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城旧梦》三山九塔

1、繁城

　　孟湘又被网暴了。

　　“怕什么？骂得越狠，赚得越稳，你问问高明他们几个，看看他们羡不羡慕你就完事了！”
　　经纪人毛茜茜烟头一捻，一屁股坐在孟湘桌上，屈指扣了扣她的桌面：“别看评论了，几亿网民什么傻逼都有，跟他们较真，你嫌命长啊？”

　　孟湘“嗯”一声，从善如流地把手机扣在桌面上，又扯了张纸巾擦手心的汗。
　　“茜茜，我昨天说的——”

　　毛茜茜打断：“你是不是又瘦了？多少斤现在？”
　　“没称。”孟湘低着头，没完没了地擦着手心：“九十斤吧。”

　　“九十？”毛茜茜从桌面上一跃而下，大步流星冲出办公室，又风风火火拎了块体重秤回来：“称体重，当着我的面称！”
　　孟湘垂着眼皮，不言不语地踏上体重秤。

　　毛茜茜揉揉眼，瞪着体重秤上的数字：“多少？三十九点五？！七十九斤？”
　　孟湘没搭话，又抽了两张纸巾默默蹲在地上擦秤。

　　“夏天马上到了。”毛茜茜在办公室来回踱着步子：“短袖吊带怎么遮你那一身排骨？到时候又有黑子造谣你吸毒，澄清起来多麻烦，你还嫌法务不够忙是不是？”

　　言毕，她又叼起一根烟，打火机不够懂事，搓了半天也没蹦出个火星子，被毛茜茜恨恨地砸进垃圾桶：“操！”
　　蹲在地上擦秤的孟湘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她面前，“啪嗒”一声，一簇小火苗就跳到了她口中的纸烟上。

　　毛茜茜深深吸了一口，眯起眼透过缭绕的烟雾看孟湘：“你什么意思？”

　　“就申请书上写的那样。”孟湘把打火机轻轻放在毛茜茜面前：“我想离职。”

　　孟湘头发又黑又重，像是一片乌漆嘛黑的毛毡，死气沉沉地遮住头脸。

　　“脑子进水了？啊？”毛茜茜口中烟雾乱窜：“你知不知道小九娘这个账号、人设、IP都是公司的？公司除你之外还能拍小九娘的没有十个也有八个，你走了还上哪捞这么好的饭吃？”
　　“嗯，我知道。”孟湘点点头，声音轻飘飘的。

　　毛茜茜不再开口，二人半晌无话。

　　“茜茜，你放我走吧。”孟湘终于抬起眼看毛茜茜，神色里有股凛然的决绝。

　　毛茜茜抱着胳膊看了她一阵：“我不放呢？”

　　“根据劳动法，我在昨天提出了书面离职申请，一个月之后——”
　　“行了行了。”毛茜茜一摆手：“欺负谁不懂法呢？我告诉你，竞业协议保密协议你都签了，离职之后要是有违反的地方，公司有权让你赔钱，你知道不？”
　　“嗯。”毛茜茜话音落地的瞬间，孟湘就接上了回答。

　　“行。”毛茜茜掐灭才抽了两口的烟，一摆手：“你走吧，跟人事走流程去，我这里没什么好交接的了。”
　　“好。”孟湘看着毛茜茜的双眼：“茜茜，谢谢你。”

　　毛茜茜看也不看她一眼，直接转身走到窗边，听见身后孟湘轻手轻脚地关上门，才红着眼圈恨恨地对着窗外骂了一句：“狼心狗肺的东西！”

　　孟湘上了火车，盯着窗外发呆。
　　斐市发展太快，半年没去过的地方几乎都要不认识了，不像繁城，她待了十八年，十八年几乎就那一个样子，没怎么变……

　　斐市交通极发达，高铁动车飞机变着花样儿将人往全国各地送。
　　只可惜孟湘去的是繁城，那里只通绿皮火车和大巴。
　　火车站宛如一头操劳终生却不知疲惫的老黄牛，喘着粗气迎来送往，倒让人不忍心苛责它的陈旧和缓慢了。

　　两天一夜，火车终于呜呜咽咽停在了繁城站，看到“繁城”两个大字，孟湘忽然从衣兜里拔出了一直紧紧攥着的拳头。
　　拳头里有个小药盒，一盒是她一天的药量。
　　药片被孟湘从盒子里抠出来，一颗颗扔出窗外。

　　很快就不用再吃任何药了。
　　她心想。

　　车站门口围着无数出租车司机，“南河”、“上北海”地叫个不停。

　　孟湘趁着没出站，掏出手机将人民医院附近的酒店搜了个遍。找到一家看起来装修不久的，确认了几遍位置，这才有了几分面对出租车司机的底气。

　　“安客酒店，谢谢。”孟湘关上车门，用标准的普通话说道。
　　“小姑娘外地人啊？来旅游的？”司机大叔瞟了几眼后视镜，觉得这个乘客小姑娘长得好看是好看，就是太瘦，头发还压着人，看起来很不精神。
　　孟湘看看窗外，缓缓后移的道路除了愈发陈旧之外，看上去与八年前别无二致。
　　她点点头：“嗯，旅游的。”

