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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一 ...

  •   1猫儿眼
      夜间下过一场雨,整座山被洗刷得清新无尘。树叶,草尖上挂满露珠,阳光一照,反射着点点莹光。时间尚早,山谷里幽静一片,只听见不知名的鸟雀唧唧声响。
      突然,远处传来一阵歌声:
      “青青的山哟,白白的云诶。
      大大的太阳照山冈哟。
      清清的水哟,软软的泥诶。
      你看那月亮在树梢哟。”
      顺着沙哑的歌声,山道上走来一名老农夫,头上戴着顶破旧的斗笠,肩上扛着背篓,里面搁着把砍柴刀。原来是住在山脚下,以砍柴为生的农户刘伯。
      这刘伯虽年逾花甲,但身体依旧健壮,所以山道虽险峻,他却如临平地,丝毫不觉费力,边走边继续哼唱着乡音浓厚的山歌:
      “青青的山哟,白白的云诶。
      大大的太阳照山冈哟。
      清清的水哟……”
      歌声嘎然而止,刘伯看见前方的石头上坐着一名少妇,穿着粗布衣裙,头上裹着头巾,左手拿着面镜子,右手则往脸上抹着炭灰。
      刘伯诧异,此处只得他和七八户农户居住,从来人迹罕至,如何今天忽地来了位年轻妇人,莫不是迷路了吧。
      他走上前去,好心提醒道:“大婶,你莫是迷路了,这里可比不得别处,前方山谷有瘴气,去不得的。”
      那少妇抬起头来,虽然脸上灰尘朴朴,看不真切模样,但那双眼睛却异常引人注目,神采闪烁,透露着过分的精明。
      刘伯忽然愣住,这双眼睛怎么这么熟悉,是了,上个月他在山上被一只野猫抓伤,这真像那猫的眼。想到这,又不禁讪笑,越老越糊涂了,怎么拿人和猫比。
      这时,那少妇收起镜子,站起身来,整整衣裙,闲闲问道:“老伯,你说的前方那有瘴气的山谷,就是慕谷吗?”
      “是阿……怎么,你是来找慕逸天慕大侠吗?他一般是不见客的。”
      “他并不在谷中,我找他做什么呢?”
      “你怎么知道他不在谷中?”刘伯诧异,前天晚上他起来上茅厕,无意间看见两匹马从山道上飞奔而下,仔细一看,发现是慕大侠和文大夫。当时他还奇怪,这两人十多年来未曾离开过这山谷一步,想来必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但,慕大侠出谷的事外人并不知晓,而这年轻妇人如何得知呢?
      少妇并没有回答他,而是继续问道:“慕谷的人很凶恶吗?”
      “没有的事!”刘伯急急反驳:“人家全是大善人,每当荒年欠收,慕大侠就会派人送来粮食。我们穷人家生了病,请不起医,慕谷的那位活神仙听说后便马上来诊治,一付药下去,保证药到病除。”
      “果真是群善人。”少妇微笑着点点头:“这样一来我也好办事了。”
      “办事?原来你是有事要求他们帮忙阿。他们心地好,你有什么委屈,求求他们,一定会帮你办到的。不过你要小心,别走进林子里去了,那里的瘴气有毒,在外面喊他们就可以了。”刘伯淳淳叮嘱:“好了,我该去砍柴了,你也快去办正事吧。”
      少妇置若罔闻,忽然拿起刘伯背篓中的砍柴刀,问道:“老伯,这是什么?”
      刘伯笑道:“那是砍柴刀,小心,锋利着呢,划到便是一个大口子。”
      “砍柴刀。”少妇仔细端详着,问道:“能砍头吗?”
      “什么?”刘伯怀疑自己听错了。
      少妇看着他,那双猫儿眼中精光一闪:“还是我亲自来试试吧。”
      话音未落,少妇忽地拿起砍柴刀往前一劈,手法稳准狠,刘伯的头立刻从颈子上落下,在草地上滚了两转,最终停止。
      少妇走上前去,看见刘伯的嘴张得大大的,仿佛有众多的疑问,可是却再没有开口的机会。
      少妇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她伸出右脚,轻松地将刘伯的头与身子踢下了山崖。
      然后,她拍拍手,整整衣服,继续往前走去。
      走不到两里路,便看见一座树林,厚厚的瘴气在树木之间穿梭萦绕,像一条条纯白纱巾,随风飘渺。林中鸦雀无声,显得幽静而神秘。
      在树林入口正中间,立着一块石碑,上面有“林中浓雾有毒,勿入”几个大字。
      字是用剑刻上,刚劲有力,立碑之人内力之深厚,由此可窥一斑。
      那妇人对碑上的字视若无睹,她低下头,伸手摸摸小腹,轻轻说道:“宝宝,一切,都靠你了。”
      然后,她迈开脚步,走了进去。
      林中潮湿温热,像是罩了件湿衣在人身上,让她感到莫明的难受。白色的雾在她身边飘动,她深深一吸,奇异的是,这毒气却有丝丝甜味,甜得让人发晕。是的,她觉得眼前的景物正慢慢地旋转,旋转。一阵剧痛从腹部传来,她再也支持不住,倒在地上。
      半明半灭之间,她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渐渐逼近。
      “小姐,好像有人误闯入树林了。”
      “我们去看看。”
      “小姐,在这里……呀!她流了好多血!”
      “快叫人把她抬进谷中!”
      “是,我马上去叫人。”
      “……”
      声音渐渐小了下去,在失去知觉之前,她的嘴角挂上一个模糊的笑容。

      一个月后。
      陇州边境。
      午后懒懒的阳光在飞扬的尘土中穿梭,金色的微粒在空中漂浮。街市上人来人往,川流不息。吐蕃商人牵着成群的马匹,与唐人交换茶叶与丝绸。讨价还价声,马蹄踏在石子路上的得得声,马儿偶然的喷鼻声,混杂在一起,整个街市一派扰嚷。
      而在街中心,忽然爆发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人们伸长了脖子,向那边张望。只见一个汉商打扮的中年人正拿着马鞭准备抽打旁边的一匹马,而一位穿着破旧羊皮袍的吐蕃少年却紧紧抓住他的手,愤怒得面红耳赤。
      那中年人挣脱开吐蕃少年的手,将其推倒在地,骂道:“哪里来的不讲理的小子!这匹马你已经卖给我了,那就是我的,我教训我的马,要你在这碍手碍脚的!给我滚开!”
      那少年从地上爬起,奔到马面前,张开双臂,用不流利的汉语说道:“你无缘无故打阿塔,把它打出血了,你不是好人!我不卖阿塔给你!我把丝绸还给你,你走!”
      那中年人冷笑一声:“这一买一卖,岂有反悔的道理!这马已经是我的了,别说是打,就是杀了它也凭我的愿意!给我走开,不然连你一起打!”
      那吐蕃少年并不为之所动,转身紧紧搂住马的脖子。中年人向地上啐一口,道:“好你个不识抬举的小子!我看你骨头有多硬!”说完,他举起马鞭狠狠向少年抽去。
      不一会,少年脸上,手上便出现了一条条血印,但他依旧用身体保护着爱马,要紧牙关,极力忍耐着。
      正在这时,一个低沉的男音响起:“住手!”
      同时,中年人握鞭的手被人抓住。他回头,正想咒骂这个多管闲事的家伙。但一看清来人,立即噤声。
      只见站在他面前的是一位身着绫制紫色袍衫的男子,腰间系着蟠螭纹白玉带,脚踏乌靴。仪表堂堂,气宇轩昂,威严雍容,全身上下自然而然流露出一股华贵的气质。
      那中年商人从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自然知道此人身份不一般,当下忍住气,赔笑道:“公子有何指教?”
      那男子道:“买卖不成仁义在,何必同小孩子斤斤计较。”
      虽是轻轻说着,但手上却暗暗使力,捏得那中年人骨节咯咯作响。
      中年人吃痛,忙不迭答道:“是,是,是……是我糊涂了。”
      闻言,男子放开他,中年人赶紧拿着自己的丝绸慌不择路地跑开。
      人们见热闹已完,也就各自散去。
      男子回过头来,问那吐蕃少年:“小兄弟,你没事吧。”
      “谢谢大哥!我没事!”那少年对自己身上的伤口不闻不问,他看着自己那匹马,轻轻抚摸着它背脊上那条鞭伤,眼圈红了:“可是阿塔受伤了。”
      男子细细打量,这马全身赤色,毛皮油光水滑,腿长膘肥,神骏非凡,不由喝声彩:“好马!”
      “是,阿塔是好马,它是我们那跑得最快的马,它还赶走了两匹大野狼,救了我的命。”少年一脸自豪。
      “那为什么要卖他,是家里出了什么事吗?”男子询问。
      少年的眼神黯淡下去:“我们欠了尼玛老爷许多债,尼玛老爷说要拿阿妹去抵债,阿妹才10岁,我不能让她受苦,我只能卖阿塔……可是,买阿塔的人对阿塔坏,他们会打阿塔……”
      男子将一袋银子放在少年手中:“小兄弟,把这些银子拿去还债,然后好好待阿塔。”说完,男子转身离去。
      少年愣在原地,他看着男子的背影,又转身摸摸阿塔的头,终于似下定决心般牵着阿塔追上前去:“大哥!等等!”
      男子回过头来,少年将阿塔的缰绳递给他:“阿爸说过,不能白白要人家的东西,你付了银子,阿塔从此是你的了。”
      男子皱眉:“可是……”
      少年微笑着打断他的话:“你是好人,你会待阿塔好。”
      说完,少年转身。
      这时,那名叫阿塔的马像是有灵性,知道主人将永远离开,忽然哀哀嘶鸣起来。
      闻声,少年全身一僵,双手紧握成拳,但最终他没有回头,而是快步走入人群,消逝在男子视线中。
      男子轻轻安抚着阿塔,眼神看到不知名的远处。忽然耳边传来一阵幽幽的声音:“怀天怀天,果然是胸怀天下,只是,天下那么大,你的心还能装得了其他吗?”
      李怀天转头,看见一俊美少年,白衫玉带,眉目如画,黑如宝石的眼中染上淡淡涩意。
      李怀天专注地看着少年,眼中有浓浓的温柔:“竹泪,你知道,我心里是永远有你的。”
      孙竹泪苦笑:“是我太贪心了,我想要的太多。”
      李怀天走上前去:“竹泪……”心中似有千言万语,却不知如何开口。
      孙竹泪忽然伸手理理他的鬓角,轻轻说道:“别说了,我都明白。”
      这时,前面一大群人纷纷四散开来,嚷道:“有人打架了!有人打架了!”2慕平凡

      两人看向前方,只见两个男人正被一位十四五岁的小姑娘追赶。孙竹泪定睛一看,其中一名身材矮小,面目黝黑丑陋,手中拿着双叉。另一名拿着双锏,脸上有条长长的肉色刀疤,像是将脸分成两半,异常恐怖。奇怪的是,这凶神恶煞的两人此刻竟然形状狼狈。
      孙竹泪眯眼:“他们是……”
      “青州双匪。”李怀天接上,脸色阴沉下来。
      原来这两人分别叫陈飞和黄百康,平日作恶多端,身上背负多条人命,受官府通缉多年,却不想他们逃到了此地。
      只听陈飞向地上啐一口,骂道:“妈的,你这个臭丫头!一路竟追了我们几百里,你到底想怎么样?!”
      那小姑娘上穿一件浅绿短襦,下着同色暗花长裙,胸前系一墨绿丝带,随风飘摇。只见她手执长鞭,脸上灰尘朴朴,几缕乱发被汗水濡湿,贴在额头,一双眸子晶亮,闪着坚定光芒:“把水萦回还给我!”
      “给你说了多少次了!我们见都没见过那东西!” 陈飞气急败坏。
      “你们和惠姑是一伙的,她逃了,我自然要拿住你们!”小姑娘不依不饶。
      “好好好,算我们怕了你,告诉你,她现在已经逃到长安了!”
      “真的?”
      “那是自然!”陈飞边说边不着痕迹地看向她身后,脸上露出一丝奸笑。
      原来趁着两人说话的当口,黄百康已经悄悄踱到那小姑娘身后,说时迟那时快,他迅速展开双锏,向她后脑勺打去。
      谁知小姑娘一个旋步躲开,动作灵巧,同时鞭子往后一甩,牢牢卷住黄百康的双锏,一使力,黄百康竟被生生拽到旁边的香烛摊子上,混着香烛滚落在地。
      就在两人打斗这一瞬间,陈飞忽然双手急翻,连连射出六只袖箭,箭尖锋利幽绿,显然淬有巨毒。等到小姑娘反应过来时先机已失,已避无可避,只能心中一凉,呆立在原地。
      就在箭即将射到她身上之际,一道白影在她眼前一闪,接着响起了一阵咣铛之声,六只袖箭尽悉被打落在地。
      孙竹泪回转身来,轻轻问道:“小妹妹,你没事吧。”
      小姑娘定睛一看,发现自己面前站着一位翩翩白衣公子,不禁有些脸红:“没……我没事,多谢公子相救。”
      “你受伤了?” 孙竹泪看见小姑娘手臂已被划破,鲜血浸湿衣衫,估计是追赶两人途中相斗所致。
      孙竹泪轻叹口气:“小妹妹,穷寇勿追。他们是穷凶极恶之徒,下次千万不可单独和这些人打斗,以免吃亏。”
      小姑娘垂下眼,声音低低的,带着些许鼻音:“可是,他们偷了我娘的遗物。”
      孙竹泪静静地看着她,了然地点点头。
      这时,五六个捕快闻讯赶来,大声喝道:“出了什么事?”
      那小姑娘这才想起两个匪徒,原以为他们已经趁乱逃走,然而转头一看,却发现一个威严雍容的紫衣男子不声不响已经将两人制服,不禁讶异。
      李怀天将被点穴的陈飞和黄百康交到捕快手上:“他们就是官府通缉的青州双匪。”
      捕快惊讶:“那你们是什么人?”
      李怀天道:“路人。”
      捕快见抓到了青州双匪,一心想回去立功,也就不再理会李怀天,押着两人离去。
      这时,李怀天走回孙竹泪身边,问道:“没事吧?”
      孙竹泪给他指指小姑娘的伤口:“看来我们要找个地方给她疗伤。”
      李怀天想了想:“反正我们要去乐正将军府上,就带上她,那里一切都方便。”
      小姑娘犹疑:“会不会给你们添麻烦?”
      孙竹泪安慰她:“不会,乐正夫人一向是最好客的,走吧。”
      “谢谢。”小姑娘刚刚迈步,忽然想起什么,回身走到一个惊魂未定的老人面前,掏出银子递到他手上:“老伯,对不起,这些银子是赔偿刚才撞坏的香烛,你拿着。”
      睹此情状,孙竹泪和李怀天对视一笑。

