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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湿土(三) ...

  •   神津真司对目前的生活相当满意,似乎也已经没什么值得遗憾的了。

      有一家属于自己的店,有一位理解彼此的恋人,有一份看得见、摸得着的美好的未来。

      但是那位白井警官的突然到访将表面的平静撕开了一道裂缝。

      从那天起,不是为了喝酒而走进他的酒吧的客人接二连三地冒了出来。

      神津真司看着站在面前的少年,沉默了一会儿,说道:“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工藤新一略显好奇地打量着那位调酒师,从审美角度来看,这个人的外貌气质的确都十分出色,但是似乎也没什么更特别的了。

      他在吧台前找了个位置坐好,解释道:“是降谷先生介绍我来的。”

      神津真司微微皱眉:“就算是他介绍你来的,我也不可能卖酒给你。”

      工藤新一严肃道:“我是个侦探。”

      “无论是公安介绍来的客人还是侦探,我都不会卖酒给未成年人的。”神津真司再次强调:“我这里是家正经酒吧,不做违法交易,未成年人禁止饮酒。”

      工藤新一跟那个油盐不进到有些刻板的男人面面相觑,几秒后,他忍不住说道:“先生,我根本就没说过我要买酒吧。”

      “这样啊。”于是神津真司顺理成章地转身处理起其他事情,“真是抱歉,小侦探,但是我这里只卖酒。”

      工藤新一站起身,沿着吧台边缘追了过去,隔着一张木质吧台,他干脆直入主题道:“您听说过一个叫做‘琴酒’的人吗?”

      神津真司仔细清洗着手中的玻璃杯,头也不抬地说:“没听过。”

      高中生侦探话音一哽,接下来的所有话一并被堵在了喉咙里。

      “我说,你骗小孩子做什么?”突然插入的声音让吧台内外的两人动作皆是一顿。

      神津真司抬头瞥了今日第二位客人一眼,手上擦拭玻璃杯上的水珠的动作没停,反问道:“你把小孩子扯进来做什么?”

      有着一头金发的公安头子摸了摸鼻子:“有很多影响因素,你听了就会懂了……他的情况太特殊了,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

      “抱歉,我对听故事不感兴趣。”调酒师先生的反应依然平淡,又问:“威士忌吗?”

      降谷零应了一声,再吧台前随意挑了个位置坐好,又对着那个黑发少年招了招手:“工藤君,来这边坐吧。”

      工藤新一走过去,目光在两个发色相近的男人身上来回切换,显而易见,从那两人的反应来看,那位调酒师大概率真的握着某些关键情报,他压低声音:“降谷先生,那位先生……”

      “别担心,他刚刚不过是跟你开个玩笑而已。”降谷先生看着那个熟悉的、轮廓边缘仿佛在发光的身影,忽然有些感慨,那个人如同两年前一般耀眼得可怕,而在尘埃落定后的今天,竟然仍旧让人无法看清,不过那并不影响他随后俨然一副胜券在握的模样笑着说:“我们不会空手而归的。”

      降谷零抬起头,生怕刚刚的话在场的某人没听见似的,提高音量道:“你说对吧?神津君。”

      神津真司不对那份明目张胆的窃窃私语做任何评价,只是借着灯光观察着面前刚刚凿好的冰球,手中的冰锥的边缘裹挟着含着冷意的锋芒,他的回应如同那只冰锥一样冰冷又锐利,淡淡道:“是吗?我不说又如何?”

      这已经是非常明显的表态了,工藤新一看着坐在身旁的男人,对方倒是看起来对这一回应不慌不忙,只是闲散地用搭在吧台上的手指轻轻敲了两下桌面。

      沉寂又压抑的几秒钟过去后,这个空间内突兀地响起了一道笑声,那位调酒师的神色依旧未变,仿佛开玩笑一般地继续问道:“怎么?莫非你会逮捕我吗?”

      “天,神津君,你怎么会这么想?凭我们的交情,我怎么做得出来这种蛮不讲理的事情呢?”降谷零的语调里带着刻意而为的浮夸,他姿态放松,抱着肘倚靠在椅子里,又话锋一转:“不过这件事实在是迫在眉睫,如果我实在是完不成任务的话,那也只好换其他同僚来找你进行调查了。”

      工藤新一敏锐地察觉到站在吧台后的调酒师的脸色刹那间变了,浮于表面的敷衍又浅薄的笑意如潮水般褪去,明明正值夏季,或许是空调开得太足,以至于他突然觉得脊背有些发凉。

      “hiro怎么样?你知道的,他的收集情报和审讯的能力都很出色,如果找人接手这件事,他是再合适不过的人选了。”

      公安先生对凝结的空气视若无睹,坐在原位纹丝不动,唇角的弧度甚至再度扬了扬:“你觉得呢,神津君?”

