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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8、一月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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整个就诊楼看起来与普通医院没什么区别,坐在候诊区的患者之中,有的在护工的照顾下服药,有的打量四周,乍一看似乎没什么问题,但景少骅却注意到他们所有人的表情都是呆滞僵硬的,眼神也无比空洞,仿佛灵魂燃尽,只剩下皮囊。
王美凤早就对这死寂的气氛见怪不怪,她径直走到护士站,交代了一下这位是今天新来的患者。护士也没废话,领他去做了一系列检查,最后再把他带去了诊室。
赵裴笑眯眯地抬手示意景少骅坐下来,随即便开始了诊治。
“王淡先生,你是什么时候发现自己变成异类的?”
“王淡”这个名字是景少骅自己取的,谐音“完蛋”,他喜欢这么玩,“就前几天的事吧。一觉醒来,忽然发现自己手上开了花,就像一座盆栽。”
“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其他症状吗?”
“也没啥了。”
赵裴听了,在电脑上记录起病情来。景少骅眼珠一转,试探性地道:“赵医生,我刚刚在外面看到很多患者,他们也都和我一样生了异类的病么?”
“是啊。”赵裴停下打字,转过身道。他的身材实在太过肥胖,以至于即使在正常的坐姿下,脖子看起来也是歪的,连带着脑袋也往前倾,给人一种极不协调的感觉,“他们的症状比较严重,有些甚至给全家的生活都带去了困扰,所以才来向我求助。”
“但是,”景少骅装模做样地担心道,“真的可以治好吗?”
赵裴指着检查报告,给他讲解道:“异类和普通人最大的区别,在于他们的脑垂体能分泌出一种特别的激素,这也是各种异能力的来源。‘怪胎’天生就能分泌出这种激素,但‘怪物’却是后天在外界因素的刺激下才分泌出来的。换言之,‘怪物’其实也具备分泌这种特殊激素的条件,要不然怎么能从无到有,你说是吧?而‘怪物’原来又是普通人,这就说明我们所有人都有这个功能,只不过一直处于关闭状态,而这才是正常的,能理解吗?”
景少骅点了点头。
“这样一来,‘怪胎’在本质上就和甲状腺肿、糖尿病一样,完全不必那么害怕。”赵裴十分笃定地道,“只要你在我这儿接受治疗,我保证有一日你能痊愈回家。”
如果赵裴外貌端正一些,景少骅怕是真要信了,“那我应该怎么做?”
“你虽然表现出了异能力的症状,但血液里并没有含有那种激素,所以情况还算好的,目前只要吃药就行。”
赵裴站起身,打开上锁的药柜,取出了两粒白色的药片。景少骅犹疑地看了看赵裴,见他只是笑而不语地注视着自己,便知这药是不愿吃也得吃了。于是把药丢进嘴里,又接来赵裴倒的水喝了一口,做了一个明显的吞咽动作。
赵裴满意地笑了起来,“等下王宿管会带你去食堂吃饭。午休的时候好好睡一觉,下午还要‘上课’呢。”
“上课?”
“不用紧张。简单来说,就是心理辅导。”
“好好好,谢谢医生。”景少骅恭敬地道完谢,离开了诊室。此时,候诊区里已不见其他患者的身影,王美凤正和护士聊着天,瞧他回来了,便带他去吃饭了。
行至半路,景少骅悄悄一瞥王美凤,不好意思地道:“姐,厕所在哪儿啊?”
