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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惠娘(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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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素婉想得不同,苏惠身为商贾人家的女儿,得到的“丰厚嫁妆”中并不包括商铺。
反是各色家具、金珠绸缎之类的东西颇为丰厚。
单是全套的头面,便有红蓝宝石的各一套,纯金的一套,更莫提对簪、镯子、指环之类物事,一遍扫下来,总有三五十个。
苏惠不识字,素婉便不能看得太慢,她要装出看不懂的样子,翻了一遍册子,便问阿英:“如今我的陪嫁还剩多少?这是剩下的么?”
阿英却是苏家人当女管家养大的,这册子里的字怎么也识得八成,此刻听大娘子问,脸上便是一苦:“这是大娘子当初带进来的东西,如今么,大约只剩个二成了。”
素婉连呼吸都一滞。二成?
“还剩些什么呢?”她问。
阿英却警觉起来,竖起眉毛道;“只剩下不值钱的杯碟碗筷和些沤了的旧缎子了!那碗筷是家里老太太为大娘子今后的哥儿姐儿打的!您可再不能拿出去变卖了!否则将来大娘子您有了儿女,岂不是委屈了他!”
素婉“嘶”地吸了一口气,道:“我原记得有许多金珠宝玉的。”
“原是有的,可现下不都没了么?大爷盘下那镖局,大娘子卖了两套头面。要往京中寻赵太监认干爹,又拿走大娘子许多簪子钗子,送给那许多干娘。”阿英道,“连您阿娘陪给您的明珠耳坠子都教大爷讨去,送那青楼上的婊子了,大娘子!”
她噼里啪啦地说着,说到后头,几乎要咬牙切齿。
素婉越听越觉得不像话,但细细在原主的记忆中翻一翻——呵,还真有这事儿呢。
就是今年早些时候,杨二爷跑回家里说,他包了城中某位院里娇娃大半年,那位可人儿怀孕啦。
苏惠有些怀疑青楼从业者怀孕这事儿的可靠性,杨二爷也有些怀疑,他当着那位娇娃的面,说了点儿不该说的话,惹得人家珠泪涟涟还见了红,眼看她腹中的那宝贝便要掉了。
于是杨二爷慌了,指天誓日地说自个儿绝没有怀疑他们纯洁爱情的意思。
并且,为了让佳人消气,他自己新打了两根金簪子给她尚不算完,想起家里的丑婆娘还有一对指腹大的明珠串成的耳坠子,又巴巴地回家讨来,去送那位佳丽。
那会儿苏惠是委屈的,对着阿英哭了不知几夜,道若是爷能有儿女,她是怎么也心甘的,只是不能容忍这孩儿是从一个不干净的肚皮里爬出来!
可再说着不能容忍,看着丈夫殷切的神情,她还是将耳坠子拿出来了。
他欣喜若狂,谢过了她,说愿给她六十两足水的白银,好教她不致亏了。
然而苏惠这样的“好女人”怎么会和她的夫君明算账呢,她当然是拒绝了呀。
她说:“只求爷今后记挂着我们些儿,少往那烟花柳巷里走,家中这许多姊妹,难道还不能叫爷开怀么?”
家中的许多姊妹自然都是好的,然则在杨二爷心里头,青楼里那个宝贝儿更好出万分来。
她还很懂事呢,得了一对耳坠子便再不闹脾气,对他温言软语,还说着这腹中的孩儿必是个哥儿,今后一定是像足了他爹的——她都梦到过一个派头像极了杨二爷的小男孩儿呢!
杨二爷听着这抹了蜜的话,心头甜得眼前发晕,当即甩了大笔银子给老鸨,为她赎身,叫了顶小轿,便把人接回家里来。
又安排了一桌小宴,他与美人对饮。
既得了佳人芳心,又得了朝思暮想的儿子,杨二爷心下大悦,就吃醉了。
醉后醒来,才发现那佳人带着腹中的孩儿,和那孩儿的亲爹,跑了。
这事儿至今也是杨家深宅大院里的忌讳,苏惠是决不许别人谈起此事的,深怕显得伤了杨二爷英明高大的形象。
也便是阿英在她身边服侍才晓得内中情由,别的妾婢通房,都只道是大爷闲着叫了个妓子来家里唱,唱罢了那妓子自然还要回她的行院里去的。
至于曾经被送给那位美人的明珠耳坠去了哪里——她不知道,她也不敢问,杨二爷生起气来,是真能拿马鞭子抽人的。
反正,再也没回到过她手上来。
若是苏惠她娘她哥哥,晓得她这样做事,将娘家给她撑腰的珠宝首饰都忙不迭拿去讨好丈夫,说不定会多么心寒呢!
这是多么糊涂的女儿啊!
