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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血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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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四年,春和景明。
三月初,偃都北巷开了家画堂,到月末时已经名满全都,无人不晓。
但今天,人声鼎沸的画堂门可罗雀,一辆金丝楠木的华盖马车在画堂门口缓缓停下,一位管家打扮的中年人走下车,倨傲地命令:“林堂主,请吧。”
林徽月提着画箱的手悄悄握紧又缓缓松开,低垂的头掩去眼底翻涌的恨意,强装恭敬道:“劳烦张总管了。”
“大将军亲自点的人,老夫自然要亲眼见着才放心。”张管家对眼前布衣唯唯诺诺的态度十分满意,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林霁,画的再神,没有权贵们捧着,你照样是个命如草芥的平民,今日好好表现,若得了大将军赏识,往后前路无限啊。”
林徽月被他拍得身形晃了晃,抬起头硬掐着掌心逼自己换上一幅乖顺的笑脸:“草民谢过张总管提点。”
三日前,大将军府的人递来牌子时,林徽月握着那枚入府令气得双目赤红,险些将那入府令扔地上砸碎了。
但想到大将军府直白又傲慢的以势压人,只能硬生生忍住。怒火攻心之下当场喷出一口鲜血。
当晚,她在那些粗陋的牌位前跪了一夜,还是不得不屈辱地去给灭族仇人画像。
马车在一座奢华富丽的府邸前停下,林徽月走下来,缓慢的扫视了一遍眼前庄严华贵的府门,心中冷笑。
也不知这建立在人血上的富贵,他们享受的心不心虚。
十几年前,镇国大将军与宰相林安分庭抗礼,还没有如今这般超然的地位。
直到后来林相被栽赃与先太子密谋造反,一夕之间倒台,自此大将军府无人能敌。
而如今,身为林相的外孙女,她却要强压仇恨给栽赃之人画像,林徽月握着笔的手都在轻颤。
“林堂主果真相貌堂堂。”端坐高台的老将军眯起眼睛打量着眼前的画师,“怕是与年轻时的武安侯相比也不遑多让。”
林徽月心头巨震。
武安侯是林相的女婿,她的生父,当初林相下台,她母亲也被迫下堂带着她一同被流放。
这老东西这般言语,难道是发现了什么?
“不敢当。”林徽月起身谦卑的行礼,“草民样貌粗鄙,怎可与侯爷相比,将军过誉了。”
老将军居高临下的俯视着她,不由想到昔日老对头的凄凉下场,心情颇好的笑了一声。
“哎呀,老夫原有一位故交,若是他在,老夫定要把林堂主推荐给他。”老将军愉悦的笑了一声,似是在回忆一位珍重的故人,“只是可惜,故人糊涂,鬼迷心窍连累了全家。”
他说这话时,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堂下的画师,仿佛在探究什么。
林徽月握着笔的手一顿,又若无其事地继续画着,笑着回答:“将军说笑了,如此一人,怎堪将军称一句故人?”
“那人到当真是个有才的。”老将军不屑的轻哼了一声,“否则也装不了那么久的廉相。”
他仿佛真的愤世嫉俗般感慨:“怎得当年没有早发现些,让他多做了那么久的官。”
林徽月藏在袖子下的手已经被指甲深深刺破,痛觉一遍遍的提醒她保持冷静。
她非常自然地扬起笑脸,直视着台上的老匹夫柔声恭维:“将军明察秋毫已是不易,不必如此苛责自身。”
老东西因为她的长相起了疑,她必须想办法糊弄过去。
半晌后,老将军哈哈大笑道:“林堂主倒是个妙人,嘴如此之巧。”
林徽月也陪笑道:“将军过誉了。”
话到此处,老将军终于停止。
林徽月忍着把画纸上的脸划烂的冲动画完了这幅画,踏出将军府时本想把得来的银钱全给路边的乞儿,但转念一想便全去买了药材。
有生之年,定要让那老匹夫拿自己的钱断自己的命!