王美凤似乎很喜欢“姐”这个称呼,立时不可遏制地眉飞色舞,不过一想到他手上那些奇奇怪怪的伤,她仍是不敢与他拉近距离,“跟我来吧。”
景少骅那泡尿其实并不着急,只不过他藏在舌头底下的药片快要被唾液溶解了,所以必须找个借口去清理掉。他呸一口把药吐干净,再悠悠地清空了膀胱,一下子神清气爽不少。
食堂里,患者们已经排起了长队。明明是来干饭,但他们却依旧死气沉沉,连半句对菜品的评价都没有。王美凤指了指放在一旁的盘子,催促景少骅道:“拿上,排队去。”
食堂的运转模式类似于自助,厨房大妈把菜全部摆出来,由就餐者自行选择。景少骅早上啥也没吃,就刚才喝了口水,早饿得前胸贴后背了,所以连忙抄上盘子排在了队伍最后面。然而当看到可供选择的菜只有腌白菜、橡皮擦大小并且还限量两个的肉丸子,和一桶堪比洗脚水的紫菜汤时,他真是一点食欲都不剩了。
可矫正所不允许患者自带食物,也没有超市或是小卖部,不吃就会饿死。因此景少骅只能一边在心里暗骂监狱都比这儿好,一边把菜盛到盘子里,再就近捡了个位子坐下。他想着既然菜少,那么多吃点饭也是一样,遂往嘴里扒拉了一大口米饭,但入口那一瞬间,他竟吃出了酸味,进而全部吐了出来。不待他用汤洗洗嘴,突然“砰”的一下,他整张脸被人扣在了饭菜上,眼镜也跟着歪到了头顶。
景少骅懵了一下,当即怒火中烧,想抬起头看看是哪个混蛋偷袭自己。但那个人却不给他机会,把他的脑袋死死地摁在餐盘上,还在他耳畔恶狠狠地说:“不知道浪费粮食是一种极其可耻的行为吗?”
“你……”景少骅稍一张嘴,盘子里的米饭就会自动往嘴里填,致使他连话都不好说。若是搁平常,他可以轻而易举的反杀,但现下实在不好明目张胆地动手,故只能暗暗在桌子底下掐着手腕,防止蠢蠢欲动的玫瑰从体内出来。
那人又摁了他一会儿,许是觉得没趣了,方才松了手。景少骅一抬头,只见一个穿着厨师服,身高不及一米五,长得贼眉鼠眼的中年男人正站在桌旁,一手叉着腰,一手拿着打饭用的大勺,一脸“你小子想怎样”的表情。
觉察出此人并非善茬,景少骅收敛了不经意间流露出的杀气,摆出一副受了委屈的无辜样,“你这饭都酸了,让人怎么吃?”
那厨师凶道:“别人都没说,就你觉得酸?”
话音一落,景少骅这才发现其他人竟然都在安安静静地吃饭,不仅没有一个抱怨味道差,甚至不曾朝这边投来半点吃瓜的目光,好像自己这桌被一面看不见的墙壁隔绝了似的。
看他愣着半天不动,那厨师用饭勺敲了敲桌子,不快地道:“你到底吃不吃?”
景少骅明白自己的味觉并没有出错,但为了完成任务,他必须逼迫自己融入这个畸形的环境,即使深知会就此回不了头。于是缓缓拿起筷子,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饭后是午休时间。景少骅一出食堂胃里就翻腾不止,好不容易捱到宿舍,弯腰朝马桶天昏地暗地一阵狂吐。这是他第一次切切实实地体会到胃在抽搐的感觉。它每抽一下,胃酸就顺着食道上涌、冲进鼻腔,使得喉咙火烧火燎一般疼。他一边呕吐不停,一边生理性眼泪溢出眼眶,最终软绵绵地靠墙缓了好一阵子,才能勉勉强强地站起来。
他冲了马桶,洗了脸,又把眼镜洗净重新戴上。接着暗暗检查了一下厕所里面是否藏有隐形摄像头,确定没有之后,这才放心地对着镜中的自己笑了笑。
下一刻,镜架闪现了一道蓝光。
矫正所不允许佩戴任何首饰,所以朱笠事先卸下了景少骅的监护手环,给了他这副眼镜。这眼镜虽然看上去普普通通,却拥有自动录音录像和通讯等多项功能,并能将相关数据传送至终端。这样一来,朱笠那边就能时时知晓矫正所内部和景少骅的状况,而景少骅在收集线索时也就不用再借助其他工具了。方才那道蓝光是询问他状态如何。考虑到朱笠绝对不会这么好心,所以景少骅猜想不是纪信就是罗琦。
于是他点了点头,让他们不要担心。
由于有些累,短暂的联络过后,景少骅便上床休息了。这才半天,他就觉得前景堪忧,所以不禁更加认可了朱笠的判断——这份活,纪信是做不来的,哪怕放眼整个管控局,也唯有他景少骅合适。当然,就算当初朱笠命纪信卧底矫正所,他也决不会袖手旁观,毕竟纪信多好一青年,委实没必要这么浪费了。
他合上眼,不知不觉中就睡去了。虽然只睡了二十多分钟,但他感觉自己做了无数个梦,看见了无数个场景。可具体梦到了什么,在他惊醒过来的瞬间,全部犹如镜面般碎裂,半点记忆都没留下。
“……喂,你做恶梦啦?”