      三人来到乐正将军府上,刚报上名字,立即有管家出来亲自迎入。
      走进大厅,一位身着藕色袖衫裙,披淡紫画帛,着牡丹花纹圆头履的贵妇人早已在那等候。只见她梳着云髻,珠翠摇曳,金玉生嫣,身上戴着透雕缠枝葡萄纹香囊,散发淡淡香气。
      看见他们,贵妇人熟络地笑道:“稀客稀客呵。”笑时眼睛弯弯,异常亲切。
      李怀天抱拳施礼:“乐正夫人,冒昧拜访,打扰了。”
      闻言,卫乱玉揉揉额角,看向孙竹泪,苦恼地问道:“竹泪,这人是不是每天都这么多虚礼阿?苦了你了。”
      一句话引得三人都笑了起来。
      这时,卫乱玉无意间看到孙竹泪身边那秀美文静的女孩,一张圆圆的小脸,神情怯怯,有些害羞,右耳垂上有一块红色胎记,形状像朵梅花,异常引人注目。她忽然怔怔地,不再说话。
      李怀天与孙竹泪注意到乐正夫人神色有异,便轻轻唤道:“乐正夫人?”
      卫乱玉这才回过神来:“抱歉,这位姑娘让我想起一位故人。”她停了停,问道:“姑娘是否姓慕?令尊是否是慕逸天?”
      那小姑娘笑着点点头:“是,我叫慕平凡,我爹爹叫慕逸天,原来夫人认识我爹爹。”
      李怀天惊喜:“原来是慕大侠的女儿!”
      慕平凡睁大眼:“李公子也认识我爹?”
      李怀天微笑:“虽无缘谋面,但已久仰大名。”
      “好了,别急着叙旧,治伤要紧,小秋,快去把药箱拿来。”卫乱玉拉着慕平凡坐下,仔细为她察看伤势:“怎么会受伤呢?”
      “是和青州双匪打斗时弄伤的。” 孙竹泪代答道:“他们偷了慕夫人的遗物。”
      “外人是不可能进入慕谷的,就凭他们的身手怎么可能办到呢?”卫乱玉不置信。
      “是我的错。” 慕平凡垂下头,自责地说道:“一个月前,爹爹接到封信,便急着和文叔叔出谷,临走前吩咐我无论如何不能让陌生人入谷。可他们走了没几天,就有个女人昏倒在树林中,身上流了好多血,听洪大娘说她的孩子没有了。后来她醒了,告诉我们她叫惠姑,本来和丈夫要回乡安家,结果途中丈夫因病去世。她无依无靠,身无分文,本想到林中摘些果子吃,却误吸了毒气。洪大娘主张将她送到山下农户家修养,可是,我看她真的很可怜,就自作主张让她在谷中安顿了下来……没想到,她居然偷了我娘的水萦回,又拿了解毒丸,逃了出去。”
      “水萦回?”李怀天疑问:“那是什么?”
      “是把软剑,纤细极薄,像水一般柔软。”卫乱玉喃喃说道,眼前仿佛又出现了当年的景象:“可是却锋利无比,一旦你的肢体被它缠上,无论是手,脚,或是头,都会立即削断。”
      “夫人你见过?”慕平凡急急问道。
      “这……”卫乱玉愣了一下,接着轻咳一声,转移话题:“那惠姑逃出去之后呢?”
      慕平凡只得继续说道:“我很着急,因为那是娘唯一留下的东西,绝对不能丢失。所以便留下封信独自出谷,去追赶惠姑,她很狡猾,东躲西藏,好几次明明已经看见她的身影,但还是让她溜走。两天前,我终于在客栈里拦住了她,正要取回水萦回,惠姑却叫出了那两个坏人,和我缠打,她则趁机逃走,踪迹全无。我想,两个坏人和惠姑是一伙的,一定知道她在哪里,所以便牢牢跟着他们来了这里。刚才差点被他们所害,是李公子和孙公子救了我的命。可是,我娘的剑还是没找回来。”
      “先别着急,有我们这些人在,水萦回铁定丢不了。”卫乱玉斩钉截铁地安慰她。
      这时,门外有人大声通报将军回府,接着,一个面如冠玉,飘逸不群的中年男子走了进来。李怀天迎上前去,抱拳笑道:“乐正将军。”
      慕平凡微微张大嘴,充满讶异。在她的想像中,将军应该是粗旷豪迈,身材魁梧的虬鬓汉子,而眼前的这位中年人却更像是位文质彬彬的书生。
      慕平凡本想起身问好,却被卫乱玉笑着拉住:“别理他们,先把伤口弄好。”她从药箱中拿出一个小白玉瓶,倾出一些清香的白色粉末,敷在那三寸来长的伤口上,血水顿时止住,疼痛也立消。卫乱玉轻轻用布裹好伤口:“好了,明早起来保证伤口消失无踪。”
      慕平凡一见,禁不住低喊道:“凝熏?”
      卫乱玉了然一笑:“在文悠生那里见过?”
      慕平凡赶紧点头:“文叔叔说这是他师傅传下的独门秘方,夫人怎么也会有呢?”
      卫乱玉扑哧一声笑出来:“亏他还好意思提师傅,当初这药本名叫白玉止血粉,偏偏他嫌难听,自顾自改成了凝熏,把师傅气得半死。”
      慕平凡恍然大悟:“原来夫人便是文叔叔常常提起的小师妹。”
      “提起我?”卫乱玉眯起眼睛:“他肯定说的不是好话。”
      慕平凡抿紧嘴唇,不敢出声。
      她记得小时候每当自己顽皮时文叔叔便会把她叫到身前,说道:“平凡,记住,女孩子千万要温顺贤惠。以前叔叔有个小师妹,很是顽劣不堪,整天到处闯祸,最后,她终于吃下了自己种的苦果。”
      小平凡怯怯问道:“文叔叔,她怎么了?”
      “有一天,她惹到一个每天都板着脸的冷僵尸,冷僵尸很生气,一怒之下把她娶回了家。”
      文悠生蹲下,严肃地看着她:“平凡,想想看,她一辈子都必须面对着那张僵尸脸,是多痛苦的事。”
      到今天,慕平凡才知道,原来文叔叔口中的冷僵尸便是乐正将军。
      这些,自然不能告诉乐正夫人。
      “平凡,千万不要信他的话。等闲下来,我再给你慢慢讲他的糗事,肯定笑破你的肚子。”这时下人摆上茶果,卫乱玉招呼道:“平凡,竹泪,先填填肚子,等会就开饭。”
      慕平凡低头,看见满桌都是精致美味的小点心:蜜汁金银卷,百果糕,吉祥如意黄金果子,枣泥酥,桂花绿豆糕。她摸摸空空的肚子,想到乐正夫人实在不能算外人,也就不客气地吃起来。
      卫乱玉看着她,禁不住感慨:“唉,当初应该再生个女儿的。”
      慕平凡笑笑,隔了会,忽然放下糕点,抬起头来:“乐正夫人,你见过我娘吧,她是个什么样的人?”
      语气充满渴望。
      卫乱玉眼神有些闪避:“她……这个,我和她并不太熟悉。”
      “噢,这样阿。”慕平凡有些失望。
      卫乱玉起身:“我去厨房看下饭菜,竹泪,你陪陪平凡。”
      慕平凡看着乐正夫人的背影,轻轻叹口气。
      “怎么了?”孙竹泪问道。
      慕平凡用手托着头:“如果我记得我娘长什么样就好了。”
      “你娘很早便去世?”
      慕平凡颌首,语气寂寥:“我五岁时,娘就生病去世了,她的容貌,她的声音,她的一切,我都不记得。”
      孙竹泪冷眼旁观,看出乐正夫人似乎有什么难言之隐,而这正与慕夫人有关,但她不说,自然有其道理,便轻轻说道:“我肯定你娘是天下最美的女人。”
      慕平凡咬咬嘴唇:“孙公子怎么知道?”
      孙竹泪微微一笑:“每个儿女心目中,自己的娘一定是天下最美的女人,她有最美的眼,最美的鼻,最美的嘴,还有,最最温暖的手,这个女人,就是你娘。”
      慕平凡反复咀嚼着这番话,脸上神色渐渐开朗。
      这时,李怀天让孙竹泪和他们去书房,孙竹泪应了一声,拍拍慕平凡的头,温声道:“开心点,我去去就来。”
      说完,便偕同乐正将军和李怀天去到书房。
      慕平凡摸摸刚才被孙竹泪碰过的头发,嘴角不自觉上扬。
      “你喜欢他?”一个声音忽然在耳边响起。
      3 遇初寒
      慕平凡吓了一大跳,转头一看,只见一身着银色衣衫的十七八岁少年,面如白玉,姿容绝艳,眉目比女子还漂亮,却并不显阴柔。他双手闲闲抱在胸前,正看着自己微笑,嘴角嚼着丝淡淡的嘲讽:“你喜欢孙竹泪?”
      慕平凡的脸蓦地烧起来,连忙摇头否认:“没有没有!”
      那少年弯下腰来,将脸趋近她,眼如寒星,清澈而犀利:“你喜欢他。”
      语气肯定。
      慕平凡不敢与他对视,连忙低下头,拿着糕点往嘴里送,但却已经食不知味。
      那少年在她身边坐下,顺手拿起块糕点,并不吃,只拿到鼻端轻嗅,隔了一会,轻轻说道:“可他已经有喜欢的人了。”
      慕平凡顿了下,但不敢露出异样。
      少年转过头来,冷冷地觑着她:“所以,你已经没希望了。”
      慕平凡紧握着双手,低头看着桌面,心中有些失落,又有忐忑,不知这个陌生人接下来会干什么,只盼望他能快快走开。
      幸亏这时,乐正夫人回来,为她解了围:“诶,初寒,你回来了。”
      慕平凡大松口气,肩膀也放松下来——终于不用单独面对他了。
      卫乱玉指着少年介绍道:“平凡,这是我儿子,乐正初寒。记得吗,你们俩小时候还在一起玩过。”
      “是……是吗?”平凡吞口唾沫。她可完全不记得自己曾和这么可怕的人待在一起过。
      “平凡,这孩子从小脾气就怪,如果他敢欺负你,马上告诉我,知道吗?”卫乱玉嘱咐道。
      “我不仅没欺负她,还给了她很好的忠告呢。”乐正初寒看着平凡,扬起眉毛,意味深长地问道:“你说是不是?”
      平凡勾起嘴角,勉强笑笑。
      卫乱玉没注意到两人之间的古怪气氛,继续说道:“平凡,你就安心住下,想吃什么,想要什么,尽管告诉我。”
      平凡想到要和这个叫乐正初寒的人待在一起,马上不寒而栗,连忙说道:“多谢夫人盛情,但我的伤已无大碍,我想明天就起程,继续追查惠姑的下落。”
      “那可不行,江湖险恶得很,这次你私自出谷,差点被人所害,还不学乖?如果你出什么事,让你爹怎么办,他可只有你一个女儿,不能让他担心,是不是。至于惠姑,我马上派人去追查她的下落,一定帮你找回你娘的剑。所以,你就老老实实在这住下,到处看看,玩玩,好不好?”卫乱玉一番话让平凡无话可说,只能答应。
      “这才对麻。”卫乱玉满意地点点头,又说道:“你一定累了吧,先去沐浴盥洗,等会我让人把饭菜拿到你房间,吃完好好睡一觉,什么也别多想,听话,阿。小秋,带慕小姐去客房歇息。”
      平凡道过谢,忙跟着丫鬟离开。即使走出了大厅,仍感觉到乐正初寒那淡淡冷冷的目光似乎还跟在身后。
      待平凡走远,卫乱玉立刻收起笑脸,回转头来盯着儿子:“这些天哪也不许去,老老实实给我待在家里,陪平凡到处玩玩,听见没?”
      乐正初寒淡淡一笑,并不理会,反问道:“那只小脏猫到底是谁阿?”
      “什么小脏猫,说话给我客气点,人家是慕逸天大侠的女儿,而且,她娘还救过你娘的命,不准欺负她,听见没有!”
      “救过你的命?这是怎么回事,说来听听?”
      卫乱玉微叹口气,沉默下来,隔了会,又恢复一贯的嬉笑:“反正,你要给我好好待客,不然,我就上王大富家提亲,把他们家那个胖女儿娶回来给你做媳妇!”
      乐正初寒微蹙下眉头,闲闲说道:“知道了,我会好好招待她的。”
      “知道就好,快回房换衣服,等会吃饭,我先去书房看看。”
      卫乱玉吩咐完毕,径直来到书房。里面三人正在谈论着最近朝中要事。
      只听乐正语问道:“郡王,听闻最近长安很不平静,先是洪太尉卧病在床,已一月未曾上朝,接着便是骠骑大将军在回府途中遭到歹人刺伤,凶手至今尚无踪迹,弄得人心惶惶,可有此事?”
      李怀天点点头:“将军所闻俱实,但洪太尉并非如外界所传患上恶疾,而是被人下毒。”
      卫乱玉忍不住问道:“下毒,是谁有这么大的胆子?而且,太尉一向小心谨慎,又怎会中毒?”
      李怀天眉头微锁:“所以,父亲怀疑是太尉府中人所为,正暗中派人调查。”
      乐正语沉吟:“太子近年多病,三皇子和六皇子一直觊觎太子位,已经众所皆知。洪太尉从来是支持太子,而骠骑大将军则是三皇子的母舅,这样看来……”
      卫乱玉打断丈夫的话:“你认为幕后真凶是六皇子?”
      乐正语摇摇头:“不,六皇子才是最大的受害者,因为这样一来,所有的矛头都对准了他,他没有除掉一个人,反可能因此被人除去。”
      李怀天颌首:“看来将军的想法和我一样。”
      孙竹泪接道:“也就是说,真凶极有可能是三皇子。”
      卫乱玉恍然大悟:“那么,骠骑大将军受刺,便是三皇子使出的苦肉计。”
      李怀天道:“没错,我听说皇上已经下旨让六皇叔待在府中,不得随意外出。”
      乐正语道:“值此多事之秋,郡王应赶回长安才是,以防有人会再度对太尉太子不利。”
      “父亲认为如果我此时回去,必定会引起众人的无端猜测,局面可能更混乱,而且,”李怀天微笑:“父亲已经请了两位能人到太尉府做客,让我大可放心。”
      乐正语问道:“两位能人?”
      李怀天回答:“是医仙文悠生以及慕逸天大侠。”
      乐正语点点头:“原来是他们,有他们在,自然是可以放心。”
      卫乱玉笑对丈夫道:“好了,他们两人赶了一天的路,也乏了,快放他们去休息休息。”说完便唤来管家陪同两人去到客房,吩咐好生服侍。做好一切,卫乱玉转回书房,边给丈夫递上茶,边询问道:“郡王来这是做什么?”
      乐正语淡淡说道:“有人参奏说我拥兵自重,勾结吐蕃,有谋反之意。”
      “什么!”卫乱玉炸起来:“是谁血口喷人!”
      乐正语看她一眼:“夫人,小心茶杯。”
      “什么时候了,还管什么茶杯!”卫乱玉拽住丈夫衣服:“现在怎么办?”
      乐正语语气平静:“和平时一样,该干什么干什么。”
      卫乱玉瞪着丈夫,不放松。
      乐正语只得讲明:“如果皇上真的相信我要谋反,也不会派郡王来调查了。”
      卫乱玉想了想,终于松口气。
      乐正语轻轻拍下被妻子揉皱的衣服,问道:“刚才厅上那个小姑娘是谁?”
      卫乱玉轻轻说道:“是慕逸天的女儿。”
      “噢,已经这么大了。”乐正语微抬下眉毛,隔了会,又道:“长得好像和她娘并不太像。”
      “是阿,但她耳朵上的胎记倒是和她娘一模一样。”卫乱玉长叹口气,有些感慨:“很少见到像她娘那么美的女子,只可惜……对了,看来慕姑娘并不知道她娘的事。”
      乐正语转过头来:“千万不可向她透露。”
      卫乱玉点点头:“这我当然知道,难不成我还能对她说你的杀母仇人就是你的……”
      “乱玉,”乐正语打断妻子的话,语气透着少有的严肃:“我们并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可是,当时我明明看见……”卫乱玉说到这,忽然停下,思虑片刻,终于说道:“算了,都已经这么多年了,谁是谁非也说不清。等会你写封信给慕逸天吧,给他讲明事情经过,让他来接平凡回去。”
      “好。”
      “走吧,去用晚饭,别让客人久等。”

