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410、一月十一

　　路明宇最终放弃了所有计划。
　　跟着郭嘉外出送货的那几天，他并非只是像个提线木偶一样对郭嘉言听计从，他有暗中记下每条运送路线和各收货人的长相，也千方百计地试图和马阳浩交流，希望从他口中打探出仇薇琳的所在之处，从而救出仇薇琳将功赎罪。然而经过昨日吵架，他丧失了全部斗志，独自躺在硬床板上，罕见地回忆起了过往。
　　路明宇从小无父无母，自记事起就已经到处流浪了。他每日所做之事，不外乎偷鸡摸狗遛大街，偶尔被人发现了，还会被打个半死。某一天，他见一家文具店外摆在外面的架子上放着一架超级酷炫的玩具机器人，便情不自禁地停下了脚步。他虽没看过相关的动画片，但还是第一时间被那炫酷的造型给深深吸引了，进而萌生了偷盗的念头。就在他把手伸向那机器人的瞬间，另一只手突然闯入视野，率先把它拿走了。
　　那是一名和他差不多年纪的男孩。男孩看了他一眼，恍然大悟他也想要这个机器人，于是拔腿就跑。路明宇追在后头，冲上去大力踹去了一脚。
　　路明宇从小过着强取的生活。他裹在身上的破布，每日不成样的吃食，全是他或偷或抢来的。他不懂除此之外的生存之道，因此当他认定是男孩抢了他的东西时，他心里骤然燃起一团怒火，进而把男孩狂揍了一顿。而那男孩也不是好惹的，立即还击了回去。
　　那一架让他们两个都成了鼻青脸肿的模样，玩具机器人也在你争我抢之中四分五裂。慢一拍赶到的文具店老板对此大怒，联系了那男孩的家长过来。那家长不停给老板鞠躬赔罪，还付了双倍价钱，才勉强把这件事了了。
　　由于无处可去，路明宇无意识跟着那男孩和他家长走了好长一段路。男孩一瞧见他就来气，以至于数次臭脸相向，只不过碍于他家长在场，才强忍着没再动手。他家长倒是回过身，蹲下来好声好气地问：“小朋友，你爸爸妈妈呢？”
　　“……没有。”路明宇不明爸爸妈妈是谁，但他想自己素来孤身一人，所以应当没有。
　　男孩家长仔细打量了他一番，又问：“你叫什么名字？”
　　路明宇想了好久，“……该死的。”
　　男孩家长惊愕地道：“这不是名字吧？”
　　路明宇摇了摇头，表示不太清楚。在他的印象中，每次追着他的打人总是这么叫他。
　　男孩家长不由得流露出怜悯之情。他帮他擦了擦脏兮兮的脸颊，温柔地笑道：“从今天起，你就叫小宇。你和我们一起生活吧？”
　　“袁老师，你疯了？”男孩当即激动起来，“他可是个乞丐啊！我们怎么能跟乞丐生活？”
　　“他那么可怜，不能不管。”袁老师坚决地说，“还有，小嘉，你刚刚也太没礼貌了。怎么能叫别人乞丐呢？快向小宇道歉。”
　　小嘉不快地翻了一个白眼，并不认错，但他又架不住袁老师再三催促，最后还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对不起”。路明宇却完全没听他道歉，他直直地盯着袁老师的笑容，一种从未有过的感情渐渐于其心口蔓延开来。
　　于是路明宇跟随他们来到了一栋水泥瓦房。袁老师先帮他洗了澡，给他换上小嘉的衣服，再开火起灶，做了红烧肉和炒青菜。因为是第一次吃上热腾腾的饭菜，路明宇忍不住一连吃了三碗饭。袁老师一边看着他吃，一边向他介绍和小嘉的关系。
　　原来小嘉是他班上的学生，因为他的父母长年不在家，他这才代为照顾，有时间就来煮饭打扫卫生，顺便监督他做功课。路明宇不明白什么叫做功课，袁老师便把小嘉的语文书拿过来，细声问道：“你认不认得字？”
　　路明宇摇了摇脑袋，他会说的话本就不多，遑论读书写字了。袁老师抬眸一瞥满脸黑线的小嘉，突然灵光一现，“那你以后就和小嘉一起学习吧。”
　　小嘉立即抗拒道：“我才不要！”
　　“反对无效。”袁老师以孩子般的口吻道，“谁教你总是趁我不在的时候偷懒呢？有小宇从旁监督，我看你还怎么开小差。”
