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75、四月三十一

　　兴许是因为融合了一部分秦莘野的灵魂，再加上又有别的事要忙，戴素楠并未察觉到这具身体已然在暗地里易主了。至于约瑟夫·李，他对自己的催眠术有着绝对自信，况且缺失了灵魂的躯体只会沦为一动不动的植物人，所以他便直接对秦源野进行了催眠。
　　——当然，这其中也隐含了他个人的恶趣味。若是沈连寂知道最后吃掉他的，不是他心心念念的秦源野，而是妹妹秦莘野，也不知他会露出怎样的表情。
　　秦源野尽管知道他是个变态，但没想到他竟然这么变态。比起那些被强行灌入脑海的念头，更让她烦恼的是，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约瑟夫在药物的使用上加倍了。这也直接导致她混乱狂躁了很长时间，直至看见沈连寂手指上戴着的生锈扎丝，才逐渐清醒过来。
　　刹那间，一发特制弹药陡然划破猩红的夜空，消失在了住院大楼的顶部。残肢碎骨散落一地的动静被风阻隔在了上方，唯独浓烈的血腥味滚滚飘下。秦源野不由得一惊，眼见距离地面越来越近，她猛然一蹬大楼外墙，缓冲了从高处下坠的冲击力，从而稳稳当当地落地。
　　“没事吧？”她低头看向沈连寂，关切地问道。
　　“没事。”沈连寂被她保护得很好，毫发无伤，“你呢？”
　　“安然无恙。”秦源野虽然仍是一副脏兮兮的样子，但含着笑意的目光十分清澈，坦坦荡荡，不像以前那样隐约中带着疏离的尖刺，她笑着说，“抱歉，让你久等了。”
　　沈连寂看出了她的变化，不由得松了口气，淡如冷玉的眸子漾开一圈柔和似水的温情。
　　突然，似乎嗅到了什么，秦源野抬头仰望顶楼，沈连寂的表情也立刻冷了下来。
　　“这附近建筑物太密集，只有把目标引导顶楼才好瞄准。”
　　“原来如此。可似乎没啥效果。”
　　话音一落，四散的肉渣和骨头如百川归海般自动聚集到一处，迅速恢复了原本的人形。约瑟夫骤然睁开双眼，不等他爬起来，第二发弹药倏地袭来，又将他炸成得鲜血淋漓。
　　秦源野恍然大悟，高调赞叹道：“妙啊。”
　　她先前摘掉约瑟夫的头颅，就是为了向这个老妖魔报仇。但那一下还不够她解气，不百倍千倍奉还，她是决不会罢休的。因此沈连寂这一招省了她不少力气。
　　不过，也到此为止了。
　　约瑟夫一向高高在上居于高位，此番作为他第一次下场的处女秀，刚开始难免吃瘪。然而究体若是能被轻易压制，便不会成为令人闻风丧胆的极端存在了。倏忽间，消散的黑雾毫无预兆地重新涌现，藏匿于远处的狙击手搜寻不到目标的身影，反被冷不防碎裂的狙击镜从眼球贯穿了大脑。戚宿秀一皱眉，抬手示意手下人撤退。
　　约瑟夫没空理会这些蝼蚁，从浓雾中飞跃出来，直奔地上二人而去。秦源野好汉不吃眼前亏，马上带着沈连寂逃跑，却不料这家伙分明拖着一个中年发福的肚子，飞起来的身姿却轻如纸鸢，速度快如疾风，不一会儿就追了上来。秦源野张望四周，试图找个地方安置沈连寂，再想办法对付身后那条讨厌的尾巴。但就在这时，沈连寂突然指了一个方向，让秦源野往那儿逃跑，随即从袖子里摸出了一把匕首。
　　——正是秦源野之前留给他的那把。
　　乍一看，它与原先没什么两样，但秦源野却注意到了一些细微的变化，尤其是气味，有一股陈腐的血味。沈连寂道：“它泡过我的血，有一定防御作用。”
　　秦源野脸色难看，牙齿咬得咯吱响。她低头亲了一口沈连寂，把他轻轻放到一辆旧车旁边，抄起匕首就转身冲了回去。
　　刀刃落下的瞬间，如恶鬼般张牙舞爪的黑雾霎时偃旗息鼓，像遭遇天敌似的纷纷退避三舍。眼看有门，秦源野一鼓作气穿过毒雾，一下子逼到了约瑟夫跟前。约瑟夫本来还在惊讶区区一把破刀为何会有如此功效，但见一只迅猛如兽的凶影陡然近在咫尺，一根漆黑的棘刺迅雷不及掩耳地从黑雾深处戳出，精准无误地朝对方眉心刺去。秦源野当即挥刀一砍，虽然砍断了那根棘刺，但更多锋利漆黑的长刺却扑面而来，涌动于四周的黑雾也趁机一拥而上！