      阳光透过门缝悄悄潜进屋中,穿过纱帐,逐渐柔化为丝丝缕缕。
      平凡醒来,伸个懒腰,经过昨夜的休息,再加上将军府周到的服侍,顿觉周身舒畅。
      她起身,打开窗户,此时正是初春时节,草长莺飞,新绿乍生,院中种有各色花卉,正含苞欲放。一个老花农正在扫地,扫帚在石子路上刷出规律的沙沙声响,整座将军府开始苏醒。
      平凡深吸口气,打开手臂上包扎着的白布,果然,伤口已经愈合,只余下淡淡的影子。
      “姑娘醒了?”身后一个清脆的声音传来。
      平凡回头,看见一个鹅蛋脸,大眼睛,模样干净的少女正拿着一套新衣,原来是将军夫人的贴身侍婢小秋。
      小秋乖巧地说道:“夫人派我来伺候慕姑娘,今后姑娘有什么事尽管吩咐奴婢就是了。”
      平凡笑着点点头:“麻烦姐姐了。”
      小秋暗松口气,看来这位慕姑娘并非是个刁蛮的主,她将手中的新衣放下:“慕姑娘,让小秋来服侍你梳洗。”接着便上前帮平凡换上衣服,盥洗梳妆,一边说着闲话。
      “夫人脾气很好,又和气,完全没有架子……我们都比较怕将军呢,其实将军也不凶,但不知怎么的,总觉得有些冷冷的。”
      “慕姑娘是第一次来陇州吧,那一定要尝尝这里的核桃,特别香脆,吃了就停不下来。”
      “慕姑娘没事可以去逛逛集市,那里有很多吐蕃人呢,长得特别高壮,他们的衣服和话音都和我们不一样。”
      平凡坐在镜子前,耐心看着小秋给她梳头,忽然想起了那双冷冷的眼睛,便小心翼翼问道:“你们少爷,平时是不是很凶阿?”
      “少爷?不会阿,少爷性情很温和的,武功也好,书也念得好,样子也长得好,最难得的是没有染上其他纨绔公子的恶习。”小秋说着脸有些微红:“府中许多丫头都悄悄喜欢他呢。”
      平凡疑惑地皱眉:“你们家共有几个少爷?”
      “我们夫人只生了初寒少爷一个孩子。”
      平凡瞪大眼,简直不敢相信他们说的是同一个人。
      刚梳妆完毕,门外进来一个小丫头,向平凡行个福:“夫人请慕姑娘去饭厅用早膳。”
      平凡赶紧起身,随小丫头一同前去。
      进入饭厅,才发现所有人已经坐定,卫乱玉招呼:“平凡,快来坐下。”
      平凡依言坐下,这才发现左边是孙竹泪,右边则是乐正初寒,当下叫苦不迭,只得静静地举箸用餐。将军府早膳是燕窝粥和几样清淡点心,甚合平凡的口味,渐渐的,她也只顾上口腹之欲,浑忘周围的不快。
      突然听见一个声音轻轻问道:“伤好些了吗?”
      平凡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是孙竹泪在询问自己,连忙点头:“是,已经全好了。”
      说完又发现自己声音有些紧张,正自不安,一双银箸却夹了一片杏仁雪花糕轻轻放在她碗中。平凡诧异,抬头,看见乐正初寒向自己温和地一笑:“慕姑娘,这是家母亲手做的,请尝尝。”
      在旁人眼中乐正初寒自然是一如往常的文雅谦和,但平凡却知道,他脸上的笑意过于浓厚。
      可是在嘲笑她?
      卫乱玉突然说道:“初寒,平凡想到监狱逼问青州双匪水萦回的下落,等会你陪她去。有你在,事情好办些。”
      平凡听见,刚想推辞,但乐正初寒却抢先一口答应,平凡反倒不好再说话。
      少倾,用饭毕,孙竹泪和李怀天跟着乐正语出去,卫乱玉留在府中照料家事,平凡只得无奈地跟着乐正初寒。
      两人出了府,乐正初寒在前面带路,平凡不敢离他太近,只在后面慢慢走着。
      不知怎的,脑海里全是乐正初寒嘴角那丝淡淡的嘲讽。他说,孙公子已经有了心上人,让她不要再痴心妄想。平凡微叹口气,老实说,从一开始,她就不曾期望过什么。想想也是,自己武功平平,相貌平平,头脑也平平,真是人如其名,够平凡的,再怎么,也不可能和孙公子那种人中龙凤扯在一起吧。而且……自己真的喜欢孙公子吗?如果是,为什么听见他有心上人并不怎么难过呢?
      其实……自己对孙公子应该是仰慕感激多过喜欢吧。
      平凡低着头,正在胡思乱想,却冷不防撞上一堵肉墙,她捂住发痛的额头,退后一步,才发现自己撞上了乐正初寒。
      4 探匪记
      只见他站在自己面前,居高临下地打量着她。
      平凡连忙道歉:“我忘了看路,对不……”
      “今天终于不像只小脏猫了。”乐正初寒突然冒出一句。
      “阿?”
      “不过,还是一样的平凡。”乐正初寒扬起漂亮的剑眉:“和你的名字一样。”
      “平凡也没什么不好吧。”平凡并不介意,坦然看着他:“文叔叔常说,平凡是福。”
      “不要自欺欺人了。”乐正初寒盯着她,眼神如锐电:“难道你就不曾希望过自己能更出色,远远超过众人,让你喜欢的人注意到自己?”
      平凡咽口唾沫:“我……还没有想过这种事。”
      乐正初寒直直地看着她的眼睛,隔了许久,轻轻说了句:“果然是小孩子。”
      然后便转身往前走,留下丈八金刚摸不着头脑的平凡。
      不多久,两人来到监牢,狱卒见到将军公子来访,不敢怠慢,马上殷勤地带他们到关押青州双匪的地方。
      只见两人穿着囚衣,披散着乱发,躺在稻草堆上,看见有人来,理也不理。
      狱卒上前吼道:“你们两个好大的胆子,看见将军公子还不快起来行礼!”
      黄百康闭着眼,置若罔闻。陈飞则翘着腿,恶狠狠地呸了一声:“反正老子都要被砍头了,什么狗屁将军公子,就是皇帝来了,我们也不怕!”
      平凡原以为乐正初寒听了这话会怒不可竭,但却看见他闲闲地在一旁坐着,脸色平静。她走到牢房前,询问道:“你们老实说,惠姑究竟逃到哪了?”
      谁知陈飞看见她,竟一跃而起,喝骂道:“又是你这个臭丫头!从没看过你这么难缠的人,就为了一把破剑,不眠不休追了我们几百里,他妈的,你累不累!”
      “算了,老二,”一旁的黄百康阴阴说道:“我们兄弟俩混了这么多年,竟载在这个小丫头手中,也是命中注定。”
      陈飞想了想,嘿嘿一笑:“想套我们的话也行,给我们来点好酒好菜,吃完再说。”
      平凡无法,只得让狱卒给他们拿了一坛酒,两只烧鸡。陈飞一见,立即扑上前去,狼吞虎咽地吃起来,边回头招呼黄百康:“大哥,快来吃,再怎么也得做个饱死鬼!”
      黄百康不理睬他,只闭眼假寐。
      陈飞也不在意,转身埋头吃起来。酒足饭饱之后,他用手抹抹嘴唇,打个饱隔。
      平凡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不急,不急。”陈飞眨眨眼,涎着脸说道:“俗话说,饱暖思□□,找两个美娇娘来陪我们睡一觉,我再告诉你。”
      平凡气急:“你们……混蛋!”
      陈飞斜眼打量着平凡,不怀好意地笑着:“不然,你陪我们也行,我不介意玩嫩的。”
      平凡涨红脸,羞愤不已,一时竟说不出话。
      这时,一直沉默的乐正初寒忽然发话:“看来两位是不吃软的,那只好对不住了。来人,把他们带出来。”
      狱卒得令,忙将两人拖出牢房,绑在刑桩上。又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刑具,油锅,铁烙,皮鞭,锁链,一眼望去,让人胆战心惊。
      乐正初寒看着他们,脸上露出一个沉静的微笑:“两位还是决定不说吗?”
      黄百康忽然哈哈大笑:“小子,我实话告诉你,惠姑和我睡过觉,就是我的女人。我黄百康虽然杀人不眨眼,十恶不赦,但绝不会出卖自己的女人。你就省省力气吧!”
      这时,一个狱卒向乐正初寒耳语:“公子……还没来得及定案,如果用刑过重,伤了他们性命,这个,不太好交待呢。”
      “我知道。”乐正初寒点点头,不动声色地走到黄百康面前站定,忽然迅疾出手,封了他的哑穴。
      陈飞大叫道:“你要干什么!”
      乐正初寒从怀中拿出一根三寸长的细长银针,放在黄百康头顶的百会穴上,悠悠说道:“听说,如果将银针刺入一个人的百会穴上,他并不会死,但会产生无法忍受的剧痛,像无数把刀在全身上下剜肉挑筋,就连最铁的硬汉都忍受不了。可惜一直以来,我都无缘得见,今日,终于找到机会了。”
      说完,他稍一用力,指尖夹着的那根银针竟深深插入黄百康头顶。顿时,黄百康脸涨得通红,汗如雨下,眼珠鼓出,拼命摆动着身体,弄得铁链铮铮作响,喉咙中发出沉闷的痛苦嘶吼,在火光的映照下,模样异常恐怖。
      平凡转过头去,不敢再看,其他狱卒虽平时看惯酷刑,但睹此情状,脸上也有微微俱色。而那陈飞此刻更是抖如筛糠,面无人色。
      就这样过了半盏茶功夫,黄百康的声音慢慢减弱,最后竟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乐正初寒着人将黄百康带下去,接着慢慢走到陈飞面前,也不看他,只是拿块布擦拭着那根刚从黄百康头顶拔下的银针,声音淡而又淡:“真是没趣,才这么一会就晕过去了。那么,让我看看你能坚持多久吧。”
      陈飞顿时吓得魂飞魄散,马上求饶:“我说我说,我什么都说!那女的并不叫惠姑,她叫花自媚,是弄花宫的人。”
      “弄花宫?我可从来没听过这个教派。”乐正初寒将银针置于陈飞头顶,脸色一寒:“看来你并不相信这根针的厉害。”
      陈飞惧得声音发颤:“我信,我信!小的就算有十个胆子也不敢欺瞒公子您阿!我说的是实话,是我偷听大哥和花自媚讲话才知道的。据说这个弄花宫非常神秘,江湖上很少有人知道它的存在,宫里的人全是女子,个个武功都不弱。还说这弄花宫每隔多少年便会举行一次比武,只有赢的三个人可以留下,其余的人都会被杀死。那个花自媚自知武功比不上其他人,便想拿到那把剑,取得留下来的资格。”
      “这又和那把剑有什么关系?”乐正初寒的手并不放松,一直将银针抵在陈飞头顶,吓得他冷汗涔涔:“好像说那把剑原本是弄花宫的圣物,可是后来不知怎么的被宫里的一个女弟子带了出去,这……这当中的缘由小的实在是不清楚阿。
      “那么花自媚的下落你总不会不清楚吧。”
      “花自媚只让我们帮她引开这臭丫……不,不,不,是引开这位小姐,之后她便脱身逃走了,不过我猜她既然得了手,一定是赶回弄花宫去了。可,可,弄花宫究竟在哪里,小的真的不知道了!”
      乐正初寒仔细盯着他的眼睛,看了许久,确定他说的是实话,便抛下他,带着平凡走出监牢。
      “看来这件事并不简单,我从来没听过弄花宫这个门派,让宫里的人自相残杀,最后只剩三个人,这么残酷的门规,难怪会养出花自媚那种不择手段的人……”乐正初寒正絮絮表述着自己的看法,然而无意间回头,却发现平凡并没有听进他的话,而是牢牢看着自己手中的银针,眼中有丝惧色。
      乐正初寒停下脚步,将银针在平凡眼前轻轻摇晃,他微眯着眼,冷冷一笑:“看来你对它很好奇呢,那我就成全你,让你也尝尝银针穿脑的滋味吧。”
      “我不要!”平凡拔腿就跑,可乐正初寒一个跃步便拦在她身前,说时迟那时快,没等平凡反应过来,他便一手握住她的头,一手夹着银针刺向她眉心。
      平凡闭着眼大叫,认为这次命危殆矣,但隔了许久,还没感到疼痛,只得眉心处有丝冰凉。
      睁眼便看见乐正初寒嘴边那丝促狭的笑,平凡心中疑惑,细细一看,终于发现真相,原来那根银针做过手脚,中间一截是活动的,当针尖碰触到物体时,前半段便会缩入后半段里,看上去便像是刺入了物体。
      平凡大松口气,接着又满腹疑问:“这银针并没有刺入黄百康的百会穴,那为什么他会那么痛苦呢?”
      “他痛苦并非因为痛,而是因为痒。”乐正初寒从怀中拿出一个小玉瓶,打开瓶塞,只见里面盛有绿色的细微粉末。
      “美人笑!”平凡恍然大悟。这“美人笑”是文悠生专门配置的一种痒粉,效力奇强,稍稍撒些在皮肤上,便会让人感到浑身奇痒钻心,像千万只虫蚁在啃噬肌肤。乐正初寒在接近黄百康时,便把美人笑悄悄撒在他衣服里,然后将那根活动的银针置于他头顶,此时,药力生效,黄百康奇痒难耐,奋力挣扎,可又无法开口说明真相,他人便误以为是银针插入头部引起的剧痛,再想不到会是痒粉作怪。
      平凡想了想,粲然一笑:“我就奇怪你为何会点他哑穴,原来如此!”
      “还好没有笨到无可救药。”乐正初寒将银针递给她:“拿去玩吧。”
      平凡接过,一边轻轻摆弄着,一边问道:“原来惠姑叫花自媚,可她怎么会认为水萦回是弄花宫的圣物呢?那明明是我娘的东西。”
      “陈飞不是说,水萦回是被弄花宫中的一个女弟子带出去了吗,也许,那个女弟子就是你娘。”乐正初寒的声音缓慢轻和,却让平凡浑身一震:“不可能!我娘只是个普通的商人之女,家里遭了盗贼,全家都被灭口,是爹爹救了她。所以她就和爹爹成了亲,生了我。那水萦回是我娘祖上传下的东西!”
      “那为何花自媚会费那么大的功夫去偷水萦回呢?”乐正初寒轻轻看她一眼,继续往前走:“而且,你娘的一切都是你爹告诉你的吧。父母也会骗人的,我娘以前一和爹吵架便会对我说我并非爹亲生。”
      闻言,平凡一时僵在原地,双手不自觉地握紧。
      不错,如果不是确定水萦回是圣物,花自媚何必牺牲这么大去偷它呢?
      那么,是爹爹说了谎话?
      平凡陷入沉思,对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察觉,直到一声暴喝将她惊醒:“让开!”
      平凡抬头,却惊见几步之遥外,一人骑着匹高头黄马在街上一路横冲,掀翻了许多摊子。并快步奔来,眼看就要撞到她。平凡脑海中顿时一片空白,竟无法动弹。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忽然有人抓住她的手臂,一把将她拉入怀中。平凡的脸伏在那人胸前,鼻端嗅到一丝幽幽的檀香。
      她抬头,看见乐正初寒那张俊美脸庞染上一丝阴沉。

      5冷月夜
      “没长眼睛啊,想死是不是!”骑马者边大骂边扯住缰绳,黄马一声劲嘶,腾起前腿,停下。
      只见那人是一相貌清秀的男子,可神态却女里女气,说话声像捏着嗓子,尖细刺耳。
      旁边的卖菜老农一边收拾掀翻在地的菜一边咕哝:“作孽哟,明明是闹市,还骑这么快,不道歉,反倒先骂人。”
      闻言,男子脸色一沉,扬起马鞭抽向说话的老农。
      眼看老农就要受皮肉之苦,乐正初寒放开平凡,一个反手,将鞭子抓住,冷冷说道:“她并没少长眼睛,我看,是阁下少长了样东西。”
      那男子听这话刺中心中痛处,脸上一阵扭曲,于是手上用力,想将马鞭夺回,抽打这个多管闲事的人。但马鞭另一端却被乐正初寒牢牢握在手中,纹丝不动。他恼羞成怒,暗暗积聚内力,奋力一拉。谁知乐正初寒却瞄准时机,在这时放手,男子不防,反倒摔倒在地,跌得四脚朝天,引得众人哈哈大笑。
      男子狼狈站起身,捡起地上的马鞭,正想向乐正初寒狠狠抽去。却被一个声音制止:“大胆,还不快住手!”
      声音不大,但却同样的尖利。
      同时,一匹马驶到跟前,一个胖胖的中年男子从马上下来,走到乐正初寒面前,对着他拱手鞠躬,眼睛眯成一条缝:“哎呦,原来是乐正公子啊,好久不见,将军可好。看看,都怪我教导无方,这小兔崽子有眼不识泰山,居然冒犯了您……还不快来给公子赔罪!快跪下,对,给我跪好了!……乐正公子,您大人不计小人过,看在我的薄面上,就饶他一回吧。”
      “既然是沈公公求情,那就算了吧。”乐正初寒微微一笑:“只希望公公今后多提醒手下,别在闹市骑马,以免伤人。”
      “当然当然,长生,还不快起来!”中年男子踢了手下一脚,转而对乐正初寒笑道:“乐正公子,我们奉了刘公公的命办事,迟了恐怕耽误,先走一步了。”
      “公公慢走。”
      沈常贵带着吴长生登鞍上马,扬鞭而去。从头到尾一直笑着,仿佛那笑容是天生长在脸上。
      直奔了三里地,两人才停缓下来。吴长生怯怯问道:“公公,刚才那人是谁啊?”
      “那是乐正将军的独子。乐正语这人诡计多端,软硬不吃,并且是太子那边的人,以后看见他要饶远点。”
      吴长生连忙答道:“是。”
      “走吧,咱们还得快去找到花自媚那个小贱人呢。”
      “公公,那花自媚究竟犯了什么罪?刘公公命我们必须将她除去。”
      “私自离宫,便是死罪。不仅如此,还跑去慕谷偷东西,慕逸天是好惹的吗?不自量力。如果因为她而暴露了弄花宫,那事情就大了。”沈常贵口气很缓和,但越是如此,越让人背脊发凉。

