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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一折 ...

  •   谢园的佛祠里,总是青烟袅袅,仿佛数不尽的离愁。沈氏身为寡夫,素日里吃斋念佛,连一件颜色衣裳都不愿穿上身。此刻,他一袭月白银丝菩提氅衣,被白烛的光一映,越发显得凄冷。

      沈氏十指合一,口中念念有词。思忖到自己妻主于六年前仙游(1),沈氏不由自主泪流满面。

      恰好此刻小侍香橼手捧紫磨金食盒路过佛祠,抬眼见主君伤心,踟蹰片刻,往小郎君的院子走去。

      彼时小郎君谢襄正在翻看庄子上的账册,他穿鹅黄的圆领袍,腰跨玉带,眉眼清雅,仿佛饱经露水的翠竹,看得人心中熨帖。

      谢襄搁下账册:“香橼,怎么回来了?”

      香橼面露不忍,将食盒放在八仙桌上,回禀道:“小郎君快去看看罢!主君又在伤心呢,恐怕是思念主母了。”

      闻言,谢襄的思绪纷纷。

      六年前,自己母亲在战场亡故,从此,成为寡夫的父亲便伤心不迭,萎靡不振。而官家为嘉奖母亲的军功,亲自下了圣旨,将谢襄封为嘉呈世子。

      谢襄心中暗道,再多的封赏,也不如母亲全须全尾地回来。

      听闻父亲伤心,谢襄穿过月洞门,加快步伐往祠堂走去。这谢园是母亲求娶父亲时,依照父亲的喜好建造的,一楼一景无不精致,预示着母父的伉俪情深。眼下鸳鸯失伴,自然遗下的那一个神魂黯淡。

      谢襄走到佛祠,含笑宽慰道:“父亲,襄儿做了梅花馅儿的九香糕,父亲要不要去尝尝?”

      “哎……”沈氏拭去眼角清泪,叹道,“襄儿,爹爹不饿,你自己吃罢。”

      谢襄将父亲扶到红木螺钿圈椅里坐下,劝慰道:“父亲怎么又落泪了?这都已经秋分了,天亮了,再哭,恐怕伤了身子。”

      “伤了身子算什么?爹爹只恨不能跟你娘一起去了!”沈氏泣泪涟涟,“眼下只剩下你我孤儿寡父,相依为命,被外头的豺狼虎豹欺负,当真是不如死了!”

      谢襄霎时无言。本想取出食盒里的梅花九香糕,此刻也没有兴致了。

      自从母亲战死,便遗留下万贯家财在沈氏与谢襄手中。官家虽说封了他嘉呈世子,但仍抵挡不住旁系亲戚的虎视眈眈。不仅如此,还有许多棠都的纨绔女子强行向他求亲,明是娶他,实则是贪恋他的家财与美色。

      父亲说的不错,这样的日子,着实难过。

      可是再难过,终究也要过下去。

      谢襄握紧父亲的手,切切道:“父亲且放心,我定会好好保护娘亲留下来的东西,好好保护父亲,不使其落入歹人之手。”

      沈氏喟叹道:“襄儿,爹爹对不住你……”

      谢襄摇摇头:“爹爹放心,天无绝人之路,就算只剩下你我二人,也不至于一条活路都没有。”

      沈氏这才神色稍霁,吩咐贴身侍奉的小侍去预备晚膳。

      谢襄向香橼使了个眼色,主仆二人信步往佛祠外走去。回到他住的院落“酿月阁”,谢襄斜倚在罗汉床上,闷闷地出声:“其实……我也很怕。上一旬茂国媪家金如玉来提亲,颇有些我不敢不嫁她的模样,哎!兵来将挡,水来土掩罢!”

      怎么会不怕呢,他也只是十八岁的纤纤少年。

      正在擦拭青玉瘦颈花樽的小侍佛手道:“郎君,这么拖下去也不是方儿啊。”

      谢襄咬一口九香糕,颔首道:“有甚么法子?母亲已经过身,我又没有姐姐和妹妹,除了被她们揉圆搓扁,还有甚么法子?”

      佛手道:“是啊,咱们只能苦撑着了。”

      这便是家中没有女子主事儿的烦恼了。倘若谢襄有同胞的姐妹,定然能撑起谢家,不会引得外人虎视眈眈。

      “万事朝前看。”谢襄定定望着窗外的霞光,少年姣好的侧顔映在软烟罗纱窗上,仿佛蝴蝶的剪影。

      夜里,沈氏宽衣解带,预备安置。小侍寻常送来一盏花折鹅糕(2),摆在沈氏跟前。沈氏手中拿着小金剪子,正独自剪着灯花。

      寻常道:“主君,吃点儿东西罢。”

      “这花折鹅糕襄儿喜欢,给他送去。”沈氏随口道,“说起这孩子,我便觉得可怜。”

      寻常宽慰道:“主君再如此伤心,只怕伤身啊。”

      沈氏叹道:“我伤身不伤身的,还有甚么妨碍?只怕襄儿没了娘亲庇护,将来议亲上吃亏,如此九泉下,我还如何对得住妻主?”

