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8、十月九

　　卢那带着一篮水果，去附二医看望晨星。晨星原本还由于无所事事而没精打采，一瞧见卢那来了，便立刻精神焕发。她一面津津有味地吃着他削好皮的梨子，一面笑道：“真羡慕你，躺一天就能回家了，而我却不知道还得赖在这鬼地方多久。”
　　卢那自责地低头垂眸，“抱歉，都是我的错。”
　　晨星不以为意，“笨蛋，有什么抱歉的。咱俩一人一回，算是还清了。”
　　卢那苦笑，“你倒算得清楚。”
　　“那当然。”晨星俏皮地挑了挑眉，“对了卢那，你每次都在上班时间过来，老板会不高兴吧？”
　　“没事。”卢那把晨星吃完的空盘子收到一边，“能送外卖的又不止我一个，而你只有我一个男朋友。”
　　晨星听了，不禁脸颊泛红，“既然如此，以后我的三餐就都由你包了，没问题吧？”
　　“没问题。”卢那说完，忽然想了什么，问，“晨星，上次沈连寂找你，有什么事吗？”
　　“沈连寂找我？什么时候？”
　　“就是秦莘野出院的那天。”
　　“哦，那天其实是我……”她顿了顿，又忽然改口道，“没什么，就是我们四个人一起约会的事。”
　　“这样啊。我还以为关于熊芳一案，有什么重要的事是我不知道的呢。”
　　晨星一愣，“为什么这么想？”
　　“没什么，就是这么感觉而已。”
　　晨星表情僵硬地笑了笑，不自然地转移话题：“卢那，你能再给我做一次你之前做过的海鲜汤饭吗？我想吃。”
　　“当然可以。我这就去买食材。”
　　和玉笙因熬夜劳累而睡晚了，可他的生物钟又不允许他睡懒觉，眼睛略有些酸涩的他微微睁开眼睛，见床上空无一人后一个激灵，慌忙朝四处寻了寻，见有个畏畏缩缩的人影在阳台后，心中的悬石才落地。他放下披在肩上的毯子，轻轻走了过去。
　　史佩均正蹲在地上，拿着浇花壶给多肉浇水，他浇得很小心，一点一滴，生怕惊醒仍在沉睡的多肉们一般。一盆过后又是一盆，一盏过后又是一盏，直到大大小小、总共四十四盆多肉和其他盆栽浇完后他才松了一口气，抬起头，见和玉笙站正在自己身后后吓了一跳，浇花壶掉在地上，水洒了一地。
　　他连忙弯下腰去捡水壶，但在与和玉笙那为了同样的事而伸出的右手碰到后立刻收手缩于一边，耷拉着脑袋的样子宛若因做错事而等待批评的孩子。和玉笙捡起浇花壶，将其放好，说：“谢谢你帮我浇花。”
　　史佩均只是低着头。
　　“不过你的身子还没恢复，这些事，留着给我就好。”
　　“不行！”史佩均刚说完，声音就低了下去，“你昨晚照顾我……辛苦了……”
　　史佩均虽能控制烂肉的张合，但无法控制其中的畸形体产生。畸形体们的生长周期不一、凶残程度又难以预测把控，为了省去处理畸形体的麻烦，他的主治医师开了一种专门针对他的药。据说这种药能抑制烂肉的活动从而减少畸形体的产生，同时它还能杀死已经形成的畸形体的胚胎，将它们通过像蛇蜕皮的方式定期排出体外。
　　自从吃了这药后，史佩均背上烂肉的活动频率虽没以前那么频繁，但他却时常恶心呕吐、发抖冒虚汗，有时候难受得缩拢成一团，教人心疼得不得了。和玉笙也不想他遭罪，可若不想办法除掉他背后的烂肉，他就用无法回归正常生活。
　　鉴于他昨晚与痛苦抗争了一晚上，和玉笙给他准备了排骨面，还有黄灿灿的煎蛋，香气四溢。史佩均见了，虽没明显的表现，但其实有些小失落。和玉笙看透了他的心思，说：“别再想果冻了，你身子弱，还是吃些有营养的东西比较好。”
　　关于这果冻的由来，还得追溯到今月月初。由于杭城七中设有语文和英语的晨读，每位语文老师都必须在七点之前到达学校，监督学生晨读。而和玉笙又是班主任，会议多，任务重，即使能在晚餐前回来，也时常带着未完成的工作。史佩均一向很乖，从不打扰和玉笙工作，相反，他还为了不让后者因没时间陪他而感到抱歉，努力地找些事做，比如读书学字、画画、做蝴蝶标本、看电视等。