      这边厢,平凡看着骑马远去的两人,问道:“他们是什么人啊?”
      乐正初寒拍拍手上的灰尘,说道:“沈常贵,太监刘自谦的儿子。”
      平凡诧异:“太监也有儿子?”
      “当然是认的。这几年,刘自谦在宫中的势力是越来越大,不仅是干儿子,许多官员还千方百计认他做干爷爷呢。”
      “原来如此。”平凡点点头,接着忽然想起了什么:“对了,刚才谢谢你救了我。”
      乐正初寒抱着双手,眯眼看着她,“我很奇怪。”他说:“你居然笨到连马都避不开,又是怎么追了青州双匪几百里都没被杀?”
      平凡张张嘴,又合上,但想了想,终于忍不住,轻声辩解道:“刚才是因为在想事情,才没有注意到那匹马的。”
      乐正初寒并没有理会她的解释,他粲然一笑,嘴角勾起个迷人的弧度:“不过,你竟缠了他们几百里,还真是固执呢。”
      平凡忽然有些恍神,她发现,这个乐正初寒笑起来还真好看,不,应该说,他是自己见过长得最好看的人。他的眉毛和爹爹一样黑浓,鼻子像文叔叔一样挺秀,嘴像孙公子一样薄而漂亮,他的眼睛,像……
      一块黑玉,墨黑的瞳眸,清澈冷冽。
      平凡低头轻抚着被他握过的手臂,那上面似乎还留有微微的烫热。

      回到将军府,卫乱玉笑着迎上前来:“正要派人寻你们呢,怎么去了这么久?”
      乐正初寒在黄梨木椅子上坐下,品着下人送上的蒙顶黄芽,轻描淡写地道:“那两个人嘴比较硬,多花了些功夫。”
      “平凡,去了这么久,一定饿了吧,我马上吩咐开饭。”
      乐正初寒看母亲一眼:“李怀天他们回来了?”
      “竹泪临走时说晚上才回来,估计两人游山玩水去了,咋们也别等了,来来来,菜齐了,快吃吧。”
      这时,乐正初寒起身,冷淡而礼貌地说道:“抱歉,我有些不舒服,先回房休息了。”
      “看来今天中午只有我们两个人吃饭了,平凡,快坐下,尝尝这道清蒸鲥鱼,好吃吗?”
      平凡夹起一小块放进嘴中,只觉鱼肉鲜嫩,入口即化,且口感清香,回味无穷,忙不迭赞道:“很美味呢!”
      “是吗?那就多吃点。”
      平凡点点头,但并没有再动筷子,她看着卫乱玉,小心翼翼地问道:“夫人,你听说过弄花宫吗?”
      卫乱玉停顿下,镇定地回视平凡:“没有,我没有听说过弄花宫。”
      平凡并未死心,斟酌片刻,说道:“那夫人,据你所知,我娘是……是商人之女吗?”
      卫乱玉放下筷子,微笑地看着她:“平凡,最清楚你娘事情的人,是她的丈夫。”
      平凡愣住,随即低下头,轻轻说道:“我明白了。”
      卫乱玉给她夹着菜:“别不开心,下午我带你出去逛逛,顺便买些衣料,首饰,女孩子总得打扮打扮……”

      平凡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怎么也不能入睡。
      下午和乐正夫人逛了那么多地方,也乏了,应该像昨天那样,沾床便睡着才是。但弄花宫三个字却像烙印般刻在脑海中,越想,头越是热痛。
      一个时辰后,平凡终于放弃,起身,套上件白色兔毛披风,踏上荷花绣鞋,开门走了出去。
      门前便是一座湖,湖中有间单檐六柱圆亭,连着九曲回廊,优雅别致。
      平凡顺着走廊来到亭中,在石凳上坐下。
      月华如水,流泻在湖边柳树上,好似愁色满柳。湖水明澈,反射着银白的月光,如镀上层寒霜。在这样一个初春的深夜,天地间有种清寥凄寒的况味。
      忽地,一阵笛声随着冷冷的空气飘来,有幽幽的哀思。
      平凡询声回头,却意外发现吹笛者是乐正初寒。
      他倚在窗边,闭着双目,手指轻轻按动笛孔,一曲隐带凄伤的曲子缓缓流曳而出。额边的散发经夜风一吹,在白玉般的面容上微微拂动,为整个人平添了丝温柔与哀思。
      平凡正呆呆地听着,笛声却戛然而止——乐正初寒发现了她。
      平凡连忙转身,想回房间,可没走几步,便被乐正初寒叫住:“干嘛见我就躲?”
      “我不是故意偷听的。”平凡急忙解释。
      乐正初寒好笑地看着她:“我有说你偷听吗?行了,隔这么远说话,别把其他人吵醒,进来吧。”
      走进他所在的屋子,平凡才发现这是间书房,东面并排放置着三具梨花木书柜,满满的全是书。北面则放着一张梨花木书桌,上面堆放着砚台与笔架,还压着叠莹润的硬黄纸。一只紫毫笔随意搁在笔山上,饱蘸着墨,可主人已无心书写。
      虽说叫了她进去,但乐正初寒并没有再说话,依旧倚着窗。平凡轻咳了一声:“你今天好像不怎么开心,是我惹你生气了吗?”
      乐正初寒转过头来:“你怎么知道我不开心?”
      “你中午没有吃饭,刚才晚饭时也没见到你,所以我想……”平凡顿了顿,小声道:“我想,是不是你不想陪我去监狱,但夫人强逼你去,所以你心里不痛快……”
      “和你无关。”乐正初寒低下头,将笛子放在手中轻轻摩挲着,隔了会,忽然问道:“你呢?陪我娘逛了这么一天还不累?怎么不睡觉?”
      “我……睡不着,总想着弄花宫和我娘的事。”
      “还是没问出什么吗?”
      平凡失望地摇摇头。
      “关于你娘,真的一点也不记得?按说五岁也应该有些懂事了,不至于完全忘记才是。”
      平凡垂下眼:“可是,我就是什么也想不起来。”
      乐正初寒走到书桌前,将砚台合上,缓缓说道:“那就别想了,你现在过得也挺让人羡慕的,别破坏了。”
      平凡意外:“你羡慕我?”
      “当然,”乐正初寒眼中闪过一丝戏谑:“整天傻乎乎的,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谁不羡慕。”
      平凡咬咬唇——早该知道他没好话。
      “记得吗?我们以前是见过面的。”乐正初寒继续说道:“那时候你大概也是四五岁的年纪。”
      “哦?”平凡好奇:“那时我是什么样的?”
      “那时候的你……”乐正初寒嘴角一勾,拖长腔调:“是个好哭鬼。”
      “啊?”
      这时,一个小丫头走了进来,手里捧着漆盘,上面装着几样热腾腾的点心,细声细气地道:“少爷,慕姑娘,夫人让奴婢给二位送宵夜。”说完,放下漆盘,便急急告退。
      平凡诧异:“夫人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她有什么事是不知道的呢?”乐正初寒夹起一个水晶蒸饺,细细品尝着,闲闲说道:“做好准备,明天够你受的。”
      “恩?!”

      6 梨花雨
      要到第二天,平凡才知道乐正初寒的警告并非虚言。
      在早饭时,乐正夫人突然问道:“平凡,你脸色不太好呢,一定是昨晚和初寒聊太晚了吧。”
      平凡再怎么也料不到乐正夫人会当众这么说,一时怔住,不知该如何作答。
      孙竹泪饶有兴趣:“有这回事?”
      “就是呀,”卫乱玉笑咪咪的:“原来这两个孩子这么投缘,特别聊得来,真是让人……忍不住要往其他方面想呢。”
      平凡涨红了脸皮,可偷眼望去,乐正初寒却像没听见似的,脸上一片平静。她只得自行分辨道:“因为我们俩都睡不着,又遇到了,就稍稍说了两句话,只是这样而已。”
      卫乱玉向她眨眨眼:“想当初我和你乐正叔叔也是说了两句话就认识了,现在不也成了夫妻?”
      乐正语放下碗,轻咳一声:“夫人,应该是你跑到我房中来投毒,不幸被在下抓到,这才认识的吧。”
      卫乱玉笑容僵住,连忙装傻:“是吗?20年前的事了,我都记不清了。来,来,来,老爷,多吃点菜。”
      经乐正将军这么一打岔,卫乱玉终于不再纠缠于昨晚的事,平凡暗暗松口气。
      “竹泪,你们今天又要出去吗?”卫乱玉问道。
      “是,今天我们打算随将军去军营看看。”孙竹泪笑答。
      李怀天看见一旁默默无言的乐正初寒,便邀约道:“乐正公子也一同去吧。”
      乐正初寒放下银箸,客气却冷淡地拒绝:“抱歉,我还有事,恕不奉陪。”说完,便起身离席。
      卫乱玉附和:“对啊,初寒还得在家陪平凡呢。”
      看话题再度转到自己身上,平凡连忙三下两下拔完饭,起身说道:“我吃完了,将军,夫人,李公子,孙公子,你们慢用。”接着便逃也似地离去。
      “小孩子脸皮薄,就别逗她了。”乐正语淡淡劝道。
      “谁说我在逗她,平凡和初寒两个不是挺合适的吗?”卫乱玉反驳:“反正我觉得他们俩最后肯定能在一起。”
      “那就请夫人在家静待其变。”说完,乐正语偕同李怀天,孙竹泪离开。
      三人一路同行,走到距军营还有两三里地,便听见一阵雄壮整齐的喊杀声响彻云霄。进入一看,只见战鼓擂擂,号角阵阵,数不清的士兵身着铁甲,排列整齐,正在将领的指挥下进行操练。军容森森,令人望而生畏。
      “这些,想必就是将军的亲卫兵了。”李怀天点点头:“果然是纪律森严,勇猛异常。”
      “他们跟了我多年,一起同生共死。”乐正语看向手下的士兵,静静说道:“也是因为这,刘自谦派人在皇上面前参了一本,说我拥兵自重,有心谋反。”
      “将军一门忠烈,举朝皆知,皇上是不会相信这等小人谗言。”李怀天劝慰道。
      “我和刘自谦为敌也并非一天两天,他再毒辣的手段也领教过,所以倒不怎么担心。只是现在朝中宦官当政,国运堪忧。”说到此,乐正语看着军营中猎猎飘飞的军旗,微笑道:“今后,希望郡王能改变这一切。”
      李怀天刚想说什么,一个副将摸样的人来请示事情,乐正语向他们告个便,就去商量军务。
      “看来,众人对你的期望很大。”孙竹泪说着,淡淡一笑,看在李怀天眼中,却激起他无端的怔仲:“竹泪……”他开了口,却说不下去。
      孙竹泪继续说道:“你是郡王,太子最看重的儿子,今后,他一定会传位于你,到时,你会是最英明的君主。”
      李怀天深深地看着她:“可是,你却不肯成为我的皇后。”
      “不是不肯,”孙竹泪垂下眼,嘴角的笑容依旧存在,却带了丝苦味:“而是不能。”
      “竹泪,”李怀天缓缓牵过她的手,再紧紧地握住:“从遇见你那天,我便发过誓,此生绝不负你。”
      “别被人看见了,”孙竹泪想抽出手,但李怀天却毫不放松,她无法,只能将两人紧握的手放在身后。沉默了会,终于轻声说:“不管怎么样,我们现在在一起,这才是最重要的。”

      怕遇见乐正夫人,平凡不敢回房,便在将军府中闲逛着。初春时节,到处都是绿色,那种稚嫩的绿,让人疼惜。院中的梨花在树上轻柔地开着,薄如蝉翼的花瓣,像白色的纱巾,堆在树上,飘飘扬扬,带点纯净的绮旎。
      就在那树下,平凡看见一人正在舞枪。
      银色颀长的人影与银枪混为一体,如条蛟龙,在空中灵活翻腾。
      突如其来的,下起了阵细密的雨,如一根根针,落在脸上,有细密的疼。
      银枪血缨翻飞,甩出一圈雨花,酣畅,淋漓……阴郁。
      猛地收回,忽地刺出,枪尖白光闪闪,枪影漫天飞舞,攻如闪电,守若磐石。
      忽然,那人一个旋身,长枪直直向着平凡面门刺来,但却在距她额头三寸处停下。
      “为什么不躲开?”乐正初寒将银枪收回,声音染上雨的凉意,变得冷冷的。
      “因为……”平凡没有往下说,因为她有种感觉,他的枪是不会真正刺下来的。
      白色的梨花被风吹雨打,无可奈何花落去,幽幽地在两人身边飘散。
      一片圆形的花瓣黏贴在平凡的湿发上,柔嫩的白与温润的黑,让一切变得有些恍惚。
      乐正初寒伸手替她拈去花瓣,眼中的冷慢慢褪去:“怎么站在雨里?”
      平凡垂头,摸摸湿淋淋的衣服,忽地恍悟,原来,自己一直站在雨中看着他。
      一直,看着他。
      雨水顺着乐正初寒的轮廓落下,滴在地面,滴在平凡心中,溅起点点涟漪。不由自主地,她开口问道:“为什么刚才你不分辨呢?”
      “我为什么要分辨?”乐正初寒反问。
      “别人会误会的。”
      “别人,是指你的孙公子吧?”乐正初寒调笑道。
      “不是的。”平凡脱口而出,隔了会,再重复一遍:“不是的。”
      乐正初寒将手中拈着的花瓣一松,那轻薄的白缓缓飘落在地,随着雨水流走,浮浮沉沉,不知归处。他的目光也同样的不知归处:“其实,我更希望他误会。”
      在这个清寒的春日,雨持续地下着,细密,缠绵。洗不去的,永远是人心上那点淡淡的哀愁。