一路从熙攘喧闹的坊市走回安静的北巷,林徽月迅速平复心绪,筹谋前路。
开这画堂一是为了积累些财富将来好走人脉,二是为了打出名声好进宫作御用画师,将来与表哥里应外合。
她走回画堂门前,发现两个不速之客。
那是两位衣着华贵的俊美公子,黑袍的冷着脸,看着颇为不耐,白衣的摇着一把折扇,一派风流。
“今日画堂歇业,二位请回吧。”林徽月不欲多言,只想把人快些打发走,回去处理未完成的画。
黑衣公子当即便转头,却硬生生让同伴拉住了。
“堂主... ...”
白衣公子的话还没说完,画堂里突然响起一声尖叫。
“阿福!”林徽月认出声音,当即推门冲进去,两位公子对视一眼,也连忙跟上。
三人跑到正院,见一个小厮打扮的少年慌慌张张地冲出来,一把抓住林徽月的袖子,宛如抓着救命稻草一般嚷嚷:“公子,咱们画堂遭贼了!丢了五十两银子啊!”
林徽月眼睛猛然睁大。
五十两可不是个小数目!
“怎会如此?”她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守夜的阿年呢?”
“阿年说昨儿夜里身子不适,今早就告假抓药去了。”阿福又着急又委屈,“公子,我们... ...”
她一着急原来的女声便有暴露的迹象,林徽月连忙捂住她的嘴。
就在这时,那黑衣公子突然上前一步按住主仆二人的肩膀沉声道:“堂主,若要报官,不妨直接同本王说说。”
林徽月惊讶地瞪大眼睛。
“堂主,这位是齐王殿下,在下萧璟之。”白衣公子见状,连忙解围,“大理寺在破一起盗窃悬案,也许窃贼与我们追查的正是同一人。”
林徽月看着眼前玉树临风的少年有瞬间的恍惚。
齐王陆衔清,当今圣上第二子,入朝后任大理寺卿,中宫皇后所出,在她尚未经历家变,还是侯府小姐时,他们算是青梅竹马。
可惜分别数载,陆衔清年幼时别在她发边的那朵宝珠茉莉早已在记忆里枯死。
比起那点虚无缥缈的情谊,她更在乎眼前人大理寺卿的身份。
外祖父冤案的卷宗,当年的呈堂证据就保存在大理寺,如果能借着陆衔清进入大理寺,那自是再好不过。
“草民不知齐王殿下大驾,多有失礼,还望殿下海涵。”她微微欠身行礼。
“方才是本王唐突,还望堂主莫怪。”陆衔清微微颔首,“不知堂主尊姓大名?”
“草民姓林,单名一个霁。”林徽月恭敬道,“二位里面请。”
三人在阿福的带领下走进遭窃的后屋。
后屋房门的锁头落在地上,几个箱子都被翻开。林徽月最初没有来清点物品,看了一圈之后脸色大变。
师父赠于她的一对玉如意不见了!
初到京城穷困潦倒时她都没舍得卖的东西,就这么被人不明不白地拿走了!
“林老板?”陆衔清注意到他骤变的神情,连忙唤道,“可是丢了什么重要物品?”
“嗯。”林徽月低低地答应了一声。
她从小情绪一激动眼眶就会变红,沉鱼落雁之人眉目含嗔,活脱脱的美人受屈,即使不落泪也惹人心疼。
即便现在换了男装,也仍旧勾起了陆衔清的恻隐之心。
“林老板莫急。”陆衔清尽量温声安抚,“现下烦请多提供些线索,大理寺才好帮你追回。”
林徽月红着眼睛点点头,张口说话时却异常冷静:“殿下,小店这起案子,和大理寺的悬案可有相似之处?”
陆衔清微微一怔,随机莞尔道:“没留下什么线索和破绽,偷的一样是贵重物品。”
林徽月点点头,轻声问:“殿下现在有什么线索吗?”