　　小嘉恶狠狠地瞪了路明宇一眼，几乎恨不得扑上去咬他一口。路明宇此时还不太理解作为一个人的情感，不仅没看出男孩恨透了他，反而还学着袁老师朝他笑了笑。
　　自此之后，路明宇天天在小嘉朗读课文的时候鹦鹉学舌，虽然他不太懂这些文章讲的是什么，但念多了自然而然地就会背诵了。再加上他本身记忆力不错，不到一个月就能在袁老师给小嘉报听写时，抓着铅笔画几个词语了。有时闲着没事，他还会装成在校学生的样子混进去在教室外旁听，然后在被保安逮住之前逃之夭夭。
　　就这样，他们三人共同生活了三年。三年之后，变故来临了。
　　那段时间，附近经常有小孩失踪。因为警方搜查了很久也没找到线索，学校便要求老师们送没有家长来接的学生回家。袁老师班上有许多孩子不和父母一块儿住，所以他每天都要送到很晚才能回去。为了让袁老师能安心地完成工作，路明宇天天去学校接小嘉，风雨无阻。小嘉虽然不太领情，但也深知结伴回家不容易被人贩子盯上，就任由他去了。
　　“小嘉，我一直很奇怪。”
　　这天降温，还下着雨夹雪。路明宇穿着不合身的雨衣和雨靴，去给小嘉送伞。小嘉随手接来，随口问道：“奇怪什么？”
　　“袁老师都没有喜欢的人吗？”
　　小嘉一阵无语，“我怎么知道他有没有喜欢的人。”
　　“你想啊，我们和袁老师住在一起，可以肯定他没有女朋友。”路明宇认真地道，“但他长得那么俊，课也教得好，为什么学校里没有女老师想做他女朋友呢？”
　　小嘉不耐烦地道：“他要是有了女人，绝对会撇下我们不管！”
　　“就是这样！”虽然小嘉总是一副不喜欢路明宇的样子，但路明宇真心觉得他和自己很有默契，“所以我在想，是不是我们耽误了袁老师谈恋爱结婚。”
　　小嘉啐道：“你没事想这个干吗？”
　　路明宇真诚地道：“袁老师为我们付出了那么多，我想报答他。”
　　小嘉无法理解他的脑回路，“要报答不能用钱用礼物报答吗？扯到女人身上算屁？”
　　路明宇忽然停下脚步，一本正经地问：“小嘉，难道你真不觉得咱俩的存在，是袁老师的负担，对他来说很不公平吗？”
　　小嘉反驳不了。然而比起他那一年见不了一次面的爸妈，袁老师才更像是他的家人，他才不管对他公不公平，他只要他一如既往地照顾自己，决不允许有丝毫变化。
　　“你是最后一个。”小嘉瞪着路明宇，犹如警告般咬牙切齿地说，“没有第四个。”
　　虽然小嘉是这么说了，但路明宇仍然觉得应该让袁老师获得幸福。于是隔三岔五地潜入学校，搜寻对袁老师有意思的女老师。经过不懈的努力，他终于确定了几个人选。然而他不清楚袁老师喜欢什么样的类型，所以打算找个机会探探他的口风。他一直等到放学，看到袁老师从办公室里出来，本想走上前去打个招呼，再假装不经意间提起恋爱的话题，来一个顺水推舟，却不料袁老师根本没瞧见他，只见他径自转弯，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路明宇不禁愣在了原地——作为公认的好脾气，尽管袁老师也会由于各种事情而生气苦恼，但他脸上总是带着如春风和煦的微笑，从未展现出如此冷血可怕的气场。犹豫之下，路明宇快步追了上去，撞见袁老师带一个小女孩从学校后门离开了。
　　那小女孩是他班上学生，按理来说，他应该是送她回家。可一想到袁老师方才那面无表情的样子，路明宇心里就惴惴不安，以至于悄悄跟随在了后头。好在袁老师确实把她安全送了回去，并且没多停留便走了，路明宇方才长出一口气，心道还好是自己想多了。
　　不过，袁老师离去时的一个细节，令他略有些在意。他来到那女孩家门口，对门外鞋架上的鞋子观察了片刻，从一只鞋子里取出了一把钥匙——正是袁老师离开前放进去的。
　　有些人家喜欢把钥匙藏在家门口，从而避免因意外而无法进门的窘况。这女孩身边只有腿脚不利索的奶奶，日常生活中确实有许多不方便的地方，所以袁老师拥有他家的钥匙，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情。毕竟小嘉父母就专门留了一把钥匙给袁老师。但袁老师为何要把钥匙留下来呢？是为了防止他不在、女孩又面临状况的时候，住在隔壁的邻居能进去帮她一把吗？