      客栈坐落在乡间,从大门望出去,外面是成片的野草,绿中带着疲倦的黄,无精打采,随风摇倒。
      大堂中分散地坐着五个乡民打扮的客人,面前摆着寻常菜肴,相互交谈着平常琐事,但细看之下会发现,每个人都有意无意地看着门外,似乎在等待什么。
      桌椅因为使用多年,蒙上一层厚厚的油腻,泛着灰,怎么也擦不干净。粗瓷碗碟大多缺了一角,不再完整。空气中有蒙蒙的灰尘。
      一切都是陈旧的,除了门前出现的两个人影。
      是两个中年男子,前面一个做书生打扮,一双丹凤眼,眼角微微上扬,脸庞文雅干净,一派斯文,嘴角总是嚼着一朵笑,像是什么都不满意,或者,是什么都不在意。
      走在后面的则是位身材魁梧高大的汉子,眉目英挺,相貌堂堂,气度稳重沉雅。奇怪的是,明明是名习武之人,身边却没带任何武器。
      店里的小二忙上前将两人安排在靠窗的座位上,问道:“二位客官要点什么?”
      “一壶酒,一盘牛肉,再炒几个小菜。”文悠生吩咐:“麻烦快点,我们还要赶路。”
      “二位稍等,马上就来。”小二立即跑去厨房张罗酒菜。
      “出来一趟,真是减寿十年,还是待在慕谷好……”文悠生一边拿起筷子在茶水中涮洗,一边静静指出:“这里,筷子太脏,桌子也没抹,地也没扫,碗有缺口……只有希望能有壶好酒了。”
      慕逸天并不答话,依旧沉默着,那沉默仿佛是年深日久的,所以文悠生并不介意,继续自言自语似地说着。
      没一会功夫,酒菜便上来了,文悠生闻闻酒,道声好:“居然是上好的花雕,逸天,来来来,今天我们定要大饮三杯。”说着便为两人倒好酒,举杯喝了起来。
      慕逸天也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文悠生拿起木筷,微叹口气:“不过嘛,这菜就差多了,怎么下得了口呢?咦……头怎么这么晕?”他忽地捂住头,身子摇晃几下,叫道:“遭了,酒里面下了药!”说完,便倒在桌上,昏睡过去。
      而慕逸天也随之倒下。
      屋子中静悄悄的,只有两人刚才昏倒前不小心撞翻的一只碗还在桌上滚动,发出咕噜咕噜的声响。
      突然,那五个乡民打扮的客人一跃而起,各自拿出桌底藏着的武器。
      一个拿着把九环刀,虎背熊腰,满脸黑鬓的粗野汉子爆发出志得意满的笑声:“什么狗屁慕逸天大侠,还不是被老子给弄倒了!”
      旁边一个只手提着流星锤,长脸细眼的人附和:“那酒里下的是咋们为恶寨特制的迷药,无色无味,就算是神仙也得给迷倒。”
      另外一个脸皮黑黄,头发稀少,睁着蚕豆眼向楼上叫道:“惠姑,下来吧,已经把他们解决了。”
      这时,一个妖娆的人影从楼上款款走下,桃红轻衫,□□半裸,肤色白皙,一双猫儿眼慢悠悠地抛着媚眼,让下面的一众男人心猿意马,垂涎欲滴。
      那满脸黑鬓的汉子走上去,楼过她的肩,不断揉捏着:“他们两个已经被拿下了,小美人,你该怎么报答我们呀?”
      花自媚轻轻瞟他一眼,用葱指戳戳他眉头,娇声埋怨:“还说呢,昨晚你们六个差点把人家半条命都弄没了。”
      那长脸细眼的人涎着脸道:“那今晚咋们六兄弟就把你整条命都弄没了吧。”
      旁边人一听,全都哈哈大笑。
      “没问题,不过,”花自媚看向昏睡的慕逸天和文悠生,眼中凶光一闪:“你们得先把那两人给杀了。”
      “我来!”只见刚才那个其貌不扬,黑实矮个子的小二拿着把鹰嘴钩,走到两人身边,看着一动不动的慕逸天,心中有掩不住的窃喜与激动,马上,江湖上人人称道的大侠就要死在他手上了。
      想到这,他涨红了脸,举起鹰嘴钩,狠狠向慕逸天背上刺去。

      7 为恶寨
      但是,鹰嘴钩却深深地插入桌子,发出沉钝的声响——慕逸天倏地站起来。
      同时,一旁的文悠生也支起头,闲闲说道:“冯无地,为恶寨的六寨主,惯用鹰嘴钩,去年十二月初三,在苏州邱员外家中,抢劫财物并杀害邱家上下共九人。”
      原来两人早就知道自己一伙的身份,冯无地心中大惧,忙将鹰嘴钩拔出,准备向慕逸天戳去。但慕逸天却快他一步,一个反肘,击在他胸口。冯无地只觉自己身子顿时变得轻飘飘,不受控制地向后飞去,将柱子撞出一大块凹陷,然后胸口一热,“哇”地一声吐出大口鲜血,接着便昏死过去。
      余下几人惊呆了,为恶寨是江湖上有名的恶帮,寨中兄弟个个身手不凡,彪勇狠毒,特别是他们六位寨主,更是其中佼佼者,所以多年来虽干下不少案子,连官府也不敢拿他们怎么样。可是如今。这慕逸天只一招便将冯无地伤成这样,可见他内力之深厚。
      “你们……原来你们没有喝酒!”
      文悠生拿出把扇子,展开,轻轻地摇着。上面绘的是青翠幽竹,那安静的绿,栩栩如生。看仔细了才发现,那竹竟然是一针针绣在扇面宣纸上,绣技高超,让人惊叹。
      只是,不知何故,那幅翠竹只绣了一半,孤零寂寥地伫立在扇面上,像个未完结的故事。
      文悠生轻笑着回答:“喝了,这么好的酒怎么能不尝尝呢。不过,和你们一样,我也在里面放了些别的。”原来文悠生在倒酒时便已经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解药放入酒杯中,所以两人得以安然无恙。
      那个拿九环刀的壮汉踏上前来,冲他们大声武气吼道:“他奶奶的,居然敢耍我们。”
      文悠生坐在一旁,不急不慌地说道:“刘无法,为恶寨的大寨主,外号‘夺头刀’,最喜欢砍人头,一个月前看中陈家村乡绅陈忠国的独生女,想娶回当小妾,遭到拒绝,竟恼羞成怒,当夜便带领一众手下屠村。全村三十户人家,一夜之间全死于非命。”文悠生的声音很缓和,却透着寒意:“连两个刚出生的婴儿也未能幸免。”
      “敢情你们俩是来替天行道的?老子管你们是什么人,今天一样做个无头鬼!”说着,刘无法举起九环刀便向慕逸天的头颈砍去。
      这一招看似平常,手起刀落,有勇无谋,极易躲过。但奇就奇在这只用蛮力的一劈之后刘无法的手腕竟灵活一转,于半空之中硬生生改变力道,向原路返回,像有眼睛一样,直直追着人的脖子。
      这便是刘无法独创的“追命刀法”,共七七四十九式,刀法变换繁复,招数刚猛狠辣。只见那九环刀飞转回旋,直击人头,穷追不舍,渴切地想要啜饮那腥热的血。
      尽管如此,可每次眼看就要砍到慕逸天时他都能及时避开,不论刘无法攻势如何猛烈,那九环刀却连慕逸天的衣角也没挨到。
      睹此情状,刘无法又惊又气,这慕逸天和自己对了这许多招,不仅没用任何武器,还如此从容,而自己反倒是狼狈不堪。
      刘无法眼睛一眯,心生一计,忽地加快攻势,将慕逸天往右边逼去,等他踩到距离墙壁第三块地板上时,刘无法伸手按下隐藏在柱子上的暗钮,“轰”的一声,那块地板陷了下去——陷阱里插满了尖刀!
      然而就在那瞬间,慕逸天一个劈腿,双脚架在地板边缘,稳住身形。刘无法趁他此时无法移动,便双手举刀,大吼一声,用尽平生最大气力向他砍去。
      九环刀刀刃锋利,闪着青光,凌厉地将空气划破。刀背上的九个铁环叮铃作响,像略带歇斯底里的笑声——刘无法双眼通红——慕逸天避无可避了,他的人头,马上就要被自己砍下,马上!
      可是,九环刀突然受到阻力,在半空中停下——慕逸天竟生生用双掌夹住刀面!然后,他暗运内力,九环刀应声断成两截。
      与此同时,刘无法感到腹部一阵剧痛,他不置信地低头,发现那断掉的半截刀刺穿了自己的身体,血顺着伤口喷薄而出,渐渐地染红了他的眼睛,无边无际的红,浓到极致,成了黑——他的眼前一片黑色,永远的黑色。
      刘无法如山般的尸体倒在地上,发出轰隆一声巨响,砸在余下的人心上。
      大寨主被杀死了?!
      空气中一阵死寂,隔了会,顺着两声爆喝,一高一矮的两个人影冲上前来。高的那个手拿金炳匕首,身材瘦削,矮的一个手拿银柄匕首,头只够得着身边那人的腰部。但奇怪的是,两人的相貌竟一模一样,长而方的脸,略有些凹,肿肿的眼泡,总像是瞪着人。
      文悠生继续说道:“张无仁,张无义,为恶寨的三寨主与四寨主,孪生兄弟。总是联手攻击敌人,常年在铜山道一带截镖,杀人如麻,从来不留活口。”
      原来张无义在八岁时曾受伤,之后便不再长高,因此和孪生哥哥张无仁身形相差很大。不过也正因为如此,兄弟两人才能同时攻击敌人的上下盘,使人顾此失彼,终被击败。
      当下只见两人欺身到慕逸天身边,一个拿金炳匕首直刺向他面门,一个拿银柄匕首刺向他双腿,其疾如闪电,其势若狂风。慕逸天立刻双掌挥,推,劈,挡,脚下踢,弹,跃,避,见招拆招。三人你来我往,出招虚虚实实,看得人眼花缭乱。
      这边厢,那个蚕豆眼的男子蹑手蹑脚走向文悠生,想趁他不备从后偷袭。可刚走到离他一丈远处,文悠生便“刷”地一声合上扇子,转过身来,用平静的声音说道:“何无天,千万别过来。”
      何无天先是楞住,而后哈哈一笑:“怎么?知道我是谁,怕了?”
      “何无天,为恶寨五寨主,常常潜入民宅,□□女子,如遇反抗,立即杀之——阁下大名,真是如雷贯耳。”文悠生缓缓说道:“不过,我并不是怕你杀我,而是怕……听你的惨叫。”
      “哼!今天我就把你舌头拔下来,看你还怎么耍嘴皮子!”何无天说着拿起把三角叉向他刺去。与此同时,文悠生右手一挥,一包绿色粉末撒了何无天一头一脸。只听得一声哀嚎,何无天丢掉武器,在地上翻来滚去,拼命地抓挠着自己,很快,皮肤上便起了一道道血痕。他惨叫道:“痒死了!他妈的到底是什么鬼东西?”
      “美人笑。”文悠生冷眼看着他:“美人,应该是你的最爱吧,那么,就让它来送你一程好了。”
      “好痒啊!”何无天使劲抓挠着皮肤——那痒来自骨髓,仿佛要将皮肉撕去才能止住。很快,他脸上身上皮破肉烂,流出腥臭的脓血。剧烈的痒痛迫使他不断地惨嚎:“杀了我吧,杀了我吧!”
      “别着急,一盏茶的功夫,只要再等这么一会,”文悠生细长的眼睛微微一眯:“你就会见到那些被你残害的女子。”
      在文悠生说话之间,另外三人已接连过了多招。虽然张无仁兄弟招数狠辣阴损,但幕逸天总能及时将那猛烈的攻势一一化解。
      正在难分难解之时,慕逸天忽然感到身后传来一阵呼啸的风声,他没有回头,却从张氏兄弟脸上难掩的窃喜中得到答案——有人偷袭。
      张氏兄弟顿时加快了攻势,封住慕逸天的去路,迫使他只能待在原地,等待背后那只破空袭来的流星锤击碎头颅。
      可是……
      张无仁脸上的笑忽然凝住,他感到一股无形内力正牢牢罩住自己,他像掉入漩涡一样,不受控制地被吸到慕逸天面前。
      此时,那沉重的流星锤只离慕逸天不到一尺。
      就在这时,张无仁倏地胸前一紧——慕逸天抓住他的衣襟,将其抛向后方。
      “咚”的一声闷响,流星锤硬生生砸中张无仁的头,顿时,血沫横飞,脑浆迸裂,张无仁重重地摔到地上,全身不断抽搐着,最后,双脚一蹬,命归西天。
      客栈中忽然出现一阵死寂的安静。
      接着,一个矮小身形冲到张无仁身边,抚尸大恸道:“哥!”
      “柴无天,五年前在嵩山上偷袭林原镖局林总镖头,谁知武艺不精,反而被擒,立即跪地求饶,发誓会改邪归正,林总镖头心慈,放了你一马。谁知,一个月后,你居然将林家一双五岁小儿女开肠破肚,悬挂在林原镖局门口。从此,你‘心狠手辣’这个外号不胫而走。”文悠生看着柴无天,眼睛一冷,语带深意地说:“没想到,就连对付自己的兄弟,你也是如此。”
      张无义停住了悲喊,眼睛一沉。
      柴无天急忙分辨:“你别胡说八道,杀了三寨主的人是慕逸天!”
      “哦?“文悠生无声地笑了:“可是,张无仁却是死在你的流星锤之下。”
      柴无天眼睛一眯,额上出现点点汗珠。
      这时,张无义站起来,沉声道:“别想糊弄我们,我哥是你们杀的!二寨主,咋们一起上,替我哥报仇!”
      “好!”柴无天抡起流星锤,在头顶快速旋转,越来越快,越来越急,在空中刮出一道道风声。
      突然,张无义大喊一声:“上!”
      两人同时行动。
      柴无天的流星锤砸碎了张无义的胸骨。
      张无义的银柄匕首刺穿了柴无天的腹部。
      突如其来的变故让两人呆住,同时,在那惊疑中又有一丝了然。
      “你……果真听了他们的话,认为是我杀了你哥?”柴无天捂住腹部,鲜血止不住地从伤口中涌出。
      “我没这么傻,可是……你一定会疑心……疑心我听进了他们的话,你……咳咳,一定会找机会杀了我,就像现在一样……” 张无义跪在地上,胸前一片狼藉,碎骨烂肉混成一团,血不断从口中咳出:“所以,我必须杀了你。”说完,他慢慢地瘫倒在地,永远闭上了眼。
      “哈哈哈哈!”柴无天歇斯底里地笑起来:“文悠生,我服了你,杀人不见血,真是好样的!”
      他不停地笑着,笑着,忽然浑身如雷击一般怔住,圆睁着双眼,倒了下去。
      文悠生看一眼大厅,经过刚才的一场恶战,空中无数尘土飞扬,延续着刚才的喧嚣。
      而花自媚,早已不见踪迹。

