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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高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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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福安排好府里的事,到郑记时,见夫人正清点生丝的账目,不由问,“夫人要把这些生丝挂出去卖么?”
其实京城里中上大小的绸缎铺就有七十家,少于两家铺面的小铺号,更是多得像牛毛,生丝的买家是很多的。
不过大多数都跟他们郑记一样,买的都是东边彭冀一带运进京城的生丝,只因这一带出产的生丝,丝长,质白,还柔韧。
可春夏丝绸市坊五月才开过,各家商号里存量足,现下想卖,就算有人想买,肯定也是趁火打劫,想原价卖出去都是问题,更不要说是想还上三十万钱了。
来福愁得眉毛眼睛挤在了一处,这才发现郑记的大掌事程德龙这几天都不在,不由唾骂了一声,“这老东西,当初要不是夫人拉他一把,他早死了,这几年让他做了大掌柜,临到头遇到难处了,就这么跑了!”
宋怜好笑看他一眼,“程老不是那样的人,我先前派他去冀北一趟,过几天就回来了。”
程德龙原先也是做生意的,不过因为厌烦家里亲兄弟夺财,索性扔了家里的家业,自己从蜀地来了京城打拼。
程德龙在郑记柜上做了五年掌事,性子老成练达,遇事知变通,还有一二分昔年开镖局做镖师留下的狠劲,很合宋怜的胃口。
临行前宋怜交代,不管平津侯府能不能挽救,都照原定的计划进行。
侯府出事前,她把余下的钱分批次拿去囤生丝,不是无的放矢,而是想试一试,看能不能博得翻出几倍利润,她很缺钱。
那时便缺,这会儿更缺了。
来福回府的时候,顺便把自己所有的钱财都拿出来了,“小的就存了这些——”
他在府里有个抠门鬼的绰号,旁人约去吃酒,从来一概不去,吃穿都在府里,衣服破了捡捡别人不要的,缝缝补补也将就过了,除了月例钱,事情办得好,夫人赏赐多,五年的时间,着实攒下不少。
小二百银。
宋怜让他把匣子收起来,“等六七日看看,你先拿着这些钱,去镖局,雇一些镖师回来当一个月伙计,日后要还得上,加倍还你。”
来福应了一声,他性情是这样,只要有事情做,就不会胡思乱想,心是定的,哪怕将信将疑,也会把事情尽善尽美办好。
抱着匣子要走,又拍了一下脑袋,“夫人还是早些回去罢。”
宋怜嗯了一声,陆宴她是不怎么担心的,毕竟诬罔案过了御前的明路,包括陆宴在内的几名官吏受了天子赏赐褒奖,这时候谁动了陆宴,那就是打天子的脸。
内廷因为高国公府的事,受了天子训斥,训斥得越厉害,赵府就越不能翻身,赵舆没能等秋决,刑期定在三日后,东市斩首。
宋怜合好账目,给生丝定了合适的价,理清楚介时抛售的时间点,收了账册,请伙计帮着雇了一辆马车,先回侯府。
陆母听说过廷狱的厉害,都道进去以后十个有九个掉脑袋,有一个出来的,不死也丢半条命。
她在大理寺门口等着的时候,心一直紧提着,就怕里头抬出来的,是半残的儿子。
可儿子的伤看着血淋淋的吓人,大夫却说都是皮外伤,筋骨没伤着。
一时是欣喜得落泪,回了府安顿下来,不由连连拜佛,感谢完佛祖灵验,转而数落起儿媳妇来。
陆宴美皙如玉,远山眉目,纵是面色苍白,亦是霞举烨然之容貌,声音温润地打断了母亲的絮叨,“大理寺卿与中书侍郎赵舆勾联,害儿子性命,若非阿怜倾尽嫁妆买通了大理寺丞和狱卒们,只怕不等堂审,母亲便只能见到儿子的尸身了。”
陆母张口就想说不可能,可那大理寺卿跟赵家都下了狱,必然是有罪的,想起自己让儿媳去讨好大理寺卿,又逼着儿媳伺候那赵氏,指望上官帮着澄清清白,一时不由面红耳赤。
嫁妆二字,更是似贴着脸打了好几巴掌,脸上火辣辣的,又听儿子问,“阿怜四处奔波打点的事,狱卒们都告诉儿子了,阿怜待儿子,真心真意,儿子不在的这段时间,母亲可有好生待阿怜?”