　　“别看我们繁城小啊，好玩的地方可多了，南河现在这个季节风景正好，好多网红去那里打卡呢！还有榕园，最老的榕树八百多年了，国家保护植物，买票才能参观的……”

　　司机喋喋不休地介绍着繁城，孟湘却被“网红”二字刺了一下，有些疲乏地躬下腰，将脸深深埋进放在膝盖上的双手中。
　　“小姑娘困啦？”司机师傅朝后视镜里张望一眼，声音也跟着压低了几分：“那我把广播关了。”

　　不知过了多久，司机才小心翼翼地提醒道：“小姑娘，安客酒店到啦。”
　　“哦。”孟湘猛然抬起头，手忙脚乱地掏出手机给司机扫码付钱。
　　“不要觉得繁城发展慢哦，你看我们现在也都是手机支付了。”司机核对过孟湘的付款金额，又嘱咐道：“人民医院那块什么人都有，你一个人住要注意安全哦。”

　　孟湘扯出一个微笑表示了感谢，随后拽着书包匆匆离去。

　　药效褪去，大股的悲伤席卷而来，冲得她脑子发木。孟湘蜷缩在酒店大床上，一动不动地流着眼泪。
　　“快好了，真的快好了……”她咬住颤抖的下唇，双臂紧紧环抱着自己，一遍遍在心中默念着她布置给自己的，回繁城的最后几个任务。

　　第一个，去人民医院看望姑婆。

　　孟湘拎着营养品，推开了六号病房的门。
　　姑婆前几天就与她通过电话，今天一早就知道她要来，病号服穿得板板正正，头也梳得一丝不苟，正襟危坐在床边等她。

　　“来啦。”姑婆起身相迎，孟湘赶紧放下手上东西扶她坐下：“姑婆，你好些了吗？”

　　“就摘个胆囊，不是大手术。”姑婆笑吟吟地从柜子里搬出些香蕉橘子递给孟湘：“剥着吃，别跟姑婆客气。”
　　孟湘接过一个橘子握在手里，听姑婆聊家常。

　　姑婆六十有八，独子在国外结婚定居，知道老母亲做手术也脱不开身回国，只能花大价钱请个高级护工来陪床。

　　“今天出院，我刚打发护工回去了。”姑婆转头在床边捧出个长长的纸盒子：“大夫护士们都不容易，我想谢谢人家，包红包不合适，就让护工帮着订了个锦旗，昨天刚到，我想着今天出院送正合适……”

　　姑婆郑重将纸盒放进孟湘手中：“辛苦你跑一趟了。”
　　孟湘捧着纸盒找到护士站，见几个护士正忙得焦头烂额，也不敢多打扰，只简单说明原委，就搁下纸盒回了病房。

　　忙完了一阵，护士长刘馨才想起纸盒，抽出来一瞧，是六病房切胆囊的张老太太送的锦旗。
　　“给张桂芳做手术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宁远容？”
　　刘馨嘟哝着卷好锦旗塞回纸盒里，一把拉住刚换好衣服准备下班的护士赵芸，嘱咐道：“锦旗送到办公室再下班……特别要给宁医生打声招呼啊，手术是人家做的。”

　　赵芸无奈，捧起纸盒朝办公室走。

　　宁远容不在办公室，去三号病房确认患者术后情况了。
　　赵芸只好又辗转到三号病房，小声道：“宁医生，六病房二十三床姓张那个老太太今天出院，让家属送了面锦旗来。”

　　宁远容站直了比赵芸将近高出一头，她低头看一眼赵芸手里的纸盒：“嗯，谢谢，收了放办公室就行。”
　　反正有人会挂。

　　赵芸跟三号病房几个相熟的病人笑着打个招呼，随后快步溜出了病房——她还赶着去跟闺蜜吃火锅逛街呢！

　　“孟湘啊，你这次回来……姑婆老啦，你要……”
　　门外走廊里远远飘过一阵对话声，断断续续，让人听不真切。
　　正要拉开病房门出去的宁远容微微一顿。

　　孟湘？
　　她刚才听到的名字真的是孟湘？

　　片刻晃神后，宁远容一把拉开门，快步跨了出去。
　　走廊尽头拐角处，两个身影一闪而过。
　　一个是前几天她才做了手术的张老太太，另一个……

　　一头乌发及腰，身形瘦弱，背影步伐却与八年前如出一辙。
　　正是令她多少次午夜梦回、辗转反侧的那个背影！

　　宁远容一把摘下眼镜揣进胸前的口袋，迈开长腿追了上去。

　　“宁医生这么着急去哪啊？”
　　刚去办公室放了锦旗的赵芸见宁远容风一样掠过走廊，忍不住问道。

　　风立马又刮了回来，急切问道：“送锦旗的是什么人？”
　　赵芸被宁远容的一惊一乍弄得一愣：“好像……好像是个长头发女生，刚陪患者收拾完东西，估计已经上电梯了。”
　　宁远容听完这话，头也不回地冲出去老远一截：“我有急事要出去十分钟，患者有事让他们直接打我电话，马上回来。”

　　“不是……”赵芸一跺脚：“到底什么事呀！宁医生！”

　　宁远容的话在走廊中荡出层层回音：“大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