      8 花自媚
      花自媚一口气奔出十多里,直到精疲力竭,才在河边停下,略做歇息。
      掬起河水急切地啜饮,待难耐的口渴缓解,才注意到自己的倒影——云鬓松散,香汗淋漓,一副狼狈。
      她不禁狠狠咬牙,果然太小看了慕逸天,居然可以追到这里。还有那为恶寨的六个废物,真是不堪一击。
      花自媚在一块平整的大石上坐下,心中思潮起伏。自小她便和一群与自己一样无父无母的孤女生活在弄花宫中。那是个隐蔽而绮丽的所在,柳烟渺绵,芳树笼罩,景色清绝。就在这样一个美不胜收之地,她们自小学习的却是怎样迎合朝中权贵的喜好,怎样利用自己的身体去获得所需要的,怎样最快最准确的杀人。
      弄花宫每隔若干年便会举行一次比试,只有赢的三个人可以活着,其余的……将被杀死。
      因此,她们从小便知道,身边与自己朝夕相处的姐妹,总有一天会被自己所杀,或者……杀了自己。
      所以,没有感情,弄花宫中的人谁都没有感情,那种奢侈又致命的东西。
      花自媚至今仍记得,自己入宫那天,正好是上一次比试结束之时。她亲眼看见,一具具年轻的尸体被拖了出去,长而凄厉的血迹一直蜿蜒到她心上,年深日久,变为了僵硬的暗褐色斑块,挥之不去。
      她发誓,永远不让自己落到这样的下场。
      终于,那次比试就要来临,可是她明白,自己的武功并不突出,胜出的机会太小。
      可天无绝人之路,照顾她们生活的宇文婆婆在酒醉后说出,那把传说中的水萦回竟遗落在慕谷。
      水萦回是弄花宫的圣物,自来由每任宫主掌管。可十多年前,却随着宫中一位女子的消失而不见踪迹。这件事在弄花宫是个禁止谈论的话题,如谜一般。
      但是,大家都心知肚明,谁得到了水萦回,谁便是弄花宫下任宫主。
      如果成为了宫主,自然不用参加那场搏命的比试。
      经过一夜的思考,花自媚决定孤注一掷。她偷逃出弄花宫,在几个众人崇敬的武林泰斗处细细查清了慕谷的情况.
      当然,代价便是自己的身体。
      想起那几个道貌岸然的老者的丑态,她不禁冷笑。男人,在床上都是同一副嘴脸。
      他们告诉他,慕逸天和文悠生马上就要出谷,这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但同时她也明白,慕谷向来不准许外人进入,所以,必须想个好计谋。
      而恰在这时,她发现自己居然怀孕了。是谁的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可以凭此进入慕谷——慕谷的人是不会将一个刚小产的农家妇人拒之门外的。
      果然如先前所料,她顺利住进了慕谷,并惊喜发现水萦回就在慕平凡身上。
      可是,那小丫头将剑宝贝得紧,连睡觉也放在枕边,害她一直不能得手。
      耐心等待许久,终于让她寻到了机会,在饭菜中下了迷药,趁他们昏迷之际,偷去水萦回,逃了出去。
      可没过多久,慕平凡便追了上来,死咬住她不放。幸好遇见了黄百康,陪他睡了一晚上,便帮自己挡住了那小丫头。
      之后她千藏万躲,吃尽苦头,没想到最终还是被慕逸天给找到了。
      正在回思之中,水面上忽然出现另一个人影。花自媚被唬了一大跳,转头一看,文悠生正蹲在自己身边,悠闲地看着她笑。
      花自媚来不及想什么,赶紧夺身而逃,可没走几步,一个高大的身影便拦在她面前。
      慕逸天伸出手,声音浑厚而深沉:“姑娘,请将水萦回交还。”
      花自媚抬眼看着身前这个冷硬的男人,深目高鼻,轮廓硬朗,如山的身形给她一种无形的压迫。她清清嗓子,压下心中的慌乱,故作镇静地说道:“这水萦回是我们弄花宫的圣物,我取回是天经地义,凭什么还给你?”
      “水萦回确实是弄花宫的圣物,但是……”慕逸天上前一步,语气深沉:“它更是我妻子留下的唯一遗物。”
      被慕逸天的气势压倒,花自媚叹口气,讪讪道:“好,技不如人,我自认倒霉。”说着,便作势去解下缠在腰间的剑,可解到一半,却猛地抬起头来,手一挥,掷出一枚暗器。
      怎料慕逸天早有防备,倏地闪身一躲,同时伸手点中她的神阙穴。花自媚只觉浑身酸麻,顿时瘫倒在地。
      文悠生走上前去,伸手握住水萦回的剑柄,轻轻一抽,一柄软剑便展露在众人面前,剑身雪白通透,微微抖动,如一股柔媚的水,散发着幽冷的光华。
      他将剑指着花自媚的脖子,慢条斯理地说道:“既然你如此冥顽不灵,就别怪我不给你活路了。”
      花自媚额头渗出冷汗,犹自强辩:“你们可是江湖好汉,怎么能对我这么个弱女子下手?如果传出去,岂不是让天下人笑话!”
      “我可从来没承认过自己是什么英雄好汉。”文悠生细长的眼睛一眯:“所以,杀了你,也无妨大碍。”
      说完,便举剑向她刺去,花自媚反射性地紧闭双眼,心中一片冰凉,认为这次必死无疑。
      可就在这紧要关头,慕逸天平静的声音传来:“放了她吧。”
      文悠生转头,却睹见慕逸天并没有看着他们,而是注视着那枚嵌入树干的花型暗器——通体洁白,四片花瓣锋利尖锐,淬有剧毒。
      慕逸天脸上一片平静,但刚毅眉宇间淡淡的两道竖纹却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仿佛又看见,那个纤柔孤单的丽影,伫立在漫天风雪中,默默地等着自己。
      睹此情状,文悠生心下了然——好友想起了同样使用过这种暗器的女子,
      那个令他最爱最痛的女子。
      睹物思人,最是伤怀。物犹在……人已去。
      文悠生轻轻抚摸着胸前那把竹扇,隔了许久,将剑收回,交给慕逸天:“咋们走吧,早点去接平凡。”
      花自媚对刚才发生的变故完全不得要领,她瞠目看着两人的身影消失在远方,才回过神来,长长吁口气,总算是捡回一条命。
      再过两三个时辰,穴道便会自动解开,到时候……花自媚眼睛一黯,到时候又如何呢?水萦回已经被拿走,难道还是得回弄花宫送死吗?
      正在愁眉不展,突然听见两道脚步声,花自媚暗吃一惊,连忙看向来人,发现是一个高瘦清秀的青年和一个笑容可掬的胖子。
      “沈公公,真巧啊。”花自媚招呼道,笑容却有些发僵,这沈常贵和吴长生常常到弄花宫来监察她们,所以她是认得的。不过看这情形,两人来意不善,一定是来追究自己私逃出宫的事。
      果然,沈常贵笑嘻嘻地说道:“自媚姑娘,哪儿是巧呀,咋们是特意来寻你的。”
      花自媚故作懊悔:“寻我?哎,怪我不懂事,没事先告诉你们。我呢,这次出宫是想寻回圣物水萦回。怎想到却害两位公公辛劳,真的该死!”
      “你确实该死。”吴长生冷冷接道。
      闻言,花自媚脸色一沉。
      “长生,咋们什么都没弄清楚,怎么就随便判人家死不死的。” 沈常贵笑着训说着手下,又转头看着花自媚,和气地问道:“自媚姑娘,你说你出宫是为了替弄花宫寻回水萦回,那找着了吗?”
      “已经到手了,可是……”花自媚声音低了低:“可是刚才却被慕逸天夺走了。”
      “慕逸天?!”沈常贵夸张地吸口冷气:“他可不是好惹的呀,我说自媚姑娘,你是不是把弄花宫的事说出来了?”
      花自媚急急否认:“当然没有,我只说了水萦回是弄花宫的圣物,其他什么也没说!”
      “还好你没说出来,”沈常贵拍拍胸口,向她微笑道:“否则咋们就不能赐你全尸了。”
      花自媚全身僵住。
      “听说你为了进慕谷,不惜把自己腹中骨肉给牺牲了,真是最毒不过妇人心。” 吴长生奚落道:“不过,恐怕那孩子的爹是谁你也不清楚把。”
      花自媚静默了许久,终于抬起头,浚巡着两人的下身,冷笑道:“反正,绝对不可能是你们两位的。”
      吴长生脸涨的通红:“你……”
      沈常贵摇头咂舌:“自媚姑娘真是厉害,不过女孩子这样牙尖嘴利不太好吧。”
      花自媚斜眼睨着他:“那变成像你们这样人不人,妖不妖的东西就好吗?”
      闻言,沈常贵并没有动气,只是脸上的笑容慢慢扩大,没有任何声响,更让人感到一种不寒而栗。突然,他抽出腰际的剑,手起刀落,一道白光在花自媚脖子处一闪,随即,“咚”的一声,她的头立刻从颈子上落下,在草地上滚了两转,最终停止。

      因为淋雨受了风寒,平凡病倒了,一连在床上躺了好几天。幸亏卫乱玉在一旁悉心照料,才慢慢好起来。
      这天晚上,平凡刚吃完药,正在皱眉咂舌,却看见孙竹泪走了进来,笑问道:“身体好点了吗?”
      平凡点点头:“其实已经差不多好了,但乐正夫人怕会反复,让我先别急着下床。”
      “让我看看。”孙竹泪在床畔坐下,伸手去摸平凡的额头,确信热度已经消退,便放下心来。这时,却发现平凡抿着嘴,态度有些忸怩不安,不禁问道:“怎么了?”
      “孙公子……”平凡轻咬下嘴唇,她明白,孙公子做这种亲昵的动作,是将自己当成妹妹一样看待。可是洪大娘常说,男女授受不亲,男人是不能随便碰触一位姑娘的。但是,这些话她该怎么说呢?
      睹此情状,孙竹泪立时猜到了八九分,忍不住讪笑起来:“都怪我,一直没找到机会告诉你。”
      “告诉我什么?”平凡问。
      孙竹泪拿起平凡的手放在自己胸上,一字一句地说:“我不是公子。”

      9 孙竹泪
      感受着手掌处传来的柔软,平凡惊讶地张大嘴。
      孙公子……是女人!
      “为了方便,我在外行走时都是着男装,认识的人都知道这点,所以我便没有向人解释的习惯,也因此一直让你误会了。”
      “原来是这样。”平凡了然地点点头,忽然想到了什么,将双指放在唇边,那双葡萄般的黑眼睛里有悄悄的笑意:“那……你和郡王,你们……”
      孙竹泪捏捏她的双颊,笑斥道:“人小鬼大。”
      这么一说也就表明是承认了,平凡恍然,难怪看他们那么亲密,似乎也不是兄弟的感觉,原来是对情侣。
      “那孙公……不,孙姐姐,你们是怎么认识的?”平凡特别感兴趣,连忙从床上坐起。
      “小心,别再着凉了。”孙竹泪为她披上件外套,低着眼想了想,慢慢回忆道:“我是个孤儿,从小居住在清竹林里,是师父把我养大,教会我武功,这样一直到十八岁,师父着我下山去历练。就在那年夏天,我经过一个乡镇,看见恶霸正在为难一位姑娘,正想上前惩治下他,但有人却先我一步。”
      “那个人就是郡王?”
      孙竹泪点点头:“他将恶霸狠狠惩治了一顿,救了那位姑娘,没留下名字,就走了。也不知为什么,我就一直跟着他。没走出多少里,又有一位老人晕倒在路边,他又上前,将老人送到医馆,留下一袋银子,吩咐好好照料,然后继续前行……就在那一天之内,他帮助了五六个人,并且没有一点不耐,仿佛救助天下苍生是他的责任。大约到了傍晚的时候,我跟着他来到一座木桥上,他忽然转过身来,对我微笑,问道,姑娘为何跟了在下一整天?”
      “那你怎么回答的?”
      孙竹泪脸上漾出甜蜜的笑:“我说,因为像你这种人是很少见到的。他听见,楞了楞,笑着摇摇头,说彼此彼此。然后,我又问他,你早就知道我在跟踪你,为什么一开始不说出来呢?他先是垂眼盯着桥下的河水,然后转头,看着我,用轻而清晰的声音说,因为我喜欢你跟着我。”
      平凡催问:“那之后呢?”
      孙竹泪向她眨眨眼:“之后你也看见了——我就如他所愿,一直跟着他。”
      平凡心中有种荡气回肠的感觉,不禁叹道:“好羡慕。”
      谁知闻言,孙竹泪眼中却闪过一阵落寞:“可是这样好的日子,总会有结束的一天。”说完,见平凡疑惑而不安地看着自己,孙竹泪忙岔开话题:“对了,你爹来信,说这几天就到,你听说了吗?”
      “乐正夫人刚才告诉我了。”平凡垂下眼,脸上却没有雀跃之情。
      “怎么了,不想见到爹?”
      “当然不是!”平凡急急摇头:“只是,我怕……怕自己会忍不住问起娘的事。”
      孙竹泪默默低眼,沉吟片刻,问道:“平凡,你觉得你爹会害你吗?”
      “当然不会。”平凡斩钉截铁地说道:“爹爹对我很好的!”
      孙竹泪抚摸着她的头发,脸色平静:“那就相信他所说的每一句话。”
      平凡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她,隔了许久,缓慢而郑重地点点头。
      孙竹泪莞尔一笑:“听夫人说,那天看见你和乐正公子冒雨站在院子中,互相看着,也不说话,回来就病倒了,有这回事吗?”
      平凡握着床边的一个织锦穗子,用手指轻轻将流苏理顺,低低问道:“孙姐姐,你说……乐正初寒,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孙竹泪看向窗外,眼光深邃,缓缓说道:“现在的他还是个骄傲的孩子,看见不属于自己的,便想拥有——其实,他根本就没弄清自己想要的是什么。”
      闻言,平凡怔住,依稀间仿佛明白了些什么,心中安静极了。

      孙竹泪离开之后,平凡躺在床上,看着夜风吹着纱幔,起起伏伏,像柔和的浪,而自己,也像置身于河水之上,微微动荡着。
      窗外传来一阵熟悉的笛声,悠扬凄清。
      平凡下床,打开门,看见湖上的单檐六柱圆亭里,伫立着一个颀长的银色身影。她缓缓走过九曲回廊,来到乐正初寒身后,顺着他的目光,看见了远处孙竹泪与李怀天依偎的背影。
      乐正初寒放下笛子,没有回头,却知道站在自己身后的是谁。他轻声说道:“你的孙公子已经有意中人了。”
      平凡没有做声。
      “他,其实是位女子。”
      身后依旧没有回声。
      乐正初寒感到不对,回转头来,看见平凡,微诧地皱眉:“你哭了?”
      闻言,平凡伸手抚上脸庞,竟触到一滴冰凉的液体。
      果然,她哭了。
      平凡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哭,甚至根本没察觉到自己……居然哭了。
      她只是想通了许多事情,例如第一次见面时为何乐正初寒会警告自己别再喜欢孙竹泪;例如为何他听见孙竹泪和郡王出去时情绪会那么不快;例如为何他说希望孙竹泪能误会他们。
      例如,乐正初寒,爱着,孙竹泪。
      “别哭了。”乐正初寒轻轻将她拥入怀中,重复着:“别哭了。”
      平凡记得。
      那个初春的夜晚,一切都很安静,一切都很冷。
      那个初春的夜晚,她嗅着乐正初寒身上幽幽的檀香,哭了许久许久。
      那个初春的夜晚,她明白到自己爱上一个人……
      一个爱着别人的人。

      “师妹。”
      “恩?”冷淡的声音。
      “这么多年没见,怎么你还是这么邋遢呢?”
      “……怎么了?”忍耐。
      “你看,这蒙顶黄芽居然用井水烹煎,真是暴殄天物,下次记住用山泉水。”
      “……好。”再忍耐。
      “另外,师妹,这金丝酥下锅浸炸时间长了点,下次记得改进。”
      “……是。”继续忍耐。
      “还有,师妹,你佩戴的薰陆香气味不太纯正,下次要注意。”
      忍无可忍。
      “文!悠!生!你有完没完,我们师兄妹十多年没见面,就算不抱头痛哭,也应该寒暄一下吧,哪有你这么一坐下来就叽叽咕咕,挑三拣四的!”卫乱玉对着客厅中的文悠生大吼起来。
      文悠生缓缓摇头,叹息道:“师妹,你和那个冷僵尸生活了这么多年,怎么性子还是如此急躁?”
      “他叫乐正语,不是什么冷僵尸,还要我说多少遍?”卫乱玉揉着发痛的额角。难怪黄历上说今日宜出行,她应该一早就躲出去,否则也不会被文悠生气得七窍生烟了。
      这时,慕逸天拱手道谢:“乐正夫人,这些日子多谢你照顾小女。”
      声音如人一样沉稳。
      “哪的话,平凡很乖,又讨人喜欢。”说到这,卫乱玉弯弯的眼睛一转:“而且,她和我儿子也相处得很好呢。”
      文悠生勾勾嘴角:“哦,那个小僵尸?”
      卫乱玉无奈地闭上眼,声音虚弱:“他叫乐正初寒,不是什么小僵尸。”
      “一样一样。”文悠生放下茶杯,问道:“对了,平凡呢?”
      “我已经派人去叫她了,应该马上就来。”
      正说着,门口传来平凡兴奋的声音:“爹爹!文叔叔!”
      接着,一个娇小的人影便扑进慕逸天怀中。
      慕逸天低头看着女儿,眼中出现的一丝柔情,瞬间融化了冷硬的五官,他摸摸平凡的头发,轻声询问:“没事吧。”
      平凡笑着摇摇头。
      “哎。”一旁的文悠生故意长叹口气:“果然还是爹比较亲啊。”
      平凡吐吐舌头,忙走过去,摇着他的手,唤道:“文叔叔,我不是故意的。”
      “好了,跟你说笑呢。”文悠生捏捏平凡的鼻子,向她递个眼神:“去,看你爹爹给你带了什么礼物?”
      平凡转头,看着慕逸天从腰中抽出一把莹白的软剑,不胜欣喜:“水萦回!”
      慕逸天将水萦回放在女儿手上,沉声嘱咐道:“平凡,这水萦回固然重要,但是……”他顿了顿,垂眼看着手上的剑,仿佛看着回忆:“但是,你娘更不愿意看见你受伤。”
      文悠生也严肃起来:“平凡,你看你这一走,把谷中的人都吓坏了,洪大娘急得直哭,以后千万不能再这么做了。”
      “好了,好了,孩子已经知道错了,你们别一来就凶她。”卫乱玉护着平凡。
      正说着,李怀天等人闻讯也走进大厅,
      文悠生看见乐正语,忙寒暄起来:“僵尸兄,好久不见。”
      乐正语也不甘示弱:“狷介兄,别来无恙?”
      “这两个人,又来了。”卫乱玉坐下,悠哉游哉地喝起茶来。
      李怀天走到慕逸天面前,双手抱拳,尊敬地说道:“久闻慕大侠,文先生大名,这次多亏两位鼎力相助,我代父亲谢过二位。”
      “郡王言重了,在下和太子是多年好友,自当尽力。”慕逸天还拳以礼,态度不卑不亢。
      卫乱语忽然想起来: “对了,你们既然回来,那就是说事情已经解决了?究竟是什么人干的?”
      文悠生道:“经过多日调查,我们终于发现下毒的人竟是太尉府的一位老仆,严刑逼供之下,他招出背后的指使者是三皇子。”
      孙竹泪点点头:“和猜想的一样。”
      文悠生继续说道:“皇上已经下令将三皇子流放黔州,短短几天,朝中局势大变。”
      “那刘自谦的态度呢?”乐正语问道:“还是一样的暧昧不明?”
      慕逸天颌首:“他似乎谁也不支持,谁也不反对,可是总觉得,发生的每件事都和他脱不了干系。”
      这边厢,文悠生轻声吩咐平凡:“去把东西收拾一下,等会咋们就启程了。”
      平凡怔了怔:“这么急?”
      “不舍得?”文悠生颇有深意地问道。
      平凡静默了会,忽然轻笑,笑容淡而又淡。
      睹此情状,文悠生眼睛沉了沉。
      “文悠生,你还真当我们将军府是客栈,想走就走,平凡还要在这多玩几天。”卫乱玉听见两人的对话,马上反对。
      文悠生将平凡打发走,这才转身,微叹口气,一脸无奈:“师妹,不是我不想住下,主要是你这……实在是住不下去呀!看看,这桌椅起码也有几个时辰没擦过了吧。”
      “……”
      10 查端倪
      因为出来的时候根本没带什么东西,平凡只收拾了几件随身物品,然后将乐正夫人给的首饰和衣服叠放整齐,摆在床上。
      一切就整理好了。
      除了一样……
      平凡仔细而茫然地看着手上的银针,脑子里似乎想了许多,又似乎什么也没想。
      终于,她下定决心,将银针放在梳妆台上,走了出去。
      房间满溢着寂静,阳光斜照进来,新嫩的,微红的。铺撒在地上,加了几点灰,成为黯淡的一层纱。
      隔了一会,纱上出现一个娇小的人影,平凡再度走了进来,缓缓地,珍重地将银针重新放入怀中。