      寻常为沈氏披上团窠瑞花氅衣,随后行叉手礼,侍立在一侧:“主君莫要太过伤神,小郎君机灵着呢,不会吃亏的。”

      待沈氏将所有白烛剪灭,便漱口歇息了。窗外一枝桂枝横斜,半遮圆月。

      三日后,谢襄正在房中刺绣。绣架上是一幅暖融融意头的群仙献寿图,针脚细密,一针一线都是少年的温柔心迹。窗外秋雨泠泠,淋在墨绿的雕花支摘窗上,仿佛是谁在轻抚琵琶。

      打断这片静谧的,是小侍蟠桃急匆匆来报:“郎君!茂国媪府……她们贼心不死,又来提亲了!”

      茂国媪府二小姐金如玉贼心不死,觊觎的既是谢家的家财,更有谢襄的美貌。

      谢襄神色淡淡将绣针放入银匣中,理了理欧碧(3)卷草纹的长袍,走出月洞门,往谢园门口走去。

      金小姐的阵仗倒大,骑马的祗应人一眼望不到头,阵前摆了两只囚在红漆笼的大雁。

      南朝纳彩下聘,大雁是必不可少的,其寓意为“忠贞不二”。

      “茂国媪府金氏下聘,着——主礼对雁,副礼无数!”

      鲜衣怒马的金小姐骑在马上,昂首道:“谢小郎君,你只要嫁了我,保管满棠都城,再也无人敢欺凌你们孤儿寡父。”

      “金小姐妆安。”谢襄全了礼数,却毫不松口,“在下暂不预备嫁人,小姐请回罢。”

      金如玉把玩着自己的鹿皮臂缚,倨傲道:“你不嫁给我,还能嫁给谁?眼下全棠都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你是我金如玉看上的人。难不成还有人敢娶你?”

      不由自主,广袖中的拳缓缓握紧。谢襄寒声道:“在下的婚事,无需金小姐置喙。”

      “好倔的性子——”金如玉催马上前几步,伸手去抚谢襄的面孔。谢襄心中怕极,连连后退几步,金如玉谑笑道,“我喜欢。”

      每每被狼环虎绕,谢襄都会有一点点委屈,为什么母亲不在了。倘若母亲在这里,金如玉怎么敢如此轻薄自己?

      世人都说,孤儿寡父,受尽折辱。原来这话如此入情入理。

      谢襄忽然拔出头上玉簪,刺向自己脖颈,他凄声道:“金如玉,我便是死,也不嫁你!”

      他这倒是真心话,金如玉虽是高门贵女,品行却不堪得很。平日里与三朋四友在花楼赌钱,输了便用名伎的鞋盛满琼浆,伎鞋行酒(4),浪恣而饮,引得世人戏谑。

      金如玉这才后退起来:“你……你先冷静!把簪子拿下来。”

      玉簪在锁骨处缂入一寸,鲜血横流,谢襄高声道:“还请金小姐往后,莫要再往谢园里来!”

      他毕竟是官家亲封的世子,金如玉唯恐真的逼死他,惹祸上身,便带着一干聘礼灰溜溜地打道回府。金如玉离去许久,谢襄才乍然回神一般,将玉簪从自己脖颈上取下来。

      少年白皙的肌肤上,留下一抹鲜艳的血痕,仿佛白梅绽雪。

      小侍林檎后怕地捂住自己胸口:“郎君……郎君咱们吓唬吓唬她得了,何必真的弄伤了您呢?您千金贵体,如今有了损伤,如何跟去了的老将军交代呢?”

      谢襄摇摇头,一壁往房中走去:“今日不见血,她是不会走的。”

      回到房中,蟠桃、香橼取来银盆,濡湿了帕子,为小郎君擦拭伤口。谢襄静静坐在红木鹅颈椅上,暗暗思忖着什么。他能抵挡住强娶一回,能抵挡住第二回吗?支摘窗外的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流入他此时此刻暗涌的心思。

      为了讨小郎君欢喜,林檎轻声道:“郎君,外头如意巷子新出了个点心,叫蜜糖浮元子,听外头人说,滋味可好了。奴才去给郎君买回来尝尝?”

      谢襄院子里有四个贴身小侍,分别是蟠桃、佛手、香橼、林檎。一听小侍的名字,便知道谢襄是爱吃的人。谢襄想,人生在世,殊为不易,总要爱些什么,才不枉来这一遭。于是他便爱吃,除了母亲杖期那一年忌口以外,其余日子从不肯亏待自己的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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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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