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一的小鱼儿》借点勇

33、你也更喜欢哥哥，对吧？

　　不得不承认，刘绍禹转过脸来的那一瞬间，魏翼是没有认出来的。这个少年，不只是发型变了，整个人的气质也凌厉了许多，再也不是上一次见到的那个阳光温软的小小少年了。尽管五官还很年轻稚嫩，但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男子汉，一个男人。

　　尽管他们已经两年没有见了，但魏翼知道，这不是两年的变化，是这一年，甚至不到一年的变化。原来时间竟是这么神奇的东西吗？它既可以让一个小少年十几年如一日的软糯、可爱、活泼开朗，也可以让一个小少年短时间内变成一个坚毅又孤独的男人。他既怀念那个有一头蓬松柔软的头发的软糯少年，又觉得眼前这个帅气又嚣张的少年也很好。

　　魏翼想起刘绍君的那些话，他知道，改变刘绍禹的不是时间，是一把一把锋利的刀子。他的心又疼了，他回抱住这个在他这里还会笑的少年，多么希望这个笑容能在少年的脸上留得更久一些。他佯装责备地说：“刘绍禹，你放学了怎么不出校门？你知道我在你们学校门口等了你多久吗？”

　　刘绍禹噗嗤一笑，从魏翼怀里出来，笑着说：“讲道理，我上次如果是下午去等你，你肯定也不是一放学就出来好吧。你那天可是约了篮球赛的。”他边说边从地上捡起篮球传给魏翼。

　　魏翼刚接过刘绍禹的传球，刘绍禹就一个箭步挡在了他身前，做出防守姿势。他不由地被刘绍禹矫健的身姿惊艳了一把，这个小朋友，技艺又精进了不少。他边换手运球边问：“怎么一个人打？”

　　刘绍禹没有回答魏翼，只专注地盯着他手上的动作，然后找准时机，截下了他手上的球，抱住，干净利落地上篮。球进后，他回头笑着对魏翼嚣张地说：“翼哥哥，分心可能打不赢我哦～”

　　魏翼愣愣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在脑海里使劲回忆自己初二时候的样子，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但是，初二，需要这么锋利吗？他好像明白刘绍君的感受了，这不是他以前的弟弟了，他已经强大得不需要保护、不需要依靠，也不需要天使了。他突然也很失落很难过，眼神暗淡了下来。

　　刘绍禹察觉到了魏翼情绪的变化，收起了笑容，沉默地从地上捡起篮球，沉默地走到场边放包的位置，从包里掏出一瓶水，拧开瓶盖，仰头，嘴唇没有挨着瓶口喝了两口后，走回魏翼身边，把水递给魏翼，笑着问：“翼哥哥，喝吗？”

　　魏翼看了刘绍禹一眼，接过水瓶，仰头喝了两口，嘴唇也没有挨着瓶口，然后把水递回给刘绍禹。

　　刘绍禹接回水瓶，拧好瓶盖，拎着水瓶站在魏翼面前看着魏翼，脸上仍然带着那个不明情绪的笑容。他自己大概以为他表现得挺开心的吧。

　　魏翼全程没有说一句话，却看着那个笑容皱起了眉头。刘绍禹已经变成了一个他读不懂情绪的人了，明明才初二，他却看不懂了？他只觉心里一阵堵得慌。

　　这时，篮球场的灯亮了，他们的眼前突然一片明亮，魏翼能更清楚地看清刘绍禹的脸了，可是他却有种愈发看不透刘绍禹的感觉了，这个少年好像用这个发型和这个意味不明的笑容以及淡淡的眼神给自己裹了一层铠甲。他的眉头不由地皱得更紧了。

　　是刘绍禹先开的口，说：“为什么一个人打吗？”他说着，席地而坐，像是要促膝长谈的架势，仰头看着魏翼，脸上仍然挂着那个笑容。

　　魏翼也坐下了，于是刘绍禹改为平视着他，笑着说：“有两个原因，第一个原因是我没有朋友。我只有一个朋友，他的名字叫韩玟章，他这个月初请假去北城了，会在那儿一直待到奥运会结束，所以这整个暑假，我都会是一个人打。”

　　魏翼的眉头皱得更紧了，为什么要笑着说这些话呢？只有一个朋友是什么值得开心的事情吗？还有，为什么只有一个朋友呢？他长得好看，性格又好，不是应该非常受欢迎的吗？是因为曾经的朋友后来都变成了那些刀了吗？