      “真不愧是……”神津真司低头拿起将那杯新鲜出炉的威士忌,将其轻轻放在吧台上,又推至那位金发客人的面前,像是泛起波澜的湖水被硬生生抹平石子曾砸进过的痕迹,再抬眸时神色已经全然归于平静,他拉长尾音,意味深长道:“威士忌。”

      “谢谢。”降谷零十分自然地端起杯子喝了一口,微笑道:“过奖了。”

      “请慢用。”

      工藤新一没听懂那两个人究竟是在打什么哑谜,但是那不耽误他听出了那几句话中一定饱含深意,他试探性道:“不好意思,你们刚刚提到的那位hiro是……?”

      他问这句话时目光看向的是告诉他这家酒吧地址的公安先生,但实际上,率先回答他的反而是一直以来一副这家店不欢迎你们的模样的调酒师。

      “是我的恋人。”神津真司为那位年龄稍小的客人倒了一杯柠檬水。

      工藤新一接过那杯柠檬水,他礼貌地道了声谢,又后知后觉地看向身旁的金发公安。

      “是我的同僚。”公安先生放下酒杯,补充道:“也是我一起长大的好友。”

      神津真司将冰锥上的碎冰清理干净,又将台面整理好,在吧台后随意拉了把椅子坐下,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给你们十分钟时间,够了吧?”

      坐在吧台外侧一大一小的两个身影即刻正襟危坐,降谷零看着那双毫无波澜的眸子,没有直接开始询问,而是认真地说了一句:“谢谢。”

      神津真司面不改色,只是说:“你还有九分五十三秒。”

      *

      虽然说着他不想听故事,但是有关那位高中生侦探被牵扯进这类危险事件的缘由还是被摆在了他的面前。

      与青梅竹马的女孩一同前往游乐园时,名为工藤新一的高中生侦探因为觉得某个身影过于古怪故而独自跟了上去,被对方发现后,少年被灌下了一类未知的药物,再醒来时便变为了小学生的模样。这件事被追查琴酒踪迹的公安察觉到后,他们一方面顺着这条线索继续追查下去,另一方面也找到了曾经涉及过这一药物研究的科学家研制了解药,帮助这位高中生侦探恢复身体的大小。

      已经销声匿迹两年的琴酒带着组织曾经研发的药物重新在里世界活跃起来,无论是琴酒本身还是那种药物,都足以让公安部门提高警惕心。

      毕竟公安通缉琴酒、或者说黑泽阵,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情了。

      然而事情的调查进展并未如同他们预想中那样顺利,线索不是没有,但终究是过于模糊不清,于是有人理所当然地想到了曾经与琴酒接触颇多的某个人。

      涉及到了那个人,会找上他也无可厚非,神津真司想。

      虽然琴酒或者说黑泽阵这两个名字,对他来说本该已经变为一个很遥远的符号。

      神津真司走在路上,夏日的夜晚夹杂着闷热,可能是因为闷热,也可能是因为一些并非本意的旧事重提,总之他的心情难得一见地染上了几分烦闷。

      家里的灯是亮着的,神津真司远远地就注意到了那抹暖黄色的光芒,他的眉梢几乎是本能地弯了弯,下一秒却又突然放缓。

      家门口的路灯不断闪烁着,神津真司拿出钥匙时抬头看了一眼,虽然已经报修过,但是那盏灯不明原因地迟迟没有被修好。

      或许是因为今日心情不佳,他竟然诡异地生出了一种想把路灯放倒然后将那盏灯彻底熄灭的冲动。

      如果不能带来真正的光明,那不如陷入永久的黑暗。

      在他将钥匙插入门锁前,面前的门突然被打开了。

      门内柔和的灯光顺着门缝泄露出来,神津真司拿着钥匙,看着站在面前的人,脸上逐渐展开一个温和的笑容。

      “晚上好。”

      “欢迎回来。”