陆母含混点着头,知道儿子说的是事实,听着儿子维护,心里又有点不大高兴,寻着儿媳的差处,“她对你可不算上心,也不去大理寺接你,这会儿还不见人影。”
陆宴温泰地应了一声,微理了理袖摆,不经意露出里面几乎见骨的伤痕,“这世上自然是母亲待儿子最亲,只不过,儿子小时候,母亲便教导儿子,人需得懂恩义,万不可恩将仇报,阿怜护了母亲的儿子,母亲待她好一些,也就全了儿子的因果了。”
陆母高兴儿子记着她的好,还记着她的教导,心花怒放,又被那伤痕刺痛了眼,连忙道,“母亲哪里是那样不知好赖的人,这不知道阿怜辛苦,都累瘦了,让秦嬷嬷早早去买清江鱼呢,阿怜最喜欢吃这个。”
说完,也不敢再留了,叮嘱随从千柏好生照顾儿子,火烧火燎地走了。
千柏听夫人安排,专门在大理寺旁寻了个住处,每日宴请廷狱里的狱卒们吃酒喝肉,打听看护侯爷的情况,也暗中盯着大理寺官员们的动向,觉得有用的,就报给夫人。
背上棍伤敷了药,陆宴坐去案桌前,翻着书卷,片刻后,抽了案桌右侧瓷桶里的画卷,摘了绳结,画上女子眉目清丽,笑容清浅。
肩上却被轻砸了一下,纸团滚落,陆宴回首,水榭光影斑驳,女子半倚着窗户,托着半张脸,杏眸里带着盈盈笑意,不知在那儿看了多久。
宋怜早先便来了,听着他如玉石相击温润清越的声音,连消带打叫婆母好似火堆上的蚂蚁,便一直在窗户这儿看他,他身形修长清癯,手执书卷而坐,像是雪山上的月,浮冰里一捧雪,等折身看见她,手里画卷不动声色遮去袖袍下,雪色的耳根却被光影映照得红透。
宋怜弯了弯眼睛,“夫君快快养好伤,等伤好了,试一试三品官服给我看。”
陆宴一时竟没能回答,片刻后方才应声好,起身洗了手,取了案桌上放着的膏药,走到窗户前,给她擦药。
宋怜眼里笑意有些许停滞,是错觉么?陆宴对升三品官的事,似乎没有一点高兴的样子。
大周分清浊官,清浊二字,并不是指官风,而是指官位高低贵贱,中书侍郎就是清官。
中书侍郎往上是中书令,中书令以后,便是阁臣,将来出将入相,不然中书侍郎也不会有凤凰池之称。
也莫看四品三品之间只差一个品级,但其实真正想往上动一动,是非常难的,四年一次考校,许多人熬了一个四年又四年。
现在他年不过二十五,到了三品侍郎的位置,漫说是凭真才实学得来的,便是那些个走内廷贿赂的,也都会喜不自胜了。
只要做官的,没有升了好官会没有兴致的。
除非是已经厌倦了做官,已经不想做官了。
宋怜看着他眉宇间的倦意,心突突跳着,一会儿快一会儿慢,手脚渐渐发凉,连月来堆在身体里的疲倦悉数涌上来了一样,抽走了让她扛着的脊梁骨,也淹没了险险渡过难关的庆幸。
“阿怜,不如我们举家迁往晋阳罢,闲云野鹤,好不自在。”
心陡然就被浇了一桶凉水,宋怜一时竟只愿像婆母,或者赵氏那般跳脚大骂,除了她需要权利庇佑以外,陆府原本的仇家就有一个侯爵府,一个四品官,都是老侯爷在世时便惹下的祸端,这次出事,只等着定了罪落井下石。
他是陆家的顶梁柱,现在说不想做官了,有没有想过不想做官了,全府的下场!