　　刘绍禹看着地上不知道什么东西，或者他其实什么都没有看，说：“为什么只有一个朋友吗？好问题，你想先听这个还是先听第二个原因呢？”说着，他又看着魏翼，仍然带着笑。

　　魏翼很惊讶，因为他明明没有问出口。他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打断刘绍禹，严肃地看着他，喊了他的名字：“刘绍禹。”

　　刘绍禹丝毫没有回避魏翼严肃的视线，笑着说：“嗯？”

　　“为什么笑？”魏翼严肃地问。

　　刘绍禹先是愣了一下，然后脸上的笑容绽放得更大了，说：“因为我开心呀，翼哥哥，你来了，我特别开心，很久没这么开心了。”说到最后，他的语气总算有了一些落寞。这才是正常的，魏翼想。

　　魏翼想告诉他你的哥哥也很久都没开心过了，你的哥哥因为你已经抑郁了。他想，凭刘绍禹对哥哥的爱，只要这么说，他应该就会立刻回家和哥哥拥抱和解吧？但他转念一想，又觉得很有必要了解一下刘绍禹的内心世界，他于是认真盯着刘绍禹的脸，问：“为什么很久没那么开心了？有什么不开心的事情吗？”

　　刘绍禹想了想，摇了摇头，淡淡地说：“好像也没有，但好像也没什么开心的事情。”

　　魏翼看着前方的篮筐，想了想，说：“我们绍禹以前只要没有不开心的事情，就是开心的，现在是怎么了？青春期了吗？”

　　刘绍禹被“青春期”几个字逗笑了，说：“或许吧，青春期不就是最喜欢无病呻吟么？”

　　魏翼撇了撇嘴，不以为然地说：“嗯哼。那你先说第二个原因吧。”

　　刘绍禹有一瞬的不解，反应过来后，笑眯了眼，说：“翼哥哥，你这会不会太跳跃了？我差点没反应过来。”

　　魏翼觉得刘绍禹这次的笑好像和刚刚都不太一样，这次好像是发自内心的，虽然好像也不是因为开心，但和刚刚那些让人看不出情绪的强颜欢笑还是很不一样的。

　　刘绍禹收起笑容，轻轻叹了一口气，说：“为什么一个人打吗？因为一个人打很自由，可以想很多事情，也可以什么事情都不想。”

　　魏翼于是问：“都会想些什么事情呢？”

　　刘绍禹若有所思地认真盯着魏翼好一会儿后，笑着说：“会想……翼哥哥，你也更喜欢哥哥，对吧？从小就是，我知道的。”

　　魏翼被刘绍禹这突如其来的莫名其妙的问题打得措手不及，瞠目结舌，一时竟不知该如何解释或反驳，或者说一时竟不知该解释还是反驳。为什么会这么想呢？他想起刘绍君的话，是因为总被拿来跟优秀的哥哥对比吗？

　　但是，魏翼，是这样的吗？他忍不住扪心自问。

　　刘绍禹却被他这不知所措的表情逗得哈哈大笑，说：“翼哥哥，你不要紧张，我开玩笑的。”

　　魏翼心说我信你才有鬼，刚刚那句可能是今晚所有话里最真心的一句吧。

　　不等他说什么，就见刘绍禹做了个深呼吸，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似的，说：“想些什么呢？什么都想。想最多的是我们三个小时候的事情。翼哥哥，你知道吗？小时候我总看你和哥哥一起看书、写作业、讨论问题，我就总想什么时候我能跟你们一起呢？我总以为再长大一点就可以了，后来发现怎么都不行。我想了很久很久，后来，总算有了一个答案，是因为我们之间的年龄差，你们讨论的是我几年后才会懂的，而我不懂的是你们几年前就讨论过了的。想明白这个后，我就不纠结这个问题了。可是后来我发现我错了，根本不是什么年龄差的问题，而是这里。”他转头对魏翼指了指自己的脑袋。

　　魏翼很想反驳，但又觉得有必要继续听下去，看看这个小朋友到底在想些什么，于是他继续沉默地看着刘绍禹，就见他笑着说：“是因为哥哥太聪明了，否则他跟你也不会有讨论一说。”

　　他转头看着前方，像是松了一口气，又像是叹了一口气，脸上仍然挂着笑容，继续道：“但是没关系，我很爱他，他聪明、取得令人赞叹的成绩我非常替他高兴，也很骄傲。”

