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66、四月二十二

　　面对戴素楠的殷切目光，甯安这才深刻意识到，她们并非仅是嘴上说说，而是认真考虑过计划的可行性，然后再付诸行动的。异类，或者说“怪胎”与普通人之间的恩恩怨怨，归根究底都是对生存环境和生存资源的占有和争夺。如果“怪胎”能像动物园里的动物一样老老实实地待在栅栏之内，那么普通人自然愿意和他们和平共处。然而遗憾的是，“怪胎”也是人，不仅拥有相同的外形和智慧，还天生常人无法想象的超能力与优越体质。若真要把弱肉强食的理论搬出来，其实普通人才该是被淘汰的一方，只因他们比“怪胎”更早出现在历史上，才得以抢占先机，创造出一个能够压制“怪胎”的社会。
　　既然双方的矛盾不可调和，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各奔东西也未尝不是一个办法。
　　……但真是这样吗？
　　甯安眼中浮现起犹豫之色。
　　“我理解这个决定不好下，毕竟管控局洗你们的脑，也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戴素楠善解人意地说，“你可以慢慢考虑。”
　　甯安抬眸注视施杨。施杨一言不发，眼光深沉地看着周末，一脸复杂的神情。
　　对于施杨而言，他没有远大的抱负，也没有崇高的理想，青春时期只求安安稳稳地度过学生时代，再回家继承父亲开的水泥厂，平淡无奇地过完一生。但周立军的出现，就像一石激起千层浪一般，大大地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他管不着普通人类和异类的未来，也懒得管，他只是不想愧对兄弟，让她唯一的女儿沦为永世工具人的命运。
　　“周末，”施杨那两颗死鱼眼一改死气沉沉的常态，像两炷被点燃的蜡烛似的，仿佛有火焰在其中燃烧，“你愿意这样吗？”
　　周末惊诧地瞪大双眼。在她的记忆中，施杨从未喊过自己名字，遑论“末末”这个小名了。恍然间，透过那对亮如火炬的目光，她似乎看到了周立军的影子。
　　“我……”周末不由自主地开口，却迟迟说不出下文。
　　“够了！”似是察觉到周末的动摇，戴素楠突然怒道，“这里没你说话的份。你就算同意，也到达不了我们的新世界。”
　　施杨眼神一凛，二话不说冲了上去，右爪一探直逼戴素楠——方才在对付泥人怪的时候，他带来的弹药全部消耗光了，所以只能近身肉搏。戴素楠躲闪不及，眼看着就要被他扼住咽喉，千钧一发之际，傅绫忽然勒住周末的脖子，厉声喝道：“你敢动她！”
　　施杨倏地动作一顿，指尖距离戴素楠的喉咙仅余一公分。
　　“你可要酌量清楚了。”傅绫继续威胁道，“这娃娃虽然是我们计划不可或缺的一环，但也不是绝对不能死。毕竟死了一个，我还能复制出另外一个。可对你来说，一个都不能死吧？”
　　施杨五指颤抖，手上青筋暴起。
　　“听明白了，就把手收回去！”傅绫叱道，“我没那么有耐心！”
　　甯安疑惑地皱起眉头——诚如傅绫所说，这惊世骇俗的计划要想顺利地执行下去，她们三人都必不可缺，然而也并非须得在场这三人执行。谁也不知道傅绫有没有预备克隆体，如果有的话，哪怕她们全死了，克隆体也会继承这份遗志，在时机成熟之时再次出来搅弄风云。
　　……可若真是这样，傅绫又为何会如此慌张？
　　——“对于小李先生而言，她们只是拖延时间的工具罢了。即使失败了，他下一世重开就行了。这也是他那么晚透露金梧洲的存在，事后又满不在乎的原因。”