　　秦源野腹背受敌，砍完棘刺之后，已来不及逃离黑雾的吞噬。千钧一发之际，冰凉的寒气蓦地贴着其身侧而过，结成一层薄冰将她护住。秦源野赶紧往后一退，而在她跃开的瞬间，冰层砰然崩塌，黑雾扑了个空，如汹涌的潮水般翻滚不止。
　　沈连寂残存的体力微乎其微，跪坐下来不断急喘。秦源野看得心疼不已，转头瞪向约瑟夫，不禁龇牙咧嘴，双目爆发出狠厉的杀气。约瑟夫却是不屑一顾，反正在他的剧本里，所有人都得死，所以他也不端着了。他现在只想让沈连寂知道自己被他惹得有多生气。
　　他往前踏出一步，一大片黑雾从脚底弥漫出来，附近荒草顿时枯萎残败，就连空气也变得黏稠难闻，呼出鼻腔的气都是带着铁锈味。秦源野咳了一声，视野突然染上了绯红之色，她伸手一抹，这才发现自己开始七窍流血了。
　　对上究体，普通异类是绝不可能赢。秦源野虽然心知肚明，却仍是不死心，再次握刀冲了上去。见她这般不怕死，约瑟夫临时改变主意了——既然沈连寂的眼睛因她重新燃起了光，那么把这光亲手掐灭，也未必比原剧本差。
　　他嘴角一勾，团团涌动的黑雾立时分为两路左右夹击。秦源野不为所动地奔上前，反射着血月之光的刀刃劈散漆黑的浓雾，整个人如离弦之箭一样一跃而上，三下五除二地劈断如章鱼触手般甩动的长刺，猛然举刀捅向对方脑袋。
　　霎时间，阴魂不散的黑雾反扑过来，无数棘刺亦拔地而起。秦源野眼神一凛，立即收刀改为左手出掌，抓住其中最长的一根硬刺，借势一甩身子，平稳落到了约瑟夫身后。不给他回防的机会，她立马把匕首刺进了他的后腰。
　　仿佛烧得火红的铁块碰到凉水一般，只听得一阵“呲”响，黑色液体从刀口渗出，难以言喻的怪味弥漫开来，竟与“黑死病”患者身上那股腐烂之气颇为相似。秦源野深深一刀扎入还不算完，随即又转过刀身狠狠往下切割，冰冷的刀刃划过腰椎骨，霎时鲜血四溅。
　　约瑟夫脊柱受损，当即丧失了行动力。秦源野立马撤离。下一刻，一枚炮弹轰然而来，把他炸得四分五裂。秦源野回头一望，是举着一架火箭炮的戚宿秀。
　　虽然四周已经够昏暗了，但他仍戴着一副太阳镜，也不怕瞎。他不慌不忙地走近，看了一眼勉强还活着的沈连寂，什么都没说，径直走到秦源野身旁，瞅了瞅她那发黑的左手。
　　由于碰了棘刺，秦源野这只手被腐蚀了大半，但好在那只是义肢，没有一丁点儿疼。她把它拆下来一丢，一抬目，只见大大小小的尸块之间像是有磁铁吸引似的，迅速聚合到了一块儿。不过有些肉彻底被烧焦了，没法放到躯干上，于是断骨先拼接了起来，逐渐形成了一具骷髅。不等新的肉长出来，戚宿秀又是一发炮击，令其瞬间化成一地齑粉。
　　“不行，我觉得他好可怜。”秦源野突然同情心泛滥，“一把年纪了还被凌虐，下一炮让我来。”
　　戚宿秀置若罔闻，专心等待约瑟夫下一次复活，可等了一会儿，愣是没什么动静。秦源野眉头一皱，忽觉不对，蓦然向沈连寂冲了过去。与此同时，一团黑雾不知何时飘到了沈连寂头顶，一只惨白的爪子从中探出，直指其脑门——
　　电光火石之间，一颗子弹破空而来，迫使那白爪收了回去。秦源野确认完沈连寂平安无事，立刻横刀挡在他面前。戚宿秀也紧盯着那团黑雾来。它落到一旁，内部似在孕育着什么似的膨胀了一大圈。不多时，全须全尾的约瑟夫从中现身了。
　　“我知道你们想把当年抓捕刘禅嗣的经验搬到我身上。”短短一小时不到，他连经五次死亡，从本能的恐惧到现在的习以为常和游刃有余，已经没什么能让他动摇了，“但你们觉得，我到底能连续复活几次呢？”
　　究体之所以被视作“怪胎”进化的终点，是因为难以彻底杜绝其复活的可能性。究体一共有两种复活方式。第一种比较直观，也是约瑟夫被炮轰以来一直在用的，即在毁坏的原身之上再生出新的骨肉。这种方法虽然能快速复活，但若原身损伤较大，就会有次数限制。第二种方法是利用异噬细胞吞复活，也是究体真正令人感到恐怖的地方。
　　理论上，任何从究体身上脱落的细胞都能作为其复活的媒介，即异噬细胞的前身。异噬细胞可以来源于血肉，也可以来源于毛发和死皮。前者暂且不提，后者是没法全部收集起来销毁的。而一旦某个倒霉蛋子在无意间碰到了，那么他就成了究体复活的“备胎”。如若需要，异噬细胞会以宿主的身体为养分，不断分裂分化，直至彻底消化宿主，再取而代之。