　　“我以为我是这样的，我应该这样的，可是我好像不是。”说到这儿，他的声音突然越来越低落。

　　他转而茫然又无助地看着魏翼，说：“翼哥哥，我好像会妒忌。我本来以为我不会的，可是他们都觉得我应该会，所以后来不管哥哥取得多好的成绩，他们都不告诉我了，也不一起庆祝了。于是我拼命反思，我会吗？我妒忌过吗？然后我发现，他们也许是对的。”

　　他低下头，闷闷地说：“我拼命想长高，想跟你们一起打球，不就是妒忌哥哥可以我不可以吗？那年我那么想去北城找你玩不就是因为妒忌哥哥以前总霸占着你，拥有你全部的注意力，那年我终于可以独占你了吗？我内心深处可能甚至萌生过要是没有哥哥就好了这种可怕的念头，所以那年我遭遇那样的事情或许就是我的报应吧？”

　　魏翼终于听不下去了，打断道：“绍禹，不是这样的，你……”

　　他简直惊呆了，做梦也没有想到刘绍禹会钻这样的牛角尖，这样苛责自己。他这才发现，眼前这个少年只是有个看起来大大咧咧、坚毅果敢而已，内心其实柔软敏感得不行。

　　刘绍禹却像是没听见他的话般继续道：“翼哥哥，我不想妒忌哥哥的，我爱他，我最爱的就是他，我讨厌那个妒忌他的自己。翼哥哥，哥哥也知道我妒忌他吧？爸爸妈妈也知道吧？他们会怎么看我呢？会不会也讨厌这样的我呢？”

　　魏翼已经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他的脑子很乱，心也很乱，他从来没想过从小乐观开朗的刘绍禹有一天会有这样的问题，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开导。他沉默了一会儿后，问：“绍禹，为什么要自己想这些问题？为什么不直接问他们呢？”

　　刘绍禹低头看着地面，闷闷地说：“没用的，我知道他们很爱我，他们不会跟我说实话的，他们只会嘴上安慰我，可是那都不会影响他们在心里怎么评价我。”

　　魏翼于是顺着他的话问：“那他们在心里怎么评价你的？你问过他们吗？还是也都是你自己在这儿瞎琢磨的？”

　　刘绍禹皱着眉头，落寞地说：“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自己不喜欢这样的自己。你还记得我们小时候一起玩的超级马力欧吗？有时候我觉得哥哥就是那个受到全世界关注和喜爱的耀眼的主角马力欧，而我就是那个马力欧的附属品，无人知晓、无人在意的路易吉，刚好也是哥哥和弟弟，你说巧不巧？越这么想，我就越讨厌自己了。这不是妒忌是什么呢？为什么要妒忌呢？”

　　魏翼只觉得他的脑子现在一团乱麻，理不清思路，这实在太复杂了，比奥数题还复杂。他的心很慌、很乱、也很疼，眼前这个少年只有14岁，为什么要绞尽脑汁琢磨些对自己这么残忍的问题呢？总觉得去年他还是一个无忧无虑、活泼开朗、自信大方、美好得像个小天使一样的少年，这一年他到底经历了什么呢？如果那时候我在他身边就好了。

　　他皱着眉头捋了捋思绪后，看着刘绍禹的眼睛，说：“绍禹，不是这样的。如果我告诉你这一切都不是你想的那样的，你愿意相信我吗？”他觉得依刘绍禹现在这样不自信和自我厌弃的心态，如果他不愿相信，只一心钻牛角尖，那说什么都是徒劳的。

　　刘绍禹看着魏翼，点了点头，轻轻地说：“嗯。”

　　他自嘲地笑了笑，说：“翼哥哥，你知道吗？我常常会冲动、犯浑。每当那种时候，我就会逼自己冷静下来，想，要是翼哥哥在的话，他会怎么劝说我呢？然后我就会在心里假装和你对话。你总能说服我。老实说，我现在也特别希望你能说服我，我可能一直就在等一个人来对我说，‘刘绍禹，你错了，不是这样的’。”说着，他用期待的眼神看着魏翼。

　　魏翼愣住了，他从来没想过自己在刘绍禹心中竟然有这么重要的地位。

　　“既然如此，那为什么不直接找我呢？”他问。

　　见刘绍禹看着他欲言又止的样子，魏翼瞬间了然，说：“因为知道我要高考，不想打扰我吗？”

　　刘绍禹不好意思地笑着点了点头。

　　魏翼于是又问：“那你刚刚说的那些都是模拟跟我的对话得出来的结论吗？”

