底绿幽敛去。

      而一旁的鹤镜生轻轻啧了一声,他抵着下巴,百无聊赖地看戏。在他身后,靠近黄沙中心的地方,正竖起了一面巨大的屏障,宝相庄严,依稀传来白鹤清鸣。

      看了片刻,在确定他们都进入时空乱瀑后,他终于噙着一抹笑,转身离开。

      一步混沌,一步平静。

      在跨过屏障的瞬间,艳阳高照,微风轻扬。他面前整整齐齐排着队伍,各宗精英弟子齐聚,皆目光炯炯,手压佩剑,数千人竟然寂静无声。

      鹤童快步上前,双髻低垂,顶着一张娃娃脸,沉声回禀:“大人,都到齐了。”

      “珈惹殿也准备好了,因果刺随时启用。”

      鹤镜生颔首,他眯眼看着队伍,看出了那些人肃穆神情下,勃勃欲发的野心。

      他们的眼里都藏着吃人的欲望——

      想到这里,他的笑意愈深,猛一扬手。

      “走吧,我们去——”

      “夺回转经轮。”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18章 行天(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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