      家里的灯果然不会平白无故地亮着,他的恋人今天下班格外早,甚至已经早早准备好了晚饭。

      神津真司猜测恋人或许有什么话想对他说,不是因为那顿本该轮到他来做却被抢先做好的晚饭,而是因为那双注视着自己的清澈明朗的蓝眸。

      今晚那对眸子里似乎还夹杂了什么旁的东西。

      他们相识其实还不到三年,但是已经以恋人之名在一起生活两年了,仿佛与生俱来的默契让他们可以将很多话用一个眼神便表达得清晰明了,神津真司不难猜出那份异样的源头。

      他很早之前就明确过这件事,纵使他的恋人是一个存有私心的人,但是那份私心也永远要为公众的利益以及肩负着的职责让步。

      这没什么不好的,这就是他心中的诸伏景光该有的模样。

      他在做飞鸟响时经常抽烟,在任务结束后倚靠在天台或者在什么空旷的地方出神,然后看着指尖燃尽的烟灰和星火湮灭在风中。

      这个糟糕的习惯在一切尘埃落定后延伸到了属于神津真司的生活里,他时常会不明缘由地在深夜跑到阳台上,静静地等待一支烟燃尽。

      而他的恋人,往往会在他阳台门口静静地看着他,直到最后一段烟草燃尽,再上前接过烟蒂,推着他回卧室继续睡觉。

      “降谷君今天去店里喝了杯酒。”阳台上,神津真司主动挑起了这个有些敏感的话题。

      诸伏景光并不隐瞒自己其实提前知晓这件事的事实:“我知道这件事,但是我不方便提前向你透露什么消息,抱歉。”

      他们太了解彼此了,加之性格因素,所以即使不宣之于口,也还是能够精准地猜到对方的心中所想。

      神津真司的反应很平淡,他会将这件事主动提起的原因不过是希望他总是随着各类事件和突发任务的出现而作息愈发混乱的恋人今晚能睡个好觉,他无奈道:

      “你没做错任何事,不需要道歉。”

      诸伏景光陷入沉默。

      神津真司叹了口气,他知道对他的恋人来说,今晚一定难以安眠了。

      他的恋人是正义的,所作所为也无一不是正确的,但是此刻却因为他模糊的定位而生出愧疚。

      他有时候也会想,或许自己该离开了,再或许自己本就不该随着那个身影来到这栋房子,那抹曾让他为之触动心弦的灵魂黑白分明,而他的存在却会让那份不可逾越的正义感与信念感渗透进丝丝缕缕的灰色。

      神津真司的唇角漫出薄薄的烟雾,又随风消散,指尖夹着的香烟忽明忽暗,像极了街边那盏报了修却迟迟没有被修好的路灯。

      “明天再打个电话询问一下那盏路灯什么时候可以修好吧。”他突然说道。

      诸伏景光闻言点点头,他主动握住站在阳台栏杆那个金发青年的手,正准备说些什么,身侧突然毫无征兆地响起了下一道声音。

      “还有,黑泽阵约我明天见一面。”

      一股凉意从十指相扣的指缝传递上来又迅速蔓延,诸伏景光脸上的笑容刹那间顿住。

      神津真司转头看向他的恋人,没有再说什么解释的话,只是静静地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

      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想从那双眸子里得到什么,但是迟迟不肯挪开视线。

      他们在澄澈的月光下对视了不知道多久,时间的流速变得模糊,可能只过了一分钟,也可能是十分钟抑或是更久,最终还是由神津真司打破了这场仿佛没有止境的寂静。

      “你没有什么想说的吗?”他问。

      诸伏景光敛着眸子将那人夹在指尖的早已燃尽了的香烟取下来,做完这件事,他重新抬起头,刚刚的错愕和僵硬仿佛只是一场一瞬间的错觉,嗓音清澈温和:

      “嗯,明天我打电话问一下那盏路灯什么时候可以修好。”

      神津真司微怔,他不由自主地张了张口,或许是想说些什么,但声带却没能如同预想般地发出任何声音。

      仿佛是忘了该如何眨眼,明明眼眶已经有些干涩,但他仍旧定定地看着站在身旁的垂眸与他对视的黑发青年。

      来自指节的温度沿着手指、手腕、手臂逐渐攀升,最终直抵心脏。

      在他们的不远处,立在街边的一盏报修过却迟迟未能修理好的路灯不断闪烁着,蚊虫不知疼痛地撞向散发着光与热的灯源,一次又一次,直至半透明的翅膀碎裂,坠落于无光的深渊。

      “我不想隐瞒你什么。”