走,走去哪儿,漫说她走不了,便是能走,又能走到哪里去,天家早不想养闲人,没有官宦子弟的侯爵府,随意寻了缘由,也就夺爵了,无权无势,谁人也可欺。
早晚有一日,只怕也重蹈覆辙。
世道就是欺下的世道,想闲云野鹤,别太天真。
暗火憋在胸口,一时叫她竟有些透不过气来,宋怜暗自平复,也没有反驳,只应了一声哎,暗想大约是在牢狱里待了这一久,叫他身心俱疲,萌生了退意,也许过一段时间便好了。
发脾气并不能解决什么问题,宋怜强自压下了翻覆的情绪,轻轻靠在他胸前,柔声细语,“那你好好养伤,婆母这次担惊受怕,是受了惊了。”
陆宴握着妻子的肩膀,其实并不太相信,“阿怜,你当真同意我辞官归故么,其实山川四海,四时景致,总也比陷在这泥垢里强,阿怜,我是真心的。”
宋怜点头,被紧紧抱住,耳侧贴着他心口,感知着他心脏剧烈的跳动,心中的憋闷像石头下的岩浆一样压沉而汹涌,勉强撑着到用完晚膳,等千柏给他后背的伤换完药,便借口郑记有事,看完小千后,领着百灵出府去了。
还没到宵禁的时间,街上三两行人。
夜风吹动,宋怜走在青石路上,身边除了百灵,身后还有两个家丁,是陆宴担心她出府不安全,让跟着她的。
宋怜心里的火闷丝毫没有减少。
百灵送晚膳的时候,听侯爷同夫人讲晋阳有哪些风物,知道夫人是骗侯爷的,她根本不会去晋阳。
这回夫人花大价钱,把每个狱卒都收买到位,几乎不计钱财代价,是因为几年前宋夫人进的还只是普通的囚牢,出来也害了痨病。
治不好不说,是根本撑不住奔波的,气候有一丁点变动,都很受罪,去北边,那雪天,如何受得了。
夫人沉默走了这一路,心里必是不好受的,百灵忍不住轻声说,“夫人劝一劝侯爷,侯爷待夫人好,不定也就留下了。”
根本也没有劝的必要,官场里为人处世,一旦没有上进心,除了会越来越厌烦外,还会丧失对危险的警觉,强留下,也迟早要出事。
过了庐陵街宋怜没有停下,去了西哨所,花了一锭银子上了哨楼,站在最高处往下看,夜月里京城能收入眼底,她常有憋闷无可发泄的时候,偶尔会来这里,这次京城的夜风,却也吹不走心里的火。
站得高,鬼祟们才不敢肆意欺辱。
但陆宴要放弃,她便一点办法也没有。
数丈高的塔台,百灵守在下面,抬头看时,只看得见夫人衣袍猎猎,见远处过来一位带刀甲的武将,她和哨塔的卫兵都惊住了,连忙行礼。
卫兵惶恐,连声请罪,又连滚带爬上塔去,要把上面的人喊下来,哨所为监察京城异况而建,最重要的是用来观察远方的狼烟敌情,但四方哨所近几年都成了景致,有人来,确定不是跳楼的,给点钱,可以上去吹吹风。
赵岩提了几条律令,语气严厉肃正,卫兵们连声求饶,说下次不敢了,这才回去复命了。
宋怜正恼火,被‘请’下了塔,想着她是花一锭银子买的,算是斥了巨资,这站了不到一口茶的功夫,就被赶下来,问卫兵讨要回银钱,那卫兵不还,她便不依不饶,今天死也要把钱拿回来。
百灵瞧着夫人有些异常,听得夫人声音一阵比一阵高,张了几次口,最终什么也没劝,只是小心防着,当心那些个兵丁动手。
最后总归是要到了,那卫兵骂骂咧咧,把钱还回来了一半。
赵岩有些目瞪口呆,在远处守了一会儿,看没闹出事,才回去上了马车,回禀主上,“确实不是卫兵,属下已经敲打过了。”
高邵综神情淡淡,“四所交到内廷手里,越来越不像话了。”
赵岩欲言又止,又想起先前下属查到了陆少夫人被催债的事,把和刚才看见的一齐说了,“陆少夫人大约是为了还债心焦,刚才想是在哨塔上散心,被请下来,跟哨兵讨要一锭银钱,差点没打起来——”
高邵综:“……”
他视线落去竹帘,收回落在手里的文简上,淡声问,“要还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