景少骅捂了捂沉重的脑袋,循声一看是王美凤,当即吓了一跳,“你怎么在这儿?”
“要不是你睡得和死猪一样,你以为我想来叫你起床?”王美凤一瞧他这副反应,不禁一个白眼,“午休结束了,快去‘上课’。”
景少骅此时身子还有些乏,但比刚吐完时已好了不少。他慢吞吞地下床穿好鞋,跟着大部队来到了就诊区的一个房间。
这房间里摆着一排又一排的椅子,颇像一间教室。排在前头的人主动在第一排落座,随后是第二排和第三排。景少骅是队伍的尾巴,遂坐到了最后一排。不一会儿,赵裴走进来,在教室最前面的一张椅子上坐了下来。
“今天这节课,我们来讲讲异类究竟给社会带去了多大的危害。”赵裴手持遥控器,拇指轻轻一按,相关资料被投屏到了白板上,“最经典的案例,莫属几十年前的附一院起火案和去年的杭城七中案。这两起案子都有上百人伤亡,性质十分恶劣,所以很多人都觉得异类是一群一无是处的祸端,为此也成立了一些组织,在政府部门和管控局门前示威抗议,更甚者还到处寻找异类施以名为‘制裁’的欺凌。不过,这些都是无知之徒的愚见罢了。异类是不正常,但他们只是病了而已。只要积极配合治疗,就一定能有变正常的一天。”
这些鬼话在景少骅听来,当真是比放屁还不如,而且这赵裴如此大放阙词,无非也就是为了洗脑传销——只有让这些来此求助的人深信自身异常并且能够医治,他们就会死心塌地地追随,乃至于倾家荡产、家破人亡也在所不惜。这种套路,景少骅最是不屑,可无奈绝望之人招架不住,尤其是当众多同病相怜之人都聚集在一起时,这种绝望就从个人上升至了集体的性质,根本不是景少骅在此刻出言打断所能制止的。因此他选择了闭口不言。
不过,他心里还是产生了一个念头——他摸了摸手腕,皮肉之下,藤条在血管里顺着血流微微摇摆。他想,若是景少柔的话,一定会将赵裴的话奉为圭臬,至死不悔。
一连听赵裴叨逼了一个小时,景少骅都快要睡过去了,但幸好接下去是自由活动时间,他终于能有机会去接触她了。
宿舍楼和食堂中间有一块广场,在自由活动的时间里,矫正所患者大多都会在这里锻炼身体。景少骅假装散步散累了,踱到花坛旁边休息。他瞥了眼同在此处歇息的一名女生,压低了声音说:“是褚思吗?”
那女生生得一副小家碧玉的模样,左眼角有一颗点墨般的泪痣,看起来十分动人,只可惜她面无表情,整张脸冷冷的,浑身上下散发出一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息。若不是景少骅脸皮厚,面对这样的女生,一般人还真开不了口。
她道:“这里不允许搭讪。”
景少骅苦笑道:“我不是搭讪。我就是想和你交个朋友。”
褚思二话不说,径自走人。但景少骅却又小声说了一句:“张超已经被救下了。”
褚思登时止步。她犹豫了一下,回道:“与我无关。”
景少骅知道她口是心非,“若与你无关,你又为什么要助他逃走?”
褚思噎了一下,以问题回答问题,“你来这里,究竟是什么目的?”
景少骅笑了笑,他并不讨厌说话直接的女孩子,“这鬼地方我才来了一天,就感觉待不下去了。真是想不通你们怎么能待那么久。”
褚思没闲情逸致陪他瞎扯,“如果你不说的话,那我就走了。”
“别着急嘛。都说了想交朋友,那自然得培养培养感情。”景少骅不紧不慢地道,“张超有一个同学叫陈平,听说也在这里,但我今儿都没瞧见他。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褚思沉默了片刻,“如果你打的是潜入搜证、关停矫正所的主意,我劝你放弃吧。因为你等不到那一天。”
她毫不客气地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