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蛆》百里画廊

31、阿多尼斯

　　声音从后方传来。闵多多缩着脖子回头，差点吓出了尖叫。
　　那人站在小路中央，戴着大兜帽，全身都被黑布裹着，只看得出是个高大的男人。让人惊悚的是他的脸——那应该不是真的脸，而是高度仿真面具，像极了恐怖片里的怪物，丑陋、邪恶、怨念满满，能把人从噩梦中吓醒。

　　不会真杀了人，从死人脸上扒下来的吧？
　　闵多多浑身鸡皮疙瘩都起来了，头皮仿佛要炸开，寒意从脊髓直冲脑门。

　　“你的品味越来越差了。”青年转身面对那人，表情一如既往的淡漠，“找我有什么事？”
　　“没什么事，只是替维纳斯探望她的情人，在你有背叛的苗头前把你处理掉。”那人摊开双手，语气满是遗憾，“要怪就怪那小子长得太好看了，谁知道你会不会抵不住诱惑，上了床不肯下来？我只好谨慎一点，想必你是不会怪我的。”
　　“我对维纳斯的忠诚轮不到你置喙。赫尔墨斯，管好你那张嘴，不然我和阿瑞斯都会撕了它。”
　　“说话前先擦干净脸上的口水吧。你刚刚真像头发情的野兽。”
　　阿多尼斯周身戾气暴涨，往前走了两步：“是维纳斯派你来，还是你自己要来？”
　　“当然是维纳斯派我来的。她怕你不小心陷进去，着了别人的道，让你弟弟也跟着委屈。”
　　阿多尼斯态度稍缓：“回去告诉维纳斯，我对她的爱忠贞不渝。”

　　闵多多听来听去，只听懂了维纳斯和童大哥关系不一般，好像是情人；面具怪人是维纳斯的下属，和童大哥好像是同事——这么说童大哥在和上司搞恋情？这里面有没有猫腻？

　　“当初维纳斯收你，我还以为她是厌倦了阿瑞斯，现在看来是我多虑了。好好出卖色相吧，阿多尼斯，你也就这么一次机会。”
　　假面怪人走了，和他来时一样神出鬼没，闵多多甚至看不清他往哪个方向去了。阿多尼斯站在原地，气场像变了个人，让闵多多不敢暴露自己。
　　那袋鸡蛋终究没送出去。

　　和脏乱差的娱/乐/城比起来，弥米尔简直是天堂。
　　这所“最难毕业的精英学校”拥有3200平方公里的教学场地，285门课程，一次性全考过才能拿毕业证，每年有一次毕业机会，五年内毕不了业直接退学。学生们可以住在学校，也可以定制一个高仿机器人，操控方法和脑机游戏差不多，从外观看不出与真人的区别。
　　大部分课程不要求听讲，但某些课程有严格的出勤要求，比如婚姻心理学，彧奇要上的就是这门课。

　　主讲老师名叫莫妮卡，是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身材保持得很好，不看脸还以为她是辣妹。彧奇没上过她的课，挑了个靠边的位子坐。当被莫妮卡提问“伴侣精神出轨”时该怎么办，他脑袋是懵的，胡乱答了句“他怎么对我我怎么对他”，不知怎么勾起了莫妮卡的兴趣，一堂课问个不停。

　　“如果你的伴侣夜不归宿，然后你发现他和你最讨厌的人在一起，两人还计划侵吞你的财产。这个时候你该怎么办？”
　　彧奇想了两秒：“送他们避孕套？”
　　有人忍俊不禁。
　　莫妮卡继续问：“你会不会感到失望、嫉妒、愤怒、悲伤，做出伤害自己或伤害他人的事？”
　　彧奇摇了摇头。
　　“你被深爱的人背叛过吗？”
　　彧奇还是摇头。
　　“你有深爱的人吗？”
　　彧奇点头。
　　“他爱你吗？”
　　彧奇皱了皱眉：“我爱他就够了。”
　　莫妮卡不再提问，但她依然对彧奇很好奇，饶有兴味地盯着他。

　　“爱一个人的前提是他让你感到愉悦。爱情生物学告诉我们这种愉悦源于多巴胺和催产素，而从神经学的角度，只要神经足够兴奋，就能获得与恋爱相同的愉悦感。”
　　“所以维持爱情最好的方式是什么？”

　　“不停找对象。”
　　“生完孩子就跑。”
　　“找几个情敌。”
　　“婚后异居。”

　　“维持神经兴奋。”

　　莫妮卡拍了拍手：“辛奥维，你来说说怎么维持神经兴奋？”
　　银发男生站起来，说出一连串艰涩的专业术语。他的表情和这些术语一样僵硬，毫无乐趣可言，彧奇听着听着就想打瞌睡。

　　“温念葵。”