　　甯安记得，戴素楠为了获得金梧洲，不惜亲自现身行动，这说明他对她非常重要，而且她那时说过，她之所以需要金梧州，是因为要实现更宏大更高远的理想。如今看来，这所谓的理想应当就是这个“移民”计划。然而金梧洲不幸离世，在缺失了这一助力的状况下，她必定要采取其他补救措施，比如借助其他东西来打开时空隧道，促使“传送装置”正常运行。
　　甯安扫过齐齐排列的电视信号发送设备，心念一动。刹那间，室内狂风大作，傅绫抵挡不住气流侵袭，不自觉松开了周末，但施杨附近却是平静如常，还顺便惠及了戴素楠。眼见机房里的设备被这股妖风尽数毁坏，戴素楠大惊失色，绝望地大喊了出来：“不要！”
　　只听得“呲啦”的电流音一响而过，天上雷电蓦地偃旗息鼓，那个骇人的大漩涡亦停止吐露漆黑的能量球，中央层层交叠的空间忽然塌方，强烈的能量一下子四散开来，整片夜空云开雾散，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寂静。
　　戴素楠两腿一软，无力地跪在了地上。傅绫也呆住了，保持着爬起一半的姿势一动不动，难以相信自己等人苦心经营的一切竟被轻而易举地毁于一旦。
　　不给她回神的机会，甯安立即拔出麻醉枪，送她睡觉去了。施杨也眼疾手快地掐住戴素楠的脖子一扭，使其晕厥了过去。保险起见，甯安也给她打了麻醉弹，随后又补了一发。
　　接着，二人一齐转身看向周末。
　　施杨问：“克隆体在哪儿？”
　　甯安代为答道：“应该没有。”
　　周末讶然道：“你怎么知道？”
　　“时空隧道既已打开，那么接下去唯一要做的就是拖延时间，直至那些黑球把所有‘怪胎’传送完毕。比起面对面扯闲话，把敌人拦在外面才是最好的选择。然而方才在楼下阻挡我们的泥人怪并没有多少，而在时空隧道打开之前，傅绫四处放出泥人怪，若仅是为了分散管控局的人手，未免有些小题大做。毕竟要拖延的话，也可以等时空隧道打开了再复制出来，除非她知道自己不提前复制的话，后面就没机会了，所以还不如事先把一部分敌人解决掉。这大概也是她看到这些设备被毁之后，变得呆若木鸡的理由。”甯安顿了一下，略微加重了语气，“金梧州的‘缺席’，应该给你们造成了极大的不便吧？”
　　周末不置可否。
　　“这份不便，导致傅绫没法预备克隆体，并且在黑球传送‘怪胎’时，也复制不出其他东西，对吗？”
　　周末坦言道：“傅绫的异能是把一变成二，但戴素楠却是把无限趋近于零的数变成三，这份差距，傅绫无论复制出多少个自己都弥补不了。然而戴素楠也被无法突破的限制束缚着。为了填补他的空缺，她们摄入了大量阿克索才勉强弄出了一个新的平行世界。可在这之后，泥人怪成了傅绫唯一能复制的东西，似乎是与那些泥土的特质有关。”
　　“这是暂时的吗？”
　　“约瑟夫·李说是。但我想，那应该不是真话。他若真心支持这个计划，肯定会让傅绫预先备好克隆体并早早告知金梧洲是最后一把‘钥匙’。”周末解释道，“只有金梧洲加入，才能在三加二的基础上，把五变成十。但现在他不在了，二就需要变成四，三也得变成六。因此傅绫才没法在‘传送装置’运行时复制出更多的泥人怪，戴素楠也沦落到了必须依赖外部设备的地步。这样说来，你们还得感谢约瑟夫·李。”
　　“约瑟夫·李为什么要这么做？”
　　“风逸才不是和你说了么。”周末冷笑，“那个伪绅士不允许存在任何超脱他控制的因素，如果她们成功了，反而会成为他的心头刺。”
　　“那你呢？”施杨突然出声，听似沉稳的口吻实则透着一丝不安，“你还没回答，我刚才的问题。”
　　“我……”周末垂下眼，身上阴森森的气息登时消下去不少。
　　甯安轻声笑了笑，“她当然反对了。”
　　施杨一惊。
