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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9、兰章(十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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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白日里谁见了谁,谁做了什么说了什么——夜色仍会如期而至,一点点吞没市镇、村庄与山野。
而今夜甚至不见月亮,天地沉默,只荒草里不时传出细碎的窸窣声,那大概是趁夜活动的狐兔鼠猬在穿行。
但那些响动,也会在有人的脚步声响起时,猝然停止。
小动物多是怕人的,它们只会在草丛中抬起黑而亮的小眼睛,悄悄地往这边瞥一眼。
瞥见路上独行的半大女孩——她的眼睛还有些肿,脚步也不那么坚定,不时还会回过头,望望已经在天边的那个市镇。
那里一片宁静,而女孩遥遥望了一会儿之后,便又转过头走自己的路了。
在她走过的地方,草丛里接续响起轻微的摩擦声。
那些小兽哪里能知晓,市镇上正在发生的事儿呢?
连那镇子上的人,都瞧不见镇东吕家院子那间僻静小屋里发生的事情!
小屋里原本躺着的,死气沉沉的女孩儿,如今已然睁开了眼睛,惊恐地望着面前巨大的兽型。
那是熊罴吗?它身形粗壮,一身棕黑毛发如同钢针,猩红的双眼死死地盯着她,突出的嘴口里淌出浊臭的涎水。
可是熊罴怎么会这么大呢,它用后腿人立起来的时候,几乎要顶破这屋子的屋顶了!
这是妖怪罢!
它就那么摇摇晃晃,走到了她身前,迈动粗沉的腿,爬上了她躺着的那张低矮床榻。
女孩儿惊恐地叫出来:“你别过来!别过来!”
熊妖仿佛听懂了她的话,口裂微微一抬,竟然似乎是在笑。
可是这笑容多么可怕啊!仿佛她的恐惧是某种极有趣的东西,甚至,能够取悦它。
她竭尽全力发出的惊恐呼声,也根本没有吓退它——那熊妖只是抬起了爪子,朝着她按过来。
女孩儿伸了手出去。
她想要抗拒。
可是她的手臂瞬时便被撕下来了,她感觉不到疼痛,却看得到,那断裂的肢体里并未涌出鲜血,而是漫出奇异的灰黄色烟气。
那烟气让她想到了什么,因而失声叫道:“胡郎!胡郎救我!”
胡郎并未现身,可是熊妖又对着她剩余的那条手臂挥起了利爪。
再一次……
她感到自己的身体里某种曾经充盈的东西消失了,留下的只是无尽的疲惫,那头可怕的熊罴仿佛没完没了,可是她已经没有力气抗拒了。
她认命般合上了眼,可偏在这时,熊罴身上那令人欲呕的气息倏然消失了。
女孩儿惊愕地睁开眼时,正见一道黄光没入熊罴后心,它便像是一个幻影般——就那么消失了,只余下那道黄色的光,凝为人身。
她失声叫道:“胡郎,你来了!”
那一霎她眼中满是泪水,仿佛见到了救星。
“胡郎”却是顾不得她,反是紧紧盯着那熊罴的幻影消失的地方,神色十分肃愕:“哪位兄台坏我大事?有何仇怨,何不现身一见?”
他的脸色并不好——若那只熊妖,只是想吃个人的话,他并没有什么不愿的,可是,它没有伤害吕阿柔的肉身,却破了他在她身上留下的妖阵。
即便她是现下就死,也不能如他原先的计划一般,成为他的傀儡了。
他自打从法阵中逃出,心心念念便是报复这吕家的人,如此才不惜波折,苦耗修为,在她身上布下妖阵来。
非但要用她活着时的魂魄供自己修炼,,且还要她死后这躯壳为自己所用。
这样年轻可爱的女孩儿皮囊,再加上狐狸天生便通的媚术,用来勾引人类男子入他手心,再好不过。
至于这女孩儿今后艳帜高张,会叫吕家人如何愤恨——他想想那一幕,便觉解气得很。
吕家,顶好是再也没有女儿出生,否则他定叫她们代代做他的玩物!
这样好的计划,却被这不知从哪儿来的熊瞎子打断了!
他何曾得罪过一头熊妖!
狐妖隐匿着,狠狠咬紧了尖牙。
他实在很难理解!镇中有那么多年轻鲜嫩的人类,熊妖想吃哪个不成?偏偏盯上这吕阿柔,还先坏了他的妖阵——莫不是这黑瞎子修炼,还要用他一只狐妖的妖气不成?他从没听说过这样怪障的法门!
他要杀了这可恨的黑瞎子,纵然吕阿柔的□□他还得颇费周章才能再用,也不能白白便宜了这半路杀出来的孽障!
可是,他满怀愤怒的一击,却似乎是打进了虚影之中。
在那一刻,他的整个身子都僵住了。
这并不是那只熊妖,或者,不是熊妖的本体。
那本体呢?本体在哪里?
莫不是这熊妖的本体,还在左近潜伏,它伤及自己在吕阿柔身上布下的妖阵,就是为了引自己出来,然后突然发难?
狐妖几乎怀疑自己一向的认知:熊瞎子,不是一种蠢钝笨拙的东西么?它怎么会这样狡猾!
他惕厉地扫视周遭,背心冷汗犹自淋淋而下。
那黑瞎子,会从何处发动攻击?
他想到了很多种攻击的方式,却独不曾想到,一张单薄的黄符,轻飘飘地飞了过来。
几乎不需要思索,他抬手,那张黄符便碎成了纸屑,其中稀薄灵力也尽数飞散。
这是人类修士的玩意儿!