　　某天，他看到某品牌的什锦果冻的广告后，倏地如中了邪似的拼命换台，即便是他喜欢的电视节目，也没有丝毫的停顿，直到再次看到那果冻的广告。广告打完之后，他再换台找打那则广告的频道，如此重复。和玉笙看他如此热衷于这则广告，便问他是不是想吃。尽管史佩均没有回答，但第二天，家里就多了几包大大小小、口味繁多的杯装果冻和吸吸果冻。
　　史佩均非常喜欢吃果冻，尤其钟爱把果冻放冷藏柜里冻起来当冰淇淋吃，几乎每天从早到晚吃到晚。和玉笙为了控制他的摄入量，规定只能在正餐吃完后吃一杯。可即便如此定量了，史佩均的身体还是承受不住，以至于稍微多吃几个就拉肚子。和玉笙尽管宠他，可更注重他的健康状况，于是趁此机会道：“如此也好，以后干脆戒了果冻吧。”
　　史佩均噘起嘴巴，微微低头看向和玉笙，眼神充满了委屈。和玉笙最瞧不得他这副表情，虽然又心软了，却还是装作强硬道：“你这样看我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早餐之后，和玉笙改起了他昨晚没能批玩易错字音字形练习卷。史佩均凑过来看了看，试着念了下“觊觎”。和玉笙笑了下，指着“觎”道：“错了，这个不念第四声，而是第二声。”
　　“第二声？”
　　“嗯，这些都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容易念错、写错的字。”
　　“居然有这么多。”
　　“这还不是全部呢。”和玉笙看向练习卷，“每个字都有各自的出处来源、故事和历史，它们背后的意义，远远超越单纯的字义，所以，就算不是为了考试，我也希望我的学生能读对、写对每一个字。毕竟，这不只是个人教育素质的体现，更是对我们传承千年的文化的尊重。”
　　如此说着的和玉笙眼波撩动，眼眸中满是对文字无比的专注。史佩均不由得看入了神，下意识咽了口唾沫。和玉笙问：“对了，要不要试试？”
　　“试……试？”
　　“嗯，改试卷。”和玉笙笑得极其好看，“你不是说过，想体验一把当老师的感觉吗？”
　　“可是，我连‘觊觎’都会念错……”
　　“这卷子全是选择题，没关系的，而且这有答案。”
　　“那……”史佩均低下头，略显忸捏地说，“我想试试……”
　　和玉笙起身给他让座，俯身从旁指点：“对的不用做记号，错的简单一划斜线就好，总共四十道题，两点五分一个……”
　　史佩均本还因离和玉笙近得都能感受到对方的体温而脸红心脏加速，可没一会儿就愣住了。和玉笙看他半天不动笔，问：“怎么了？”
　　“没什么，”史佩均重新拿好笔，看向连写个ABCD都字迹潇洒的试卷，“只是忽然觉得，有你当老师真好。”
　　“为什么这么说？”
　　“嗯，以前我的试卷，从头到尾都是大叉叉，所以我每次都很怕，但是……如果是斜线的话，我或许，就不会那么怕了……”
　　和玉笙忽然想起，“史佩均”曾对他说的过一句类似的话：“如果，我能遇到像你一样的好老师就好了……”他抱了抱史佩均，说：“抱歉，我没能早点遇见你……”
　　史佩均慢慢伸出手，他想抱住和玉笙，想触碰他此生中唯一的美好。然而，他终究没有拥抱这份美好的勇气。
　　大概是因为医院的伙食太清淡了，晨星这次胃口出奇的大，竟将卢那的份也一并包了，吃完后还摸着肚子抱怨“撑死撑死”，叫他明天再做一锅海鲜汤饭送来。卢那一边回想晨星的可爱模样，一边拎着空荡荡的保温盒，忍不住笑了起来。
　　可他才刚走出住院大楼，就发现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蹲在他的电瓶车旁搞小动作。他咽了一口唾沫，蹑手蹑脚地走过去。与此同时，偷车贼撬开车锁后正想站起来，转头瞧见一个背光的黑影，顿时吓了一大跳。
　　“跟我去派出所。”卢那愤愤地抓住他的小臂。
　　偷车贼并没有听到这句话。因为他在看到卢那的瞬间，就陷入了无比惊愕的呆滞的状态。忽然，他反握住他的手腕，试探性喊道：“……一轮？”