      尽管众人殷切挽留,但文悠生却一一笑嘻嘻地推辞了。
      卫乱玉急得左顾右盼:“真是的,初寒这孩子,一大早不知跑哪去了,找都找不到。平凡,你们还是留下吃了中饭,和他道了别再走吧。”
      文悠生在旁边看着,轻声却似有深意地说:“只要有缘,以后总会见面的。倘若无缘……又何必再见?”
      闻言,平凡心中一震。
      卫乱玉气恼:“文悠生,你什么事都要来搅和!”
      “师妹,怒则伤肝,小心保重身体,我们先走了。”文悠生向她摆摆手。
      三人向众人道别,策马而去。
      谁都没有注意到,一个银色人影,一直静静地站在拐角处。

      悠悠天地,苍茫辽远。
      连天烟草,一望无际。
      一切都是淡淡的,仿若被水洗过,留下灰灰哀哀的白,萦绕在人心中,有种压抑的沉重。
      无数柳絮在空中飘散着,平凡伸手,接住其中一片。合拢五指,掌心传来一阵痒痒的感觉,像只小虫在扑扇翅膀。时间久了,竟有种微微的痛,她放开手,看着那片柳絮重新获得自由,重新带着迷茫的未来游走于天际。
      “为什么闷闷不乐?”前面的文悠生调转马头,靠近她。
      平凡用指甲掐着缰绳,缰绳有些老旧,上面布满毛刺,触上去,有种突兀的痛,由指尖传入心中,她垂下眼:“我……不知道。”
      文悠生微微一笑:“我知道。”
      平凡不置信地抬眼,只好睹见文悠生转过头来,轻轻看着自己:“你长大了——你爱上一个人,所以你会心痛。”
      长大,就意味着心会痛,会伤吗?
      平凡触了触怀中那根银针,问了个以前从来没有想过的问题:“文叔叔,你也曾爱过人吗?”
      文悠生的脸突然变得苍凉安静,像深秋的湖水,底部流曳着深深的哀与痛。过了很久,他才缓缓点头:“是,我也爱过。”
      “那为什么你们没有在一起。”
      “她已经不在了。”文悠生微微仰起头,风吹散着他的长发,在空中纠缠成一个回忆:“也是在这样一个柳絮飘飞的日子,她叫着我的名字……死在我怀中。”
      柳絮摇荡在空中,历经漫长岁月,俯视着人世情恨,默然,森冷,无情无绪地。
      飘过一个又一个……
      寂寂黯春。

      看见慕逸天平安带回平凡,慕谷的人都大松口气,纷纷赶来问候。
      人高马大的洪大娘却将他们通通拦住,说是要让平凡好好休息。
      平凡感激地对洪大娘一笑,然后关上门,在梳妆台前坐定,取下钗环,解散发髻,轻轻梳起了发,那一缕缕的黑发。
      心事重重地梳到一半,雕花檀木梳被放下。
      平凡手中换上了那根银针。
      拿住前端,抽出,缩回,一下一下,缓慢地,眷恋地。
      海兽葡萄纹铜镜。
      镜背饰有云纹,四禽四兽与瑞兽葡萄纹。
      镜面黯黄混沌,不厌烦地映射出主人的动作。
      风起,将淡绿色的垂地纱幔吹动,形成缠绵的波浪,覆在镜子上,映在里面的人像影影绰绰,看不真切。
      风止,纱幔无力,回到原处,铜镜中的人像重新清晰起来:脸依旧圆润,只是下巴变得尖尖,原先点漆般的明亮黑眸罩上了丝丝缕缕的烟气。整个人脱去了稚气,取而代之的是少女特有的明媚与娇柔。
      已是三年过去了。

      “小姐,小姐!”一个人影冲了进来,平凡连忙将银针收好,却还是被眼尖的丫鬟清清看见。清清和平凡年纪相仿,窄窄的小凸脸,眉眼秀气。见到主人的样子,她心生好奇,一时忘记来意,凑到平凡身边,蹙眉问道:“小姐,自从你那年从外面回谷之后,就整天拿着这东西,到底在看什么呢?难不成这是绝世暗器?!”
      “清清,我说过多少次了,进来之前应敲敲门的。”平凡故作生气,嗔怪道。
      “我下次一定记住。”清清不好意思地摸摸头,突然眼睛一亮:“差点忘了!小姐,将军府又给你送来生辰礼物了,快来看看!”说着便将平凡拉到大厅,一件件地指给她看:“喏,这套文房四宝是将军送的,是墨玉轩特制的呢。呀!这件狐毛披风真漂亮,又白又柔,一定是乐正夫人送的……那这个箱子,必定是小姐最讨厌的乐正公子送的。”
      “我讨厌他?”平凡困惑:“为什么这么说?”
      清清脸上带着自得的笑:“因为每次他送来的礼物你看也不看,就锁进柜子里。如果不是讨厌他,怎么会这么做呢?小姐,他是不是欺负过你?”
      平凡伸手摩挲着那个小小的黑色檀木箱子,手指顺着上面雕刻着的梨花花瓣走势前进,缓慢中点缀着丝丝惘然。
      那一年,那一月,那一日。
      一位银色衣衫的少年曾伸手拈去她头上的梨花花瓣,那刻,他们靠得这么近,她甚至感觉得到他的鼻息,他身上的檀香……但是,他的眼睛是冷的,冷的。
      这时,一个人影在门口晃动一下。清清沉下面孔,斥道:“死木头!你在门口干什么?!”
      话音刚落,一个身材健壮,面容憨厚的青年便慢慢踱进来,原来是洪大娘的独生子槐木,他笨拙地解释:“我……清清,是我娘让我来看看小姐睡醒没的……”
      清清瞪他一眼:“既然这样,大大方方进来就好了,干吗躲在门口?畏首畏脚的,笨死了!”
      槐木一点也不生气,只是摸摸头,呵呵傻笑:“我本来就笨,不然大家也不会叫我木头了。表妹,你别怄气。”
      清清脸微微一红,她轻咬银牙:“谁是你表妹?”
      “怎么不是?我娘是你亲姨妈呀。”槐木急得抓耳挠腮:“清清,是不是我太笨,让你丢脸,你就不认我了?”
      “真是块大木头!”清清一跺脚,一甩手,跑了开去,槐木连忙去追。
      睹此情状,平凡心中了然,她暂忘刚才的愁绪,忍不住笑起来——清清这丫头,原来也有心事了。
      “平凡原来你在这,害我好找。”这时,洪大娘走了进来,将一个篮子递到她手中:“今天是你十八岁生辰,来,快去你娘坟前磕个头。”
      “好,我去叫爹爹一起去。”
      “谷主一早便去了。”洪大娘道:“好了,快去吧,回来大娘给你煮寿面吃。”
      平凡答应一声,便拿着篮子去到后山。

      染柳雾浓,愁色满林。
      静谧的湖水上升起一层暮霭,淡淡的鸽灰色,薄得有些寡凉。
      湖边立着一座墓。
      墓边的草,绿得呆滞,绿得凄迷。
      寂寂山林间,偶尔一声鸟叫,也有悲鸣的意味,闻之令人心恸。
      墓前站着一个人,一个已站了许久的人。
      慕逸天。
      平凡走到墓前,将篮子中的新鲜瓜果与菜肴放好,跪下,恭恭敬敬地磕过头。
      这才站起,看着墓碑上刻的字——“爱妻花弱水之墓”。
      是的,和花自媚一样,她娘也姓花。
      平凡明白,如乐正初寒所言,她娘很可能真的是弄花宫的人。
      “爹,我娘……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慕逸天上前一步,伸手抚摸着墓碑,那冷而粗糙的石头下,躺着他最爱的女子。他缓缓说道:“你娘……是个很温柔,很美的女人。很柔……很美。”
      可是,为什么我完全忘了娘的摸样?为什么水萦回会是弄花宫的圣物?为什么要骗我娘只是普通商人之女?
      无数个为什么在平凡心中碰撞冲击,涨得喉头发痛。她紧紧抿紧唇,不允许自己发问。
      一阵凉风吹过,三两片叶子纷纷扬扬地坠下,落在湖面上,像无数个疑问,努力地沉下去,沉下去。

      接下来,谷中的人都来为她贺生,热热嚷嚷了一整天,到了夜间,平凡方才躺下。
      正睡得迷迷糊糊,却被人推醒:“小姐!小姐!”
      平凡睁眼,含糊问道:“清清?你干什么呢?”
      只见清清双颊泛红,颇有醉意,大声说:“小姐!来,清清陪你喝酒,为你庆生!”
      “嘘,别把其他人吵醒了。”平凡忙拉住她:“怎么喝得这么醉?是不是遇见不开心的事了?”
      这话正中清清心事,她瘪瘪嘴,“哇”的一声哭起来:“小姐……都是那个死木头!都是他!”
      “怎么了?”平凡有些被吓到,从来也没见清清哭得这么伤心过。
      “原来,原来那个死木头喜欢小翠!他,他把祖传的玉给小翠了,姨妈说过,那玉佩是洪家媳妇戴的。现在,现在,他……哇!”
      从清清语无伦次的哭声中,平凡明白了一切,不禁心中恻然。
      所爱的人,心中却住着另个人。
      这种感受,自己也曾经历过。
      很痛,很伤。
      平凡将清清安置在自己床上,除去她的钗环,盖好被子。
      哭过之后,清清情绪平静许多,但仍抽泣着:“是不是我太凶了,所以他不喜欢我……可我凶也是为他好啊,我也是关心他嘛……死木头,你这个负心汉,以前明明说过会娶我的!”
      平凡边为她绞帕子,边问:“啊?有这回事,他什么时候说的?”
      “喏,就在我五岁那年,他亲口说的,说长大会娶我……我记得可清楚了,就是在谷主把小姐你,还有夫人的遗体带回来的前一天。”
      手帕“咚”的一声落在铜盆中,溅起的水花淋湿了平凡一头一脸。可她没想到去擦拭,只机械般地转身,张开干涩的嘴:“你是说,在此之前,我和娘并不住在慕谷?”
      “对啊,你是五岁的时候才回来的。呵呵,小姐,当时你病得很严重很严重很严重。整天都哭着喊什么‘不要杀我娘亲’……后来,还是文先生给你服了一种药,然后你才好的,但是啊,”清清打个酒嗝:“但是你就不记得以前的事了……小姐,你不要对姨妈说是清清告诉你这些的,姨妈说了,绝对绝对不能让你知道……千万不要说,不然清清就死定了……死定了……”清清喃喃嘀咕着睡去。
      平凡站在原地,动也不动,但是心却直往下坠,往下坠。
      不要杀我娘亲,这是她当时一直喊着的话。
      那么,娘……是被人杀害的!

      11明真相
      阴风吹来,它斜睨着桌上的烛火,将其扯成各种奇形怪状,狠命地,摧枯拉朽地。
      仿佛有着血海深仇,暗暗地呐喊着:扯掉它的头,扯掉他的头!
      终于,在叫嚣声中,它如愿了。
      烛火熄灭,只余一缕苍白的烟萦绕在空气中,带着淡淡的血腥味,向人幽语着刚才那场杀戮。
      诡白的烟,环绕在平凡耳边,嘴角含着秘密的笑。
      平凡静静地坐着,脑中像煮着一锅粥,又热又痛。耳畔嗡嗡作响,那声音,似乎很近,又似乎很远。
      屋子是黝黯的,所有东西都在这黝黯中蠢蠢欲动,如不安分的兽。
      她开门,缓步走到院子中。
      抬头,今夜无星无月,天是湿淋淋的墨黑,仿佛会随时融化,落下一阵墨雨。
      就像平凡的心。
      荒芜的墨黑。
      “平凡?都这么晚了,怎么还没睡觉?”洪大娘惊问。今天事情多,快到一更天才将一切打理好,正准备回房歇息,竟看见平凡失魂落魄地在院子中站着,叫她也没甚反应,洪大娘急了,上前去拉她:“平凡,平凡?!”
      平凡这才如梦初醒,转过头来,看着洪大娘。
      “你这孩子,怎么一声不吭?”洪大娘摸摸她的额头:“别是撞邪了!”
      闻言,平凡眉宇间微微一动,心中有股火花,哧哧地亮着。
      她有权利知道是谁杀害了自己的娘亲。
      “大娘。”平凡轻声道:“刚才,我看见一个女人。”
      “女人?”洪大娘心里“咯噔”一声,忙问:“她长得什么样子?”
      “她……”平凡重复着慕逸天的话:“她是个很美丽,很温柔的女人。”
      洪大娘脸上开始显露慌乱:“她有没有对你说什么?!”
      “她说……”平凡看着洪大娘,一字一句地说道:“要我替她报仇。”
      洪大娘如遭雷亟,脸色变得如纸般苍白,一时愣在原地,做不得声。过了好一会,才回过神来,勉力安慰她:“哪有什么人,一定是你今天太累,被梦魇住了,快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起来就没事了。”
      平凡一直注视着洪大娘的表情,这时说道:“大娘,今晚我想和你睡。”
      洪大娘答应,将平凡带入自己房间,细心安顿好,轻轻拍着她:“好好睡吧。”
      平凡听话地闭上眼,呼吸渐渐变得均匀。
      许久之后,屋内出现一点微弱的烛火,小心翼翼地,不吵醒床上熟睡的人。
      洪大娘打开柜子,拿出香火纸烛,动作轻缓地走了出去。
      “吱呀”一声微响,门关上。
      屋子重新陷入黑暗。
      同时,一双眼却亮了起来。