　　不过，究体有一个非常大的缺陷，这也是究体不能从个体演化为群体的原因：一个究体只能有一个完全体。展开来讲，就是上述两种复活方式，只可取其一，不可两个都要，且第二种只能在第一种不顶用的情况下使用。
　　以约瑟夫为例。方才被轮番狂轰滥炸时，他的血把地面都浸透了，相当于这一带充满了他的血细胞。只要他找个人来蹭一脸血，这个人就会沦为他的奴隶。他可以让他对自己言听计从，但不能在自己还完好无损的状况下，直接让他变成另一个自己。只有等他的原身死透且没法再生了，他才能吞掉这个人的身体复活。
　　因此站在管控局的角度，想要制服究体，有两个办法：一，超效麻醉弹，一发入魂；二，先嘎嘎一通乱杀，迫使其原身的再生次数达到上限，然后在保证原身不死的前提下，让其丧失抵抗之力。
　　沈连寂已经试过第一个办法，可惜不起效，于是轮到戚宿秀带人尝试第二个办法。第二个方法比第一个方法更容易成功的原因在于，随着原身再生次数的叠加，究体的力量会逐渐下降，进而忌惮起一些原本不屑一顾的攻击来。
　　戚宿秀懒得理会约瑟夫的废话，毫不犹豫地扣下扳机。特制弹药再次袭来，约瑟夫十分痛恨听话者不听自己把话讲完，立马挥起一片黑雾企图给他一个教训，却不料在黑雾才升起一半，又有一炮从别的方向打了过来！
　　正是戚宿秀的手下。
　　“刚才是他的肉被意外炸远了，所以才在我们的视线范围外复活。”戚宿秀突然回头对秦源野道。他说话之际，身后正是一片枪林弹雨，黑雾被爆炸的风波完全冲散，宛若怪兽爪牙的棘刺也被打得粉碎。“我们有仪器监测着，你们可以退下了。”
　　秦源野从善如流，转身把沈连寂抱了起来。沈连寂仍然状况不佳，虽然不喘气了，但整个人却凉得如坠冰窖，呼吸也相当微弱。
　　“你们既然计划好了，那有没有带血清或者药过来？”
　　戚宿秀甩了个“不知道”，一心投入了指挥。沈连寂轻轻一扯秦源野的袖子，淡淡地说：“我没事。”
　　“可是……”
　　“留在这儿。我必须见证到最后一刻。”
　　他虚弱得气若游丝，讲话却是一副不容置喙的口吻，让秦源野不敢违抗。她来到一处不会被轰炸波及的位置，望着森森白骨几番在硝烟之中抬起，旋即又被掩埋在了焦土之下。恍然间，她感到了一丝违和。
　　从戚宿秀他们毫不吝惜炮弹的态度来看，仿佛根本不怕约瑟夫的原身被炸得凉透，但他们既要实行第二个办法，若非知道了得炸到什么程度才可收手，便不可能如此决绝。可沈连寂说过，纵使是刘禅嗣，也无法匹敌如今的约瑟夫。如果他们压制究体的手段都是制服刘禅嗣的经验之谈，那么对约瑟夫也达不到百分百的效果才对。
　　……除非他们这些手段，用另一个无论在什么方面都与约瑟夫不相上下的人试验过。
　　她不由得骇然失色，“连寂，难道你……”
　　沈连寂缄默不语。足足半小时之后，戚宿秀才下令停止炮击。约瑟夫的再生速度明显比原先慢了很多，他瞪着还在缓慢修补中的眼珠，直勾勾地盯视远处的沈连寂，血肉模糊的脸上爬满狰狞的不甘和怨愤。沈连寂面不改色地看着他，一瞬间，各种记忆如海啸般席卷过来。
　　然后，他收回了视线。戚宿秀掏出麻醉枪，一弹击晕了约瑟夫。
　　下一刻，两队外勤从各自的藏匿点倾巢而出，按照事先分工，有的去清理现场，有的把约瑟夫锁进专为他设计的运送箱。戚宿秀不紧不慢地走上前，问沈连寂道：“这样就行了吗？”
　　“嗯。”沈连寂冷声答道，“宋唯会负责接下去的事。”
　　“真会万无一失么？”
　　“为了从‘源头’扼杀，唯有这一个办法。”
　　戚宿秀不再追问，忙自己的事去了。秦源野沉着脸道：“连寂，我从来不问你想做什么。但这一次，我是真生气了。”
　　“……抱歉。”沈连寂徐徐吐出这两个字。这一路走来，实在是太远太累了。他做出了牺牲，所有人也都做出了牺牲。现在，他的任务完成了，只想好好休息一下。于是闭上眼，靠着秦源野的肩膀，沉沉地睡了过去。
　　察觉到怀中人停止了呼吸，秦源野心头一颤，惶恐地叫唤起来：“……连寂？连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