　　卢那闻言怔了一下，抬眼看向对方，怔怔地回道：“……王叔？”
　　“对啊，是我！”得到回应的王叔顿时激动无比。他百感交集、心潮澎湃，一时间连眼眶也湿润了。卢那也同样感慨于这次意料之外的重逢，但就是重逢方式太令人尴尬了,以至于不知该说些什么。然而王叔却若无其事，甚至还主动抱住他，还狠拍了他的肩膀一下：“你个小兔崽子，居然长这么高了，都超过王叔我了。也对，毕竟过去五年了，不长高可说不过去。现在，王叔再也不能嘲笑你是小矮人了。”
　　“……小矮人？”卢那讶异地皱了皱眉，“王叔，你是不是认错人了？我是卢那，不是胡一轮。”
　　看着卢那的的浅淡微笑，王叔的心脏由于恍然意识到什么而猛地剧烈跳动了一下。他表情僵硬地笑了笑，嗓子不由得一噎：“啊……原、原来是卢那啊。哎呀，老了眼神不好，加上这里又那么黑，不小心认错了。哈哈……”
　　卢那毫不介意：“没事。”
　　王叔神情凝重地看了看对方，故作轻松地提议道：“对了，正好是饭点，没事的话，一起去喝一杯吧？”
　　近半个小时后，附二医附近一家餐馆，因喝了几杯酒而双脸的通红的卢那说：“算起来，咱们都快有五年没见了，所以我刚开始也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只是试着叫了你一下。没想到居然真的是王叔你。”
　　“是啊。我也实在想不到竟还能再见到你这小兔崽子。”王叔喟然而叹，“这么久不见，帅了不少嘛。我都差点认不出来了。”
　　卢那笑了笑：“我怎么没觉得我变了？”
　　“嗯嗯嗯，有有有！”王叔肯定道，“看你这满脸滋润的样子，莫不是交女朋友了？”
　　卢那一听，一呛，开始剧烈咳嗽起来。王叔笑道：“哎呀，只是逗逗你而已嘛，用得着这么激动吗？”他看对方的表情有些不对，问，“不会吧，真有女朋友了？”
　　卢那瞄了王叔一眼，点了点头，他刚想用纸巾擦擦嘴，却险些被突如其来的一招大力之掌拍得吐出一口老血。王叔甚是欣慰，开玩笑道：“哎呀，真是想不到，咱们的卢那竟也有交桃花运的一天，看来我们兄弟当初都赌错了啊。”
　　以前还在工厂做工时，王叔曾与其他人开卢那的玩笑，赌他几岁交上女友。“是啊，你们都说我一辈子都是光棍，”卢那说，“现在被打脸了吧？当初的五毛，还不快拿过来？”
　　王叔笑了笑，“我也想给你啊，只可惜我现在身上一分钱都没有。”
　　卢那一愣，“王叔，你……”
　　“跟你们分开后，我设法在一家建筑工地找了份活干，但无奈年龄大了干不动，才搬了一个月砖就被踢走了。之后，我又到了很多地方打工，可因为在工地扭伤了手，重活没法做，精细活又学不会，就沦落成如今这副模样了。”王叔尽管表现得很淡然，但平淡的背后，却是沉重的沧桑，“抱歉，打了你的车的主意，要早知道那是你的车，我绝对不会……”
　　以前在工厂时，卢那受过王叔许多照顾。看到当处对自己耳提面命的长辈堕落到偷盗的地步，他的心情也很是复杂。“那你……找到你儿子了吗？”
　　王叔嗤笑，“我这副鬼样子，就算找到了也没用脸去见他。好了，别聊我的事了，你呢？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都交了女朋友，想必一定很不错吧？”
　　“没有啦。”卢那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就是送送外卖。”
　　“送外卖也行啊。总比我到处流浪好。”王叔苦笑了一下，忽然想起了什么，“卢那，你知道一轮现在在哪儿吗？”
　　卢那摇摇头，“工厂倒闭后，我就跟他失去联系了。”
　　“这样啊。”王叔心事重重地低下头，之后又笑着提筷道，“哎呀，讲了这么久，菜都凉了。来，快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