      神津真司看着那双蓝色的眸子,指腹轻抚眼尾上扬的弧度,他习惯性地有所保留,也并不觉得自己的有所保留有任何问题,所以在分给降谷零和工藤新一的那十分钟里,他只是选择性地回答和告知了一些有关琴酒的问题。

      他不想站在任何一方,他只想站在自己这一方。

      但是他不愿意对阳台里的另外一人有所保留。

      “我不知道他找我是为了什么,但他以黑泽阵的名义找上我,我不会拒绝这个邀约。”

      诸伏景光抬起手,将掌心覆盖在抚摸着他的眼尾的那只手的手背,他看着那双墨色的眸子,轻声说:“我知道了。”

      他的恋人是一个过分倔强的人,诸伏景光在某些瞬间也会为那个人的固执恨得牙痒痒,却还是不得不承认,这个人的确就是这样。

      ——你能期待一个会押上一切去豪赌的赌徒为自己留什么余地?

      放任神津真司去见琴酒的隐患太大,正在调查琴酒的公安部门不会放任神津真司不管,此后很长一段时间那家酒吧、他们所居住的房子都会身处公安严密的监视下,而这也正是神津真司最为厌恶的东西之一。

      如果要讨论去见琴酒带来的负面影响,他能一条接一条地数列出一排,无论是情感上还是理智上,他都不希望那场见面真正发生。

      但他的恋人是一个固执的人,一旦做下某个决定就不会轻易更改。

      闪烁的路灯的光影在那对深色的瞳孔中起伏跳跃,诸伏景光抬起手,将一切无言以说的沉默化作一个用力的拥抱。

      他将下巴搁在恋人的肩窝,在无人看到的阴影中,他缓缓呼出一口气,将现在就带着工具爬上路灯把那颗灯泡修好的冲动压下去。

      或许我只是害怕他去了就再也不会回来,诸伏景光想。

      *

      清晨的上班路上,诸伏景光打了两通电话。

      一通是询问家门口报修过的路灯要什么时候可以修好,对方回答他今天一定会安排人过来处理。

      另一通则是打给他的好友。

      “琴酒约他见面,就在今天。”

      手机那头里的好友的声音停顿了几秒,而后又说了些什么,但或许是今天街边的汽笛声太过嘈杂,他没能听清。

      关于琴酒的调查并不是在他的职责范畴内,虽然他有心去跟进,但是终究还是有其他任务让他脱不开身。

      其实他也分不清自己这次的脱不开身究竟是好事还是坏事。

      好友还在继续说着,诸伏景光握着手机的手指紧了紧,冷静地指出问题:“但是我不并在你那边的项目组,按照规定,你不该也不能透露给我任何涉密情报。”

      他站在红绿灯下,挂断电话的动作顿了顿,又补充了一句:“谢谢你,zero。”

      绿灯亮起,他收起手机,缓步走过黑白交错的斑马线。

      这注定是这个难以平静的一天。

      白井直纪是第一个注意到那位先生的不在状态的人。

      她隔着半间办公室的距离远远地看着那位借调来的上司,自从去过那家酒吧后,她忽然变得很难再以轻松坦率的态度去面对那位先生。

      “风见。”她叫了一声隔壁办公桌的同事,压低声音道:“你知道诸伏先生发生了什么吗?他今天看起来不太对劲。”

      风见裕也抬起头,下意识地望了一眼那个背对着他们的黑发青年,又转头看向身旁的前辈,微微摇了摇头。

      白井直纪顿了顿,继续问:“是不知道,还是不能说?”

      风见裕也依旧没说话,只是再次摇了摇头。

      白井直纪叹了口气,心中便依稀有了数。

      她那位最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上司在接触的调查任务她也有所耳闻,当年曾在组织里赫赫有名的某个杀手在长野事件后突然销声匿迹,即使各方一直没有放弃追查,但是能获得到底线索仍旧是少得可怜。

      两年后的今年,那个代号为琴酒的杀手毫无征兆地再次在日本境内留下了踪迹,甚至还携带着那个组织研发过的早就已经被销毁殆尽了的某种药物,于是新的专项调查组马不停蹄地成立。

      而一旦提起琴酒,就不得不再提起另一个人。

      白井直纪有些担忧地看着那个黑发青年径直走出办公室,脑海中却逐渐浮现出另一个金色的身影,她不由自主地喃喃道:

      “诸伏先生究竟是如何看待神津真司的呢?”