　　“之前在楼下的时候，她就暗示过我们把目光放在周围的事物上。”甯安说着，又把视线转向周末，“还有，你是故意在楼上等了一会儿，才来到这间机房的吧？为了给我们带路。”
　　周末无可否认。
　　甯安轻轻一拍施杨的肩膀，以同为家长的身份提点道：“以后可不能再忽视她了。这孩子心眼多得很，你不仔细看，根本看不出来。”
　　施杨怔怔地转头望着周末。周末忍不住泪眼婆娑，嗫嚅着道：“大叔……”
　　这一声充满委屈的叫唤，令施杨立马冲上前屈膝跪下，把她紧紧抱在了怀里。周末亦一时情绪失控，失声痛哭起来：“怀、怀珺衡说，约瑟夫·李有阴谋，大家都是他的牺牲品……我虽然听不见他的心声，但是可以听到其他人的……所以我就想，跟、跟着他走，将来或许能帮得上忙……我，我真的很怕，那些虫子把人咬得身上到处都是洞……”
　　施杨以布满老茧的大手温柔地抚摸她的脑袋，安慰道：“我知道了。大叔对不起你。”
　　周末涕泗流涟，靠着他的肩膀，尽情宣泄一直以来的苦闷与恐惧。甯安默默站在一边，挂在腰上的通讯器突然来了联络。是焉然。
　　“甯安，你和施杨那边怎么样了？”
　　“已经成功阻止了傅绫和戴素楠，周末也回来了。”
　　“那就好。”焉然松了口气，旋即又严肃下来说，“你们还能行动吗？”
　　“当然。”
　　“好，我会派人去回收傅绫和戴素楠并照看周末，你们二人速去镇压失控的克异体。”
　　在一股大脑充血般的闷疼中，楚楚慢慢睁开眼，赫然发现眼前所见之景居然上下颠倒了。他愣了片刻，刚才被卡车冲撞的情景突然在脑海里一帧一帧地回放了一遍。他顿时一个激灵，当初楚平遭受车祸的记忆与此情此景重叠，让他惊慌地大口大口呼吸起来。
　　“史……史佩均……”楚楚努力伸出手去够昏迷在旁的史佩均。这时，另一只手蓦地探入破碎的车窗，费劲地替史佩均解开安全带，再一点一点地把他拖了出来。
　　“快……快救他！我求求你救救他！”楚楚顾不上来者是谁，一个劲地央求道。如果史佩均走上楚平的后路，他不清楚自己日后还能否保持着理智活下去。
　　刘禅嗣将史佩均放到地上，先检查了他的伤势，虽然不太乐观，但并非无力回天，所以也有心思回复近乎崩溃的楚楚了。
　　“他死不了。”
　　楚楚心中悬石落地，整个人都软了下来。刘禅嗣提醒道：“史佩均承受了绝大部分撞击，副驾驶座没怎么被波及，你自己爬出来。”
　　楚楚一听，倏然意识到自己还在车里，于是费了好一番功夫，终于通过车窗爬了出来。然后，他呆在了原地。
　　目之所及，尸横遍野，柏油马路映不出残留着余温的血液，唯有被染成鲜红色的交通标线尤其刺眼。楚楚只觉脑袋眩晕了一下，险些直接吐出来。
　　他缓了一会儿，赶紧小跑到史佩均身旁。然而史佩均看起来一点都不像死不了的样子，这让楚楚一下子跌坐在地。
　　“对、对了！医院……手机……”
　　他惊慌失措地在身上来回翻找手机，却找了半天都找不到。刘禅嗣冷冷地瞥了他一眼，突然一掌扣住他的脸庞，把他狠狠按在了地上。
　　楚楚双目圆睁，他这才看见了这人竟然是一个十几岁模样的孩子。
　　“那王八竟敢背叛主人，转而去保护你这个废物！”
　　刘禅嗣面露凶相，五指不断发力，似要活生生把楚楚的头颅掐碎。楚楚吓得魂飞魄散，一时之间连反抗都想不起，整个人僵硬得堪比尸体。
　　半晌，刘禅嗣咬了咬牙，强迫自己把手收了回来。楚楚忙不迭坐起来往后蹭了几下，惊魂未定地问：“你……你是什么人？史佩均他……”
　　“史佩均不会死，我不会让他死。”刘禅嗣回到史佩均身边，替他拂去扎进肉里的玻璃碴，随后又帮他擦干净脸，由食指轻轻点在他额上。
　　他以虔诚祈愿似的语气，低下头细语道：“史佩均，这次不要再赶我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