　　刘绍禹尴尬地笑了笑，摇头说：“不是，是我自己瞎琢磨的。”

　　魏翼没好气地说：“幸好，不然我都要自我怀疑了。”

　　他转而正色道：“绍禹，谢谢你信任我。我想告诉你的是，你对自己的认知是错的，那些都不是妒忌。你还记得那年那个心理医生阿姨说的话吗？她说你是她见过最善良、最勇敢的孩子，你也是我见过最善良、最勇敢的孩子。就是因为你太善良了，才会把自己逼到了那样一个墙角。”

　　“首先，关于小时候，我想跟你道歉，对不起，你小时候我好像确实忽视你了，我很抱歉。但那不是因为你不好，你非常好，阿澈从来不喜欢跟比他小的小朋友玩，但他超级喜欢跟你玩，那一伙小朋友里，他只喜欢跟你玩，你知道你有多了不起吗？还有你的好朋友韩玟章，你不是也说他只喜欢跟你玩吗？至于我，你知道前年暑假我想过最多的问题是什么吗？就是为什么我以前没有发现你的那些优点呢？你到底是什么时候、在哪里悄悄地成长得那么优秀的呢？我很遗憾我那么晚才发现，也很庆幸我终于发现了。”

　　“绍禹，我很抱歉，关于你小时候我对你的忽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好像没有什么合理的解释，怎么解释都不对，怎么解释都说服不了现在的我。那时候的我的心智做的事情是现在的我不认同的，那是我的问题，不是你的，不要因为我的错误而怀疑自己、否定自己，好吗？不然我真的……太该死了。”说到这儿，他定定地看着刘绍禹。

　　刘绍禹不由自主地眨巴了一下他的眼睛，点了点头。翼哥哥的话好像总是让他觉得很洗脑，没有办法不认同，也不知道该如何反驳。

　　魏翼总算松了一口气，看来刘绍禹没骗他，愿意听、愿意相信就好办多了，他于是继续说：“关于妒忌哥哥，绍禹，其他的我不知道，但是至少你说的那几点都不是妒忌。先说第一个，你想长高、长大，和我们一起玩，那是再正常不过的心态了。还记得你第一次来我家做客的时候，你想加入那群游泳的小朋友吗？那次是为什么呢？每个人都会想合群，想被认可，即使没有哥哥，也还是会想，这一点你同意吗？”他定定地看着刘绍禹，等他的答案。

　　见刘绍禹又点了点头，他于是继续道：“再说第二个，那年你渴望独自来北城找我玩。绍禹，我真的很开心，谢谢你喜欢跟我玩，我很荣幸。那年你独自来找我玩，我也非常开心，觉得这种全新的体验非常奇妙且有趣，尤其是那让我发现了你那么多优点。那如果按照你的逻辑，这是不是就说明我讨厌你哥哥呢？当然不是。同样的，我相信你也只是出于好奇心和新鲜感，想要知道一个人来玩会是什么体验，这再正常不过了，跟妒忌完全没有关系。后来哥哥来了，你不是也非常开心吗？”

　　“再说马力欧和路易吉，绍禹，那不是妒忌，是自卑。”他看着刘绍禹的眼睛，笃定地说。

　　他看见眼前这个好看的少年轻皱着眉头，并没有被说服的样子，心突然很疼，眼睛也酸酸的。他看着前方，平静地、淡淡地说：“绍禹，你知道人最常犯的一个错误是什么吗？就是对号入座。很多事情你一旦对号入座，总能找到一些相关性，这也是为什么有些人觉得星座、算命很准的原因，但其实事实可能根本不是那样的，甚至可能是完全相反的。你也只不过是一不小心对号入座了，想要努力找到一些你妒忌哥哥的证据，所以才钻了个牛角尖。”

　　他看回刘绍禹，语气温柔但坚决地说：“而且！绍禹，最关键的一点是，妒忌并不是一件不可饶恕或为人不齿的事情，每个人都会有妒忌别人的时候。我们不是圣人，每个人都有欲望，只要有欲望就难免会妒忌。我希望爸爸妈妈只爱我，就会妒忌爸爸妈妈爱的其他人；我希望老师觉得我最棒，就会妒忌其他比我棒的同学；我希望那个女生喜欢我，就会妒忌她喜欢的人……这并不可耻，更不是不可饶恕的，只要我们没有因此而伤害别人就可以，你觉得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