      这一次风见裕也终于可以开口回答问题了,他说:“白井前辈,我也不知道。”

      *

      诸伏景光从未觉得一天能过得有这么慢过,他趁着午休的时间独自来到天台,拿出手机,找到某个熟悉的号码,却迟迟没有拨通。

      就这样僵持了许久,他找出了另一串电话号码,在按下拨通键的前一秒,又硬生生止住了动作。

      他叹了口气,干脆将手机收起来。

      他没想过竟然会有这样的一天,这通电话无论是打给恋人还是打给好友,都令他迟疑不决。

      诸伏景光静静地眺望远方,明明身处空旷,他却觉得自己仿佛身处牢笼,正独自等待着一场审判缓慢地进行。

      他忽然有些后悔,清晨的那通电话里或许不该拒绝好友的好意,虽然未必能知道什么切实的消息,但是至少那能让自己不如同现在这般不安。

      他低头看向脚下,明明踩着的是混凝土浇筑的天台,却恍惚间以为那是一片随时会随风消散的浮云。

      警备企划课是个过分忙碌的部门,正常的下班时间对这些公安们来说四舍五入就是休假,但是越不想什么来就越是来什么,今天的众人也一如既往地被繁杂的工作绊住了脚步。

      “诸伏先生。”

      诸伏景光转过身,笑容一如既往地自然和煦:“白井,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留着一头干练的短发的公安看了一会儿面前的青年,定下心神,说道:“其实剩下的事情我们自己就能收好尾,以前降谷先生也是这样安排的。”

      诸伏景光还未来得及开口,便被对方接下来的话打断。

      白井直纪认真道:“回去吧,诸伏先生,你该下班了。”

      *

      明明一直在等待着这一刻的到来,真到了这一刻,却不由自主地放慢了脚步。

      诸伏景光站在家门口,手里攥着钥匙,却迟迟没有打开门。

      他说不清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迟疑。

      如果家里没有人,那可能是因为他的恋人还没有下班,也可能是因为他的恋人前去赴约后还未回来,再或者是……

      他缓缓将钥匙插入锁芯。

      再或者是,他的恋人再也不会回到这里了。

      他过去不是没有生出过这类想法,或者说其实每一次打开这扇门时,他都忍不住去想,今天那个人是否会选择离开。

      只不过琴酒的突然出现让这种不安达到了顶峰。

      他似乎没什么能留住那个人的东西,而他一直以来给出的东西又究竟是否是那人想要的,他也不得而知。

      但是他知道,调酒师并不是那个人真正想做的事情。

      或许我应该先打个电话过去。

      诸伏景光像是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完美的借口一般松开那把烫手的钥匙,他转而拿出手机,今天不知道第多少次找出那串熟悉的号码。

      这一次他终于真正拨通了电话。

      他的目光漫无目的地落在面前的那扇门上,听着手机中传来的待机铃声,做了个深呼吸。

      两秒钟后,电话被顺利接通了。

      内心的所有惊涛骇浪刹那间一并平复下来,他的眉梢不由自主地柔和起来,还未来得及开口说话,一道熟悉的声音随着电话的接通而响起。

      “怎么不进来?”

      那道声音不仅是从贴近耳畔的手机中传出来,也近在咫尺。

      诸伏景光举着手机,看着被猝不及防打开的门内站着的人,快速眨了眨眼,一时间不知道该作何反应:“我以为……”

      神津真司挂断电话,仿佛已经猜透了恋人缠绕的思绪,他将还插在门上的钥匙拔出来,平静道:“本来是要去的,但是关店的时候突然想起昨天是你做了晚饭,按照之前的约定,今天就该轮到我来做了。”

      他低头看了那把钥匙一眼,将其递给对方:“所以我就回来了。”

      诸伏景光抬手接过那把钥匙,身后传来几道交谈声,他转头向身后看去,几个身穿工作服的人抬着一架梯子,围在了院前的路灯旁。

      “是这个吗?”
      “没错了,就是这里。”
      “是电源接触不良吗?”
      “说不定是灯泡出了问题。”
      “总之先上去检查一下吧。”

      神津真司的目光越过恋人的肩膀,他微仰着头,看到有一个人影顺着架好梯子爬上路灯,天色渐暗,时间流逝,不知道是触碰到了哪里又或是扼杀了故障的源头,那盏灯从忽明忽暗刹那间转换为了常亮。