狐妖精神一振,它不愧是经年的老妖,一霎便将此刻形势掂量清楚——若是妖兽将自己的分体置于此处骗他上当,可见那玩意儿定是极狡黠难对付的;可若是人类修士的把戏,那就简单多了。
这些人类——哪怕只是个稀松平常的江湖骗子,只要肯花点儿钱,买一颗妖兽内丹,便能布下这样的局。
而今日埋伏它的人,可不就是个江湖骗子么?
这一道纸符的灵力这样微弱,充其量也不过能捉到一两个漂游在外的小鬼,能奈它何?
可对方竟以为这纸符就有用啦,多么可笑——第一张不行,就再丢出第二张,第三张,乃至第二把,第三把……
这江湖骗子竟还有些本钱!
狐妖来了些兴致,他看向床榻上虚弱却仍然望着他的少女,柔声道:“阿柔,你瞧我给你变个戏法。”
随着他动作,那些黄符——无论来了多少,都在转瞬间碎裂。
阿柔盯着那些碎屑,它们在空中翻转,仿佛是一些玲珑的黄蝴蝶,在摇曳的灯烛下,小小的翅膀上竟似有光晕。
它们停在她被熊妖的幻影扯断的手臂上,从她伤口狂泻而出的妖气,竟而止住了。
她惊喜地抬起头,望向这小小奇迹的创造者——那个狐妖幻化成的、俊美得有些邪气的男人,也望着她,眸光温柔,仿佛暗含了笑意。
如此的情形下,那些不断飞来的黄符,简直像是为他们这温情惬意的一幕洒下的花雨。
狐妖难免得意——这吕家人纵然请了修士来又如何呢?不过是个三脚猫罢了!
等会儿,等他的黄符都丢完了,自有这胆大包天的废物好看。
他甚至好整以暇地与阿柔谈情。
她已经不美丽了,可是那双望着他的眼睛,就像是渺无人烟的沙地中仅存的一片碧湖。
那么柔和驯顺。
他很满意,他说:“阿柔,你瞧,只要你听我的话,便没有谁能伤你!”
阿柔乖巧地点点头,动作也轻的很。
她那太细的脖颈,仿佛已经很难撑住头了。
“我总是信你的,胡郎……”她轻轻慢慢地说,“这世上只有你是待我最好……”
狐妖并不在意她的一颗心,但他也会为此得意。
他的嘴角微微翘起——要一个女人的身子不算什么本事,他这样的人物,自然不仅要得了她身子,还要让她心甘情愿被他吃干抹净才好!
这不正如他所想么?
这个人类女孩,已经满心满意都是他了,他要怎么摆布她,才够解气?
他心中晃过几个念头,每一个都让他紧紧咬住牙齿,才能忍住不笑出声。
可是,可是……
就在他一边漫不经意地毁掉不断飞来的黄符,一边盘算着下一步要如何时,一股极凌厉的气剑,直刺而来。
他察觉到的那一刻,气剑已经没入他的胸膛,来自人类名门正派修士那冲和沛然的修为,一霎在他的身体里肆意奔走。
他积攒千年的修为,瞬时便如山涧中的落叶,不知被卷到哪儿去了。
只留下腥甜血气,在他口中一时爆开。
他用了最后的力气回头看,只见一个穿蓝衫的女人身影。
接着,蓝色退却,他眼中只剩下黑白灰——他维持不了翩翩的人类男子形象,此刻早就化作一只六尾的老狐,伏在地上,呲出利齿,死死地瞪住那个晃动的女人。
那个女人身姿窈窕,相貌秀美,是个极好的“皮囊”。
但是此刻,他根本无法生起将她也做成“皮囊”的想法。
他看不出她有多少修为,也看不出她有什么本事,但这女人对着他时,面上只有厌恶,却无半点儿恐惧。
仿佛是瞧着什么脏污而不值得提起的东西。
她不怕他,他就难免有些心虚了。
也难免发出野兽被人威胁时的低低咆哮声。
她却没有任何反应——只是抬起了手,金色的光点凝聚成符文。
狐妖背上的毛就炸开了。
他很熟悉这个动作,多年之前,他就是被这样一个阵法拘住,从此受那万刀透体之苦,直到有一只蠢猫来找他,他才逃出生天。
他不要再被关起来了!
即便狐妖还不知道这女修士的本事,可是野兽就是这样的——哪怕他开了灵智,甚至能幻化成人,可是灵魂深处的恐惧,却无法被抹除。
当初让他受了大苦的东西,他永远都会怕的。
于是狐妖爆发出一声尖锐的嘶鸣,挣起身子,朝着那符文还不曾覆盖的窗口处纵身一跃。
这一跃他用上了妖力的,这样他的动作会更快些——或许,来得及在被符文撞中之前逃走!
万幸,那女修士出手,也恰到好处地晚了那么一丝丝。
只这一丝差异,已然够他跃出窗子。
窗外是偌大的天地!他想去哪儿都可以化作一阵风逃走!
前爪落在地面上时,狐妖已经有一种如释重负的欣喜啦。
天地到底待他不薄!这女修士没有当初那女人的身手,否则,否则——他单是想想那阵法的种种可怖之处,都觉得周身上下的每根骨头、每块肉都疼了起来。
就连爪垫都疼,不,爪垫……
他惊恐地低下头。
在他的四足之下,泥土突然绽破翻滚,刺眼的金光,再次笼罩了他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