      深夜,树林中,湖水边,坟墓前。
      片片纸钱如黄色的蝴蝶,在火中翻飞,舞动,挣扎,至而蜷曲,始终逃不了化为灰烬的宿命。
      森森的火光中,坟墓变得更为冷清,四周鬼影幢幢。
      悠悠天地间,有人长叹口气:“夫人,你还是回来了。”
      “我就知道,你始终会回来的。”洪大娘跪在墓碑前,虔诚地烧着纸钱,幽幽说道:“今天,平凡满十八岁,算起来,夫人,你也走了十三年了。这十三年里,谷主把平凡照顾得很好,夫人你可以放心。”
      “其实,这些年,谷主他也很苦……夫人,当年的事,我们旁人也不知谁对谁错,实在没有资格评说。平凡,已经完全忘记了五岁前的事,也忘记了你……我知道,这对你很不公平,但是当时实在没有别的法子,只有让她喝下失缘散,保住她的性命。”忽明忽暗的火光在洪大娘脸上投下重重阴影:“夫人,平凡是你最疼爱的孩子,可是你却让她为你报仇,难道你要……要她弑父?!”
      “夫人,我知道你有恨,可是上一辈的恩怨实在不该祸及到下一代。平凡是无辜的,我们都想她平安地过一生……夫人,你就忘记仇恨,原谅谷主吧。”
      一只乌鸦在林中盘旋,发出低嘎沙哑的叫声,让人心寒。林中树影横斜,将墨绿的天割成不规则的一块块。
      坟墓前的火,渐渐熄灭下去。
      旁边的一颗老树后,平凡背枕着树,慢慢滑到地上。地上的泥软湿冰凉,冷浸入骨髓,让她的牙齿格格直响。
      很冷,全身上下都冷,将血液凝住,凝结在脑中,成为两个淋漓的血字——弑父?!
      杀了娘的人,是……
      爹!
      平凡紧紧地抱住自己,不住地颤抖着。
      在凄寂的树林里,颤抖着。

      第二天,慕谷里的人们发现,平凡失踪了。

      这是小镇上唯一一间客栈,正值晚饭时分,生意异常兴隆。各色人等川流不息,人人都面目模糊,心中想着自己的故事。
      楼上靠窗处坐着一位姑娘,面前的桌上摆着几样小菜,但她看上去却没什么食欲,只是用筷子无意识地翻动着。
      而右耳垂上的梅花胎记也随着她的动作微微摇动。
      客栈不大,此时已经满座。
      但仍有客人想进来。
      一个五官清秀,肤色白皙的少年在柜台前哀求:“拜托了,你看我赶了一天的路,都饿得走不动了,你就让我进去吃饭吧。”
      掌柜为难:“客官,不是我们故意不做你的生意,实在是现在确实没位置了。”
      少年四处望望,突然眼睛一亮:“那位姑娘是一个人,我可以坐在她旁边吧。”说着便走上前去,在平凡面前坐下,微笑着挤挤眼:“小美人,如果你请我吃饭,我就告诉你一个秘密,怎么样?”
      平凡抬眼,微微打量一番,说道:“姑娘请坐吧。”
      少年“呀”的一声叫出来:“你知道我是女的?看不出,你这个小美人还是个老江湖呢!”
      “因为认识的一位姐姐也喜欢女扮男装,所以对这方面比较了解。”平凡淡淡解释着,神色却有些心不在焉的落寞。
      来人叫来小二,点了菜,便吃将起来。看样子确实是饿坏了,没多久,便将饭菜席卷而尽,她擦擦嘴,这才有空自我介绍:“小美人,我叫樊玉帛,这趟出来是为了找一个傻小子,你呢?”
      “我叫慕平凡。”平凡回答:“我……要去清竹林找一个人。”
      “清竹林?真巧,我家就在那附近,可惜我刚从那出来,看来咋们只好分道扬镳了。”樊玉帛打了个响指:“这样,你到了那里,有什么要帮忙的,尽管去找山下的樊家村,我爹是那的族长,你报上我的名字,他们就会帮你的。”
      “谢谢。”平凡对她感激地笑笑。
      两人坐的地方正好可以看见后门境况,这时,一队人马正抬着三个大木箱,在掌柜的带领下悄无声息地进入后院的客房。定睛一看,来人个个身着劲装,不拘言笑,煞是神秘。
      “咦?那不是远隆镖局的人?”
      “你认识他们?”平凡问。
      “见过那个总镖头一面,”樊玉帛提起嘴角:“看来他们是不把狼鸣寨的人放在眼里。”
      “狼鸣寨?”
      “你没听说过?狼鸣寨就在附近山上,是个土匪窝。寨主冷随波武功高强,嗜血如命,过这条路的镖局十中有八都被他劫过,伤亡惨重,令人闻风丧胆。但前几年开始,冷随波不知怎么就修身养性起来,不再动刀。那些镖局每次只要送上一定银钱,就放他们过去。大多数镖局都愿意破财免灾,从此相安无事。可只有这远隆镖局,怎么也不肯屈就。狼鸣寨曾放出话,只要远隆镖局到自己的地盘上来,一定让他们满满的来,空空的去。现在看来,这远隆镖局是不信邪,硬要闯一闯。……唉,管他们的,我该赶路了,小美人,后会有期。” 樊玉帛起身,向她拱手道别。
      刚走出两步,却又返回:“对了,忘记告诉你那个秘密了。”
      “秘密?”平凡这才想起刚才她用一个秘密来换位置,还以为是说笑,没想到是认真的。
      “秘密就是……”樊玉帛向她眨眨眼:“我们右后方那位仁兄一直在看着你。”
      平凡下意识回头,正好迎上一道目光——桀骜,犀利,带着兴味与探究。
      那是个身材高大的粗豪男子,脸上总带着倨傲不恭的笑,不修边幅,却自有一种大而化之的潇洒。
      看见平凡注意到自己,他并不躲闪,照旧气定神闲地看着她。
      平凡被他盯得很不舒服,便转过头来,却发现——不知何时,樊玉帛已经走了。

      因天色已晚,平凡便在客栈中要了间上房,准备歇息一夜,明日继续启程。
      躺在床上,却无法入睡。
      明月镶嵌在窗户中,晕黄迷蒙,异常的大,像一副画,有些不真实。
      就像她所了解的真相。
      平凡实在不敢相信,杀母仇人竟是自己的父亲。
      于是,她惊惶,无措,茫然,钝痛。
      她无法面对这一切,只得跑了出来。
      但是……能跑到哪里。
      她无知无觉地走了两天两夜,慢慢地回复了些神智,脑海中想到一个名字——孙竹泪。
      是,她可以去找孙姐姐。
      她一定会告诉自己该怎么办。
      就这么,平凡踏上了去清竹林的路。
      可是,心中仍然似荒芜的杂草。
      很乱,很乱。
      平凡正思潮起伏,却听见门外传来一阵轻微的声响,接着,她闻到一股可疑的异香。
      平凡一跃而起,黑暗中,竟看见有人在门外向自己房间喷迷香!

      12 狼鸣寨
      淡淡的烟在房间中萦绕,若有若无,好似舞姬纤细的腰肢,款款摆动,有种慵懒的妖媚。
      渗毒的美丽在黑暗中盛放。
      房间的门闩被刀挑开,“咯噔”一声微响,属于木与木之间的碰撞。门开了,一个高大的黑影走了进来。
      客房没有点灯,但因为有窗外的月,并不显得黝黯。
      月光轻柔,涌入房间,将一切物件都笼上层水,淡淡的黄,近似洁白。
      一切物件,包括床上熟睡的人。
      黑影一步步走到床边,伸出手……
      猝不及防地,一道白光闪过,迅疾,锋利,凌厉地划破月光,向他刺来。
      尽管黑影反应敏捷,倏地避身,但手臂还是被划开一大道口子。
      借着月光,他看见,伤了自己的,是一把软剑,莹洁的白色,滟滟生光。剑尖沾着鲜血,如条蛇,吐着信子。
      “好厉害的剑!”黑影赞道。
      借着同样的月色,平凡发现,入侵者竟是晚饭时一直盯着自己的男人。
      不会错,那双桀骜的眼。
      平凡不敢轻敌,将剑档在胸前,厉声道:“你是什么人,想干什么?”
      “冷逐流——狼鸣寨的人,自然是来抢东西的。”
      “你想要钱?”
      “不,”冷逐流咧嘴一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齿,像一条狩猎中的狼:“我要你。”
      说完,便抽剑向她刺去,平凡赶紧回防,用水萦回去格挡,剑与剑的碰撞,有种心悸的清脆。当下只见剑光霍霍,两人你来我往,剑声当当。渐渐的,平凡感觉吃力,冷逐流的力量太大,双剑交击,震得她虎口发麻,差点握不住水萦回。平凡明白,自己与冷逐流实力过于悬殊,纠缠下去必定吃亏,便觑空虚刺一剑,逼退他,然后猛地转身,想从窗户跳出。
      但冷逐流察觉到她的用意,便抢上前去,用剑断了她的去路。平凡忙一个旋身,向后闪退,同时一挥手,水萦回缠在冷逐流的剑上,此举正中冷逐流下怀,他眼睛一眯,猛地向后一拖,想将平凡拉过来。岂料于此同时,平凡手腕暗动,“哐”地一声,冷逐流的剑竟被水萦回削断,硬生生折成五节,冷逐流未曾防料,向后跌去。
      趁此机会,平凡急急奔向窗户,但是,眼角却瞥见一抹熟悉的银色,安静地躺在阴凉的青石板上。
      平凡下意识便去捡拾,一只手突地从斜里伸出,点中她的穴道,平凡顿时动弹不得,心中惊惧。
      冷逐流弯腰拾起地上的东西,勾勾嘴角:“还以为是什么宝贝,让你这么紧张,居然不过是根银针。”
      “快放了我!”平凡大喊。
      “放了你?”冷逐流失笑:“狼鸣寨的人可不做亏本生意。”
      说完,便一把将她横抱起,踢开房门,走了出来。
      平凡这才发现,客栈大厅中站着二三十个男子,个个都一身邪气,正围着三个木箱,不知说些什么。
      “事情办好了?”冷逐流问手下。
      “二当家,快来看,这次咋们收获不少啊!”一个瘦猴摸样的人满脸兴奋地打开箱子,只见里面装满了珍珠玉翠,正莹莹生光,映得人心中痒痒。他语带得意:“这下子,远隆镖局的名声可是毁了,不过谁叫他们这么横呢,敬酒不吃吃罚酒……”
      冷逐流截断他:“伤人了吗?”
      “恩,”瘦猴支吾:“他们的副镖头没被迷昏,和我们兄弟打了起来,结果,就被……干掉了。”
      冷逐流皱眉:“不是说过从今以后只抢财物不伤性命吗,怎么记不住?”
      “可是,可是……”瘦猴跺跺脚,“嗳”了一声,索性豁了出去:“二当家,你说这山寨抢货,哪有不杀人的。不知大当家是怎么想的,突然就宣布收山,我韩老四这把刀都两年没见血了,快生锈了!”
      “怎么,大哥的命令都不听,想造反?” 冷逐流看他一眼。
      韩老四低声嘀咕:“我怎么敢,但咋们土匪窝都快成菩萨庙了,心里就是不痛快。”
      “不痛快你也得给我忍着,好了,让兄弟们走路,免得远隆镖局的人醒了又是一场恶战。” 冷逐流吩咐道。
      韩老四依命照做,转过头来,看见平凡,欲言又止:“大当家,这个女的……”
      “我抢的。”
      “啊?!”
      “走路。”冷逐流不理会手下的诧异,抱着平凡翻身上马,扬长而去。

      狼鸣寨位于深山,周围豺狼出没,人烟罕至,因此而得名。此处林密雾深,地势险要,易守难攻。一路上,平凡只见四周遍布参天古树,藤萝密饶,盘根错结,到处生长着半人高的杂草,嚷嚷扰扰,形迹可疑。偶尔有不知名的鸟从树叶中兀地飞出,尖叫一声,从人头上掠过,声音凄寒诡异。
      一行人走到山寨前,冷逐流站定,长啸起来,声音细长,尖锐,如狼鸣。
      城墙上的人欢呼:“二当家回来了,快开门!”
      山寨的吊门轰隆隆落下,激起一片烟尘,冷逐流吩咐手下先将抢来的货物交给大哥过目,之后双腿一夹马腹,胯下骏马带着两人飞奔入内。
      到了自己房间,冷逐流将平凡放在床上,要了温水倒在铜盆中,绞了帕子,拿到床边,问也不问一声便给她擦起脸来。平凡大惊,忙问:“你干什么?”
      “别紧张,你脸上全是灰,帮你擦擦。”冷逐流放下帕子,把平凡额前的散发捋到耳后,嘴角含着若有若无的笑。
      他暧昧的神色让平凡脸色苍白:“你想干什么,别乱来!”
      “乱来?怎么乱来?” 冷逐流挑起右眉,用手背轻抚着她的脸颊,坏坏地一笑:“是这样?”之后手又滑到平凡的衣襟处,作势要解开:“还是这样?”
      平凡紧咬住唇,闭上眼,泪水簌簌地从眼角淌下。
      冷逐流怔住,赶紧安慰道:“好了好了,和你开玩笑呢。”说完便解开她的穴道。
      平凡撑起身子,缩到角落中,捂住衣襟,擦去眼泪,防备地看着他。
      冷逐流又恢复了一贯的调笑:“放心,我从不勉强女人。”
      平凡嗤之以鼻:“那你为什么不放了我?”
      冷逐流将双手放在胸前,闲闲说道:“你技不如人,比武输了,自然要受我宰割。”
      平凡不服:“可你一个大男人,居然偷袭,卑鄙!”
      “非也非也,”冷逐流眯眯眼:“是你太大意。”
      两人正在争吵,一个手下敲敲门,怯怯说道:“二当家,大当家让你去一趟。”
      “知道了。”冷逐流应了一声,便伸手去拉平凡。
      “你干什么?”平凡挣扎着。
      “你以为我会放你一个人待在这里?”冷逐流拖住平凡,一把将她扛起,平凡顿时头晕眼花,腹部被他坚硬的肌肉勒得生痛,忙奋力拍打挣扎,可冷逐流毫不理会,直到将她带到大厅,才放下。
      刚一挨地,平凡踉跄了一下,冷逐流将她扶住,声音中有笑意:“小心。”
      “老二,她是谁?”一个人问道。
      平凡询声望去,只见大厅前方的兽皮椅子上坐着一个三十余岁的汉子,长地和冷逐流有几分相像,身材高大,眉目坚毅,五官深邃。正拿着张白布擦拭宝剑,在座位两侧支起的火盆火光的照耀下,他的眼角眉梢隐藏着一股与生俱来的戾气。
      “她?她是我抢来的……”冷逐流停住,不怀好意地看平凡一眼,一字一句地说道:“丫,头。”然后看着她生气地瞪着自己的娇憨样子,禁不住微笑。
      “丫头?”
      “大嫂房里不是差个人吗?派她去服侍好了。”
      冷随波微皱下眉头:“调查清楚身份了吗,可别把蛇给引来了。”
      冷逐流不以为然:“放心,就算她是蛇,也是条没牙的小青蛇,碍不了事。”
      冷随波静静地盯着平凡,那双冷峻暗沉的眼让她不自觉一颤。末了,冷随波收回审视的眼光,低头继续擦着剑,吩咐道:“这件事就交给你了。”

      走出大厅,平凡叫住冷逐流:“为什么要说我是丫头?”
      冷逐流摸摸下巴:“难道你想让我告诉大哥你是我女人?”
      “我什么也不是!”平凡尽量忍住气:“冷逐流,我和你无冤无仇,你快放了我!”
      “脚长在你身上,我也没点你穴,想走就走吧。”
      平凡怀疑地看着他:“那……那你把我的剑和银针还给我。”
      冷逐流依旧是一脸让人生气的坏笑:“我只是说你人可以走,但是东西得留下。”
      平凡握紧拳头:“你到底想怎样?”
      冷逐流好整以暇地戳戳平凡的脸:“我说过我不勉强女人——我只会让女人慢慢喜欢上我。这样吧,以半年为限,半年之后如果你还想走,我保证将东西原封不动还给你,怎么样?”
      “半年?”平凡连忙否定:“不行,我还要去找一个人,不能留在这里。”
      冷逐流故意叹口气:“那,我也帮不了你了。”
      平凡气结,突然想到什么:“你让我去服侍你嫂嫂,难道就不怕我挟持她,把她给害了?”
      冷逐流耸耸肩:“反正我也不喜欢那个嫂子,你帮我下手也行。不过别怪我没提醒你,如果她少了一根汗毛,”冷逐流俯下头,把脸趋近她:“我大哥,会把你碎……尸……万……段。”
      平凡忽地愣住。
      冷逐流道:“怎么,被吓到了。”
      平凡回过神来,将视线移开。
      是,她被吓到,但,不是被冷逐流的话,而是他刚才的眼神……
      太像一个人。
      两年前的那个银色衣衫的少年,也曾这样看着她,警告她。
      眼神,同样的冷,同样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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