      他的目光渐渐向下移动,看向站在身前的黑发青年。

      “景光。”他开口道。

      刚刚到插曲被默契地略去,诸伏景光下意识地应了一声,攥在掌心的钥匙有些硌手,但还是没有松开手指分毫,他注视着那双墨色的眸子,等待着恋人的下言。

      神津真司的掌心贴上恋人那只握着钥匙的手,修长的手指顺理成章地撬开攥紧的手指又切入指缝,一把银色的钥匙随着他们转换的动作掉落在地上,发出两道清脆悦耳的声响,但他们注视着彼此,没人低头分神察看。

      当年的那些事情已经湮灭在时间里,但是所带来的后遗症却迟迟没人能够完全摆脱。

      两年前,诸伏景光对那份冠以谎言之名的喜欢抱有怀疑,直至今日也还是忍不住对会此有所迟疑;神津真司自诩当年已经骗过了所有人,唯独在一个人面前留下了些许暗示,但是曾经跨过正义与罪恶的边界线后,就很难再洗清自己。

      他们的性格和经历注定了他们无法像如同普通的恋人一般敞开心扉和畅所欲言,昔日的尔虞我诈和虚情假意都令私心为之让步,于是后来的任何一点儿有可能打破已有的平衡的风吹草动都会让他们提高警惕。

      爱与否、信与否、私心真假与否,这些统统无人真正谈及起,但他们凭着爱意和默契将这份感情延续至今。

      这是一份天然存在着距离感的感情,他们彼此靠近的每一步都像是同极的磁铁一般隔着看不见的阻尼,却还是没有人选择放手。

      神津真司抬起他们交握相扣着的手,在不远处的路灯的光芒以及身后未关的房门泄露出的暖光灯光的笼罩下,低头轻吻那个有着一双如天空般澄澈明朗的眸子的青年的无名指指节。

      他是一个惯会考虑很多事情的人,有人曾评价他心思深沉,也有人曾说他很懂该如何操控人心,其实他很清楚这份感情中存在的矛盾点,他能看清自己的犹豫和迟疑,所以更能理解恋人的犹豫和迟疑。

      诸伏景光看着那个轮廓闪烁着光芒的金发青年,他有些微怔,像是忘了该如何调动声带的震动,嗓子迟迟发不出声音。

      他看着他的恋人虔诚地将他们交握的手抵在额头,敛着眸子轻声说:

      “再多相信我一点吧,景光。”

      *

      神津真司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想让诸伏景光在哪方面再多相信他一些,但是所有思绪汇聚到一起,最终只余下这句话。

      他们不是不爱彼此,正是因为爱,所以才会自乱阵脚。

      无论是再多爱一些还是再多信任一些,他们的诉求的本源其实都是一样的——我是你生命中不可或缺的那个人吗?对你来说我是不可逾越或者不可替代的吗?

      神津真司知道他必须去做些什么,才能打破这一僵持的现状。

      而那位解铃人很快就出现在了他的面前。

      酒吧里,神津真司审视着面前的深肤色的青年,缓缓开口道:“你的意思是说,要我去跟你们一起抓琴酒?”

      “神津君,恕我直言,不会有人比你更了解琴酒了。”降谷零不慌不忙道:“如果你愿意以协助人的身份参与这个项目的话,除了承诺给你的那份报酬以外,执行任务的这段时间里,你还可以从现役公安中选一个人做你的协助人。”

      神津真司笑了一声:“聘请我做公安的临时协助人,然后又选一个公安来做我的协助人?”

      “协助人、搭档、助手、跟班、手下……”降谷零耸了耸肩,他知道这个附加条件成功引起了坐在对面的那个人的兴趣,他微笑道:“只要你来,随你怎么定义都可以。”

      “哦?”神津真司像是真的来了点儿兴趣,接过那份聘书翻看了两眼:“我可以随意选?”

      “当然。”

      神津真司放下手中的文件,看着已经递到面前的那只手,叹了口气,最终还是抬手握了一下。

      “好吧,降谷君,你还真是一如既往地会谈判。”

      “谬赞了,希望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至于我想要的协助人……”神津真司轻轻敲了敲吧台,笑容逐渐灿烂起来,语调轻快地说出了一个两人都耳熟能详的名字。

      听到那个与预想中相差甚远的名字的那一刻,降谷零不由一愣,他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喉咙里发出了一道困惑声:

      “……哈??”