　　彧奇浑身一震，吃惊地睁大眼睛。

　　“你来说说怎么维持爱情。”莫妮卡笑眯眯地看着他。

　　还好没让他重复那些术语。彧奇晃悠悠地起身，瞟了眼一本正经的辛奥维，站直身体正对莫妮卡：“只有一种方式能维持爱情，那就是永远不拥有它。”

　　莫妮卡示意他说下去。

　　“当一个人被冠以‘爱人’的头衔，实际上就绑定了某种道德责任。当一对恋人结为夫妻，组建一个家庭，他们的角色就被限定在‘丈夫’和‘妻子’——要对对方忠贞，不能轻易犯错，家庭高于自我。这种责任构造出一个安全可靠的避风港，让两个人相互信任、相互依赖，最终达到稳定的平衡。”
　　“改变意味着未知，未知意味着危险——随着这个‘家’越来越安全，神经接收到的刺激越来越少，愉悦感也随之消散。”
　　“所以婚姻是爱情的坟墓。在自然界，动物迫于环境压力，夫妻双方越熟悉彼此越利于生存。而人类没有生存问题，除非不断冒险，不断处于‘我可能失去他’的恐惧中，否则……”
　　“爱情就会变得索然无味。”

　　莫妮卡点头：“那婚姻还有必要存在吗？”

　　“对于那些需要安全感的人，愉悦是第二需求，所以他们适合步入婚姻。”
　　“安全感必然导致无爱？会不会恰好相反，只有足够安全才敢去爱，敢去体验未知的经历？”
　　彧奇闭上了嘴。

　　“愉悦感是很好的切入点，但我们也别忘了，愉悦感并不等同于新鲜感。心灵的契合是比□□结合更能激发愉悦的事，当你找到那个与你百分百契合的人，你们会像磁石一样相互吸引，组成一个既强大又稳定的整体，这才是我想说的维持爱情的秘诀。”

　　“怎么才算‘心灵的契合’？”辛奥维不苟言笑地问。
　　“问得好。”莫妮卡眼睛弯成了月牙，“实际上，还没有任何人体验过百分百契合的感觉。你可以把它理解成物理反应，也可以理解成化学反应。所谓物理反应，就像两个量子化的粒子，被一种神秘的力量牵连成一个整体。所谓化学反应，就是两种物质合成一种新物质，从此密不可分。”

　　“我有两个问题。”辛奥维孜孜以求。

　　“请问。”

　　“无论是物理反应还是化学反应，都需要一定的反应条件。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只要条件允许，世界上任意两人都能成为百分百契合的恋人；同样的，只要有足够强的外力，就能破坏这种羁绊，所以不存在完全可靠的爱情。”
　　“世界上所有感情都是不牢靠的，但我们为什么需要它呢？温念葵，你来解答。”
　　彧奇又站起来。

　　全班同学都看向他。

　　“感情让人类联结成一个整体，打破了自然界‘强者至上’的法则，给了人类多向发展的机会。面对数以亿计的种群规模，唯有通过感情维持秩序，才能延续文明、传承文化。”
　　“说得太好了！我也认为感情是维持秩序的工具。为什么我们不信任人工智能？因为它们没有情感，也就缺少了判断是非的能力。某些事可能从当下的逻辑看是合理的，但并不利于长远。很好，温念葵，我准备让你免试直通。替我向温明月夫妇致敬。”

　　下了课，彧奇准备离开教室，却被一个人拦住了。
　　“上次说的那事，你考虑得怎么样了？”男生一头古铜色短发，面无表情地俯视他。
　　彧奇打量他，从容回答：“没考虑好。”
　　“说好今天给我答复，我就当你默认了。”
　　“我拒绝。”彧奇爽快道，“还有事吗？没事我先走了。”
　　男生一动不动，像受了很大打击。彧奇心里啧啧称奇。

　　他走出数十米远，那男生还在原地发呆。也不知是不是精英的耳朵特别好使，他听见男生低声说了句“我会一直等你”。
　　唉，又是一笔桃花账。
　　难道温念葵让他替学就是为了躲桃花？

　　剩下几门课都没有考勤要求。彧奇懒得去听，问阿克泰恩能不能下线，得到肯定的答复后又改变了主意，决定去游泳馆看看。
　　游泳馆是四十八个运动场馆中的“胖墩”，足有十五个足球场那么大，可以模拟二十一级以下的海况，除了游泳还能练习潜水和水上射击。弥米尔每年都会举行游泳比赛，前几名能获得课程免试资格——也就是少考几门课——对那些偏科的学生具有莫大的吸引力，因此游泳馆内时常有人训练。
　　彧奇想看看精英的体能极限，以对执法委员的战斗力做出更精准的预判。

　　清澈的淡水闪烁着粼粼波光，虽是个室内游泳池，三面却都是落地窗，从窗外可以清晰地看见里面。
　　彧奇走到窗边，恰巧碰上两个人比赛。那两人从他身前游过，激起的水花打湿了玻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