阿英一个当婢女的,都比她看得清楚:“大娘子,就剩下这点儿物事,是再也不能卖、不能给旁人了!您可还记得,您刚刚嫁进来的时候,大爷与您相好得蜜里调油一般,如今呢,一个月也不来您这里歇宿一次。但凡您手上那几套头面还在,他岂能这样怠慢了您!”
素婉默了默,正要说阿英说得对,阿英却又道:“照这样下去,几时您才能有好信儿?若是大伙儿都没有也便罢了,万一有个谁有了,今后这家中的财物样样都要给那杂种,大娘子甘心么?”
——啊这,这要是长陵侯夫人的灵魂在这里,一定会高呼“绝不能”!
但要是素婉本人的想法,那是“这也挺好”。
她盘了盘原主的记忆,得出一个结论:杨二爷并不是一开始就这么有钱的,他家原本只有个生丝铺子,其他家私,都叫他那早死的兄长给败完了。
然则他偏偏有些娶妻的天分:娶一个,死一个,妻子的私奁都归了他,他才有那肆意横行的财力。
素婉几乎有些怀疑他前头两个妻子,尤其是第二个的死因:但即便她们不是被有意谋杀的,杨二爷高高兴兴地继承并享用了她们的私奁,都是板上钉钉的事实呀。
苏惠这样一个有嫁妆的女人,便是将其中许多都卖了,所得银钱给了杨二爷,可按道理讲,只要她的娘家愿意撕破脸,这些陪嫁换来的钱,还是都能要回来的。
也便是说,这些东西,还并不能全算是杨二爷自己的。
不是自己的,就不好!
为了生一个继承家业的儿子,冒险亲自怀孕生子?就不说杨二爷愿不愿意、又能不能配合罢,反正她若在生育过程中遇到什么危险,甚或一命呜呼,他大概会悲伤得忍不住露出笑容。
但在阿英,或是别人眼中,有个亲生的孩子,大抵便是后院女人最大的成功了。
因此大家才无论如何都要生个孩子呀,甚至为此还要争斗几番呢。
思及此处,素婉突然有了个坏心思。
苏惠记忆中的后院姬妾们,无论好坏,都像是带着一张面具。
那么在阿英眼里,她们也带着面具么?阿英是个下人,或许她能看到些“大娘子”看不到的东西呢。
她试探说:“无论是谁生的,我都是嫡母。”
“嫡母?”阿英简直要跺脚,“我当大娘子今儿开了心智,才多说这个,可您怎么还认着这嫡庶的一套——咱们不比那为官做宰的人家!咱们这样的人家,难道还指望爷们挣个只能给正头大娘子的诰命?钱财在谁手上,谁的日子就过得好!等别人生的当了家,他是疯了,才会将大娘子您供在他亲娘头顶上哩!”
素婉道:“可我瞧着姊妹们也都不坏,你看二姐和三姐——”
“那两个的岁数,都好与七娘做娘了!她们比您还长七岁八岁,怕是早没了自己生养的指望,可不是得围着您混口香的吃吗?”
素婉勾着阿英将杨家后院的女人们都评点了一番——且不提阿英只想让她自己的主子生个儿子的念头,单说她的观察力,其实是很不差的。
杨二爷后院里的六房妾室,他收用过的十来个婢女,外加几个仆人家的婆娘,各自为人处事,阿英心里都是有几分谱的。
苏惠还以为大伙儿都和她一样,拿那杨二爷当夫君敬爱着。
可在阿英说来,那些个妾室:要么是勾栏出身,要么是市井女郎,要么便是村中被半抢半买来的姑娘。
无论她们是情愿来也罢,不愿来也罢,杨二爷在她们眼里,都不是什么要相伴终身的好人。
大伙儿不过是身在此中,不能不逢迎他罢了。
至于真情实意地为杨二爷考虑,甚至不惜自苦的苏惠,她们也只是因她是大娘子,才将她当个人物,私底下心里未见得怎么评述她呢。
阿英说了一通,自觉畅快了,可转念又想到大娘子素来不肯信别人不是真心爱重大爷,便又馁了几分,自己寻个台阶:“大娘子自来是金玉窝里养的,自然不明白这些个只求活命的女人,心里眼里都是什么!她们是什么事情都做得出的,如今可以做出讨好大爷的事,说不定换个人她们也一样能讨好,再有什么为难事,只消有好处,她们也都可以做!”
素婉闻言瞧瞧她,没等她说完,便突然笑了。
你看,苏惠再是个糊涂的,身边还有个向着她又有点儿机灵劲儿的婢女。
而杨二爷后院的情形,对她而言其实不算坏,那许多女人,“争宠”是要争的,可是,没有一个人是为了杨二爷这个人争。
这就意味着,如果有一天,杨二爷出了什么事,而她们的日子还能照旧过的话,她们大抵是不会有什么意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