      *

      白井直纪打着哈欠走进办公室,看清里面的某个身影时,硬生生把打到一半的哈欠憋了回去。

      “神……神津君???!”她脱口而出道。

      听到自己名字的金发男人转过身,微笑着同她打了个招呼,白井直纪受宠若惊,随即反应过来,立刻说道:“您来找诸伏先生吗?不过他今天出外勤,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回来。”

      出乎意料地,对方微微摇了摇头,解释说:“是降谷君邀请我来的。”

      “这样啊……”白井直纪点了点头,这个时间段里降谷先生会邀请神津真司,那缘由其实并不难猜到。

      因为那种特殊药物的重新问世,这一任务的等级已然升级,参与调查的人员也一再增加,白井直纪猜测,不出意外的话,不止是她,后续结束掉手里的任务的诸伏先生也会被调去追查那个代号为琴酒的杀手。

      虽然很多知情人提起琴酒时会下意识地联想到这个人,但是上司竟然真的能说服这位先生,白井直纪对此还是相当惊讶,她感叹道:“真是难以想象,我竟然有机会与您共事。”

      “不必用敬语的,白井小姐。”神津真司嘴角噙着笑意:“其实接到邀请时我也犹豫了一会儿,但是降谷君给出的条件实在是太有趣了。”

      白井直纪突然嗅到了一丝微妙的不对劲,她不由自主地重复道:“降谷先生给出的条件……有趣?”

      神津真司没有继续说下去,只是笑而不语。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那个神秘的微笑究竟是为何出现。

      “针对逮捕琴酒的调查任务,我们请到了神津君来做临时协助人,希望大家可以通力合作,互相信任……”

      会议室里,降谷零说这些话时脸色并不太好看,他略显复杂地看了一眼那个与自己发色相近的青年,深吸了一口气,皮笑肉不笑道:“按照约定,神津君会选择一个人做他的协助人。”

      白井直纪的脑海中本能地浮现出一个人影。

      足以打动神津真司的附加条件,能够随意选择一个人做协助人,那么那个人选实在是不言而喻,除了那位先生再没有其他——

      “——上野自由。”

      随着上司咬牙切齿的声音落下,白井直纪快速眨了眨眼,像是没反应过来那几个字组成的名字,大脑突然宕机。

      “……哈??!!”

      *

      这场会议开得白井直纪脑子嗡嗡响。

      她向来不是个扭捏的性格,于是当机立断地在会议结束后拦住了那位特立独行的先生。

      神津真司停住脚步,礼貌地问:“请问找我有什么事情吗?”

      白井直纪一不做二不休,直入主题道:“您是为了诸伏先生才答应下这次邀请的吗!”

      这个问题倒是有些出乎神津真司的意料,他原本以为对方是想问他关于协助人的选择方面的问题。

      “为什么会这样想呢?”

      白井直纪坦言道:“也没有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觉得一件事如果仅仅是有趣的话,那并不会让您像这样费心。”

      神津真司哑然失笑:“白井小姐,你是正确的。”

      他远远看着从办公室的门口走进来的那个黑发青年,在对方脸上浮现出错愕的那一刻愉快地挥了挥手,笑着继续说道:

      “就算是我这种不合群的家伙,也会在某一刻,突然生出想和某个人站在同一阵营的冲动。”

      “同一阵营……吗?”白井直纪细细咀嚼着那几个字,还想再说些什么,但是与她谈话的那个人已经微微鞠了个躬,快步迎着那个黑发青年的身影走了过去。

      白井直纪没有再跟上去,她站在原地,看着那两个挺拔的身影站在一起,诸伏先生脸上的神色从意外到惊喜,又彼此笑着说了什么。

      她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很多东西,两年前的那场无止境的大雨、仿佛能够阻隔一切的外套、黑发青年身旁空着的座椅、散着热气的微烫的南瓜粥……

      无法靠近,无法插足,那两个人的周遭仿佛立着一堵透明的墙,将世界分割出一块只有他们两人存在的空间。

      那两个人天生就该站在一起,她想。

      “白井前辈。”

      白井直纪回过神:“嗯?”