陆衔清不由自主地放轻声音:“只有一个小厮见过他的脸,大理寺照着他说的画了一张画像,没有找到人。”
听到这里,林徽月眼眸微动。
她心生一计,不动声色的转移话题:“他多久做一次贼?”
“大约三四日一次。”陆衔清盘算了一下日子。
“殿下,一个贼为什么要偷那么多宝物呢?”林徽月继续问,“同样是偷,难道偷钱不是更方便吗?毕竟宝物一旦贩卖,就可能被追查。”
“所以我们有猜测,他用钱的地方一定在京城之外,但距离不会很远,而且用钱数目巨大,否则不会如此频繁。”陆衔清跟着推测。
“而且此地的货物流通进京城一定不会很快,且能留向其它富庶之地,保证宝物能卖出价钱。”林徽月继续补充。
电光石火间,陆衔清眼前一亮。
“多谢林老板提点。”陆衔清拱了拱手,转身冲着萧璟之喊道,“萧二,有线索了!跟本王回去!”
“但是,草民还丢了五十两银子。”林徽月话锋一转,看向陆衔清的目光中暗藏凌厉,“他们真的是同一人吗?如果是,那这五十两银子能不能算个线索?”
“哦?”陆衔清转过脸,眼眸微眯,“怎么说?”
林徽月却不急了,只是招呼道:“草民丢的东西略有特别之处,二位若不嫌弃,便到堂屋里坐下聊吧。”
陆衔清和萧璟之对视一眼,犹豫着点了点头。
三人来到堂屋里间坐下,林徽月吩咐阿福去泡茶,转头看到陆衔清正对着墙上的画出神。
“让殿下见笑了。”林徽月垂着头,掩去嘴角的笑意,语气赧然,“草民拙笔,不堪入目。”
陆衔清转过头,目光沉沉地望着他,语气莫名:“不,林老板神笔,当世罕见。”
他虽然不喜风月,也不怎么懂画,但能够看出来,这画的风格和大理寺挂着的那幅瞿溪先生所做的破案图极为相似。
想到这里,陆衔清看着眼前这位林老板的眼神变得更为复杂。
多说刻意,林徽月点到即止。
茶很快就上好了,陆衔清端起茶饮了一口,不咸不淡道:“林老板,事已至此,就不必卖关子了吧。”
“殿下说笑了。”林徽月轻巧地回敬,“草民只是认为万无一失最好,才邀请二位大人堂屋一叙。”
陆衔清脸黑了一下,没能想出反驳之词。
“所有进入小店的银子,我一般会在上面做一道标记。”林徽月这才把线索慢悠悠地亮出来,“也许可以追查一下。”
她又看向陆衔清,弯起眼睛笑道:“最好是在京城周围。”
陆衔清顿了顿,意味深长道:“多谢林老板提醒。”
“都是为了自己罢了。”林徽月清浅地回了一句。
“如此,那便告辞了。”陆衔清起身,定定地看着他,意味不明道。
一旁的萧璟之敏锐的察觉出不对,但也没有多话,只是安静看戏。
林徽月起身行礼,状似毫不在意道:“林霁恭送殿下。”
说着恭送,二人却谁都没动。
终于,陆衔清长叹了一口气,认输般语气僵硬道:“本王有一事相求,还望林老板成全。”
萧璟之猛地转头,不可思议的看向他,用口型问:你来真的?
陆衔清烦躁地摆了摆手,示意他过后再谈。
林徽月听到这句话当即跪下来,藏好上扬的嘴角,掩饰住语气里的笑意接话:“不敢当,草民愚钝,愿效犬马之力。只是不知殿下所为何事?”
事已至此,陆衔清再如何防备也无济于事,索性坦然道:“本王观林老板画技高超,故请林老板随本王入大理寺修改那副人像以便破案,还望林老板成全。”
目的达成,林徽月好心情的轻快道:“愿为殿下分忧。”
被分忧地陆衔清没有一点笑意,警告地看了她一眼后皱着眉淡淡道:“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