      风见裕也皱着眉抬了下下巴,示意那位走神的前辈看向办公室的门口。

      一个留着一头过长的刘海的、气质有些阴郁的男人的身影暴露在众人的视线里,办公室内突然陷入了一片寂静。

      降谷零从那人身后走出来,冲着办公室里还在与人谈笑风生的金发青年喊了一声:“你要的人。”

      白井直纪像是意识到什么,她的目光迅速挪到那位不按常理出牌的先生身上,意外地是,那个人的神色未变分毫,甚至看起来仍旧心情甚好。

      神津真司隔着半间办公室的距离,神色坦然地向自己挑选的协助人打了个招呼:“好久不见啊,上野前辈。”

      上野自由定定地看着那个人,发丝的遮挡让人难以看清他的神色,面对那声寒暄,他始终没有吭声。

      这一刻,风见裕也和白井直纪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出现了一句话。

      当年还在做卧底搜查官的神津真司与上野自由之间,除了那场背叛,或许也曾有过什么不为人知的经历——那是属于飞鸟响的故事。

      *

      神津真司不想站在任何一方,他只想站在自己这一方。

      但是面对来自公安的那份邀请,他审视着那位金发公安,最终还是收下了那份聘书。

      过去他只有一个人,所以他选择站在自己这一方。

      但是不知从某一刻起,他开始觉得和另一个人站在一起也不错。

      或许是从昏暗的小巷里的心照不宣开始,或许是医院门口递到自己面前的那只手开始,也说不定是忽明忽暗的路灯被修好的那一刻才突然生出这种想法——

      其实我可以站在他那一方。

      深夜,倚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神津真司听完恋人的不解,懒洋洋道:

      “景光,降谷君说我是最了解琴酒的人,其实未必。”

      诸伏景光十分自然地将恋人指尖夹着的香烟夺下来,在对方谴责的目光中将其捻灭,问道:“你的意思是说,上野自由……?”

      “对我来说,琴酒和黑泽阵还是有区别的。”

      神津真司看了眼自己空荡荡的手,也不恼,只是笑着握住恋人搭在栏杆上的手,理所当然道:

      “他们两个当初很多次都想置对方于死地,我不知道他们究竟因为什么缘由才会看彼此这么不顺眼,但是如果要逮捕琴酒,上野自由的加入一定能发挥巨大的作用……谁会比一直想要杀死彼此的人更了解对方呢?”

      说完这句话后,神津真司突然陷入了沉默,他看着不远处明亮的那盏路灯,过了许久,才缓缓道:

      “就像我也曾因为想杀了你而想去更多地了解你。”

      神津真司敛着眸子,他能感受到指腹下温热的触感,闷热的夏季晚间,他却觉得指骨间的关节仿佛被冻僵。

      有一瞬间,他恍惚间竟然误以为自己的食指勾住的并不是另一根手指,而是一把漆黑的手.枪的扳机。

      他曾经想过就这样牺牲掉这个人,但是其实苏格兰威士忌并不是一定要死,他只是觉得那是最优解。

      他那时没意识到自己愈发像是真的融入了那个组织,也可能是意识到了但是无心顾及,于是底线一再降低,从将血脉、身份、立场、金钱、武力、情感等等作为筹码,最终变为连无辜者的性命都可以加以衡量,但无论是苏格兰威士忌还是任何无辜的人不该成为他的垫脚石。

      或许在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未对着樱花纹章宣誓时,他就已经失去了作为一名警察的资格。

      “但是我知道你不会成为飞鸟响。”诸伏景光说。

      神津真司一愣。

      “你有你的信念,无论出发点是什么,但是所带来的结果无论是对你还是对我的任务亦或是对公安来说都是好的,如果用我的性命可以为一场盛大的胜利添砖加瓦,那我并不觉得自己不可以为此殉职,总有一些东西必须放在私心之前。”

      “我知道你的疑虑,也曾听过他人的疑虑,我们相识时的身份和立场决定了我们的感情并不如同大多数人的感情一样顺利,过去的冲突、算计、猜疑、杀心……桩桩件件,其实每一样都是相互的,你不必为此耿耿于怀。”

      金发青年抬起头,又转而看向身旁的恋人,下一秒,他的目光不出所料地沉溺于一片温柔澄澈的蓝。

      那是曾经无数次为他带来内心的宁静与平和的蓝色。

      “真司,雨已经停了。”

      诸伏景光握紧那只手,他知道沿着手腕向上,从手臂至左肩纂刻着无法抹去的疤痕,那是埋藏在记忆深处与重重卷宗中的伤病与过往,也是胜利的勋章。

      “把那些故事留在雨里。”

      把曾经的痛苦与纠结、质疑与不解抛在长野县的深山,让所有的耿耿于怀和难以平复在大雨中浸湿又蒸发。

      他们在夜色中安静地对视,将鼻腔的酸涩和迟来的释然藏进不言中。

      乌云在风中散尽,月光不答,今夜无眠。

      【雨是神的烟花·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3章 湿土(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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