　　路明宇想不通。他将钥匙放回去，又在近旁守了一会儿，方才转身走了。次日，一名女学生失踪的消息不胫而走。当得知失踪的正是昨天那位女学生时，路明宇的脑海里立时浮现出了袁老师那一副不为人知的面孔。他说不清理由，他只觉得袁老师一定脱不了干系。
　　可他不敢把这件事告诉男孩。男孩对袁老师有多崇拜，没人比他更了解。因此他最终决定独自调查。他默默把袁老师的一言一行全部刻在心里，睡前拿出来细细揣摩有无异常，并且暗中监视他在外面的去向，把他所有见过的人和地方全部记下来。只可惜他忙活了大半个月，却一点收获都没有。就在他纠结还要不要继续之际，男孩突然不见了。
　　那一瞬间，路明宇只感到耳畔一嗡，好像浑身血液猛地涌向大脑，将他的理智冲得支离破碎。他不顾一切地冲到袁老师家里，脱口质问道：“你把小嘉绑到哪儿去了？”
　　袁老师丝毫不讶异他为何会说出这种话，反而好笑地问：“为什么说我绑了小嘉呀？”
　　“别装傻！”路明宇完全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此刻支撑着他站在袁老师面前的，除了怒火之外，别无其它，“就是你把小嘉绑走了！还有半个月前失踪的女孩，也是你绑走的！”
　　袁老师又一次笑了，他笑得很轻，但就是轻轻一声“哼”，却让人心头震颤，背后升起一股寒意。他细声道：“小宇，袁老师和小嘉，你更喜欢谁？”
　　路明宇不懂他为何突然抛出这种问题，“你快把小嘉还回来！”
　　袁老师却自顾自道：“当初若不是我，你也不可能健健康康地活到现在。小宇，你之前不是还想帮我找女朋友么？怎么现在却这么和我说话？”
　　“把！小！嘉！还！回！来！”路明宇不愿和他废话，加重了语气道。
　　袁老师微微一叹气，“小嘉的爸爸妈妈回来了，他和他们走了。”
　　“我不信！”
　　“那你能和我讲讲，为什么认为是我绑了小嘉吗？”
　　“那个女生失踪前，是你把她送回家的。但是你在走的时候，把她家的钥匙放到了门外的鞋子里。一定是因为这样，才让那女生被绑走了！”
　　这番不着天际的推论超乎了袁老师的想象，令他不由自主地睁大了双眼，“既是如此，那我为什么要收养你，还帮忙照顾小嘉呢？我不是一个会绑架小孩的坏蛋吗？”
　　“那是因为你做了坏事，需要掩盖！”路明宇脱口而出，“有了我和小嘉，别人就觉得你不会做出这种事，也就不会怀疑到你头上了！”
　　“……原来如此。”袁老师喃喃着，随即又笑了笑，“你果然和一般孩子不一样呢。”
　　“你不要扯莫名其妙的话！”路明宇一心想救男孩，在愤怒的冲击下，他竟然掏出了藏在背后的水果刀，“小嘉到底在哪里！”
　　袁老师无言盯了那刀一会儿，霎时沉下脸，冷冷地说：“你说的没错。近几年失踪的孩子，确实是被我卖掉的。我之所以收养你、照料小嘉，都是为了掩盖我是一个人贩子的事实。”
　　路明宇听得全身不住颤抖。
　　“小嘉的买主，我正在寻找中。你放心，小嘉是个好孩子，我一定会给他找个好人家，让他过上比现在更好的日子。”
　　对于这一番厚颜无耻、颠倒黑白的言论，路明宇着实是始料未及。他心想自己真是瞎了眼，才会被这个伪君子蒙骗，以至于连朋友都没了。他越想越气，整个人也越来越烫，当他回过神来的时候，手中的水果刀已经插进袁老师的腹部了。
　　浓烈的血腥味霎时冲入鼻腔，鲜红的血液令路明宇的双手就像被火灼烧一般滚烫无比。他前一秒才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一秒就听得一声哀嚎，一个人冲上来把他狠狠撞开了。
　　——正是小嘉。
　　他飞奔至袁老师身旁，拼劲全力替他按压伤口止血，流泪满面。路明宇一边看着这一幕，一边胸膛剧烈了起伏一下，方才回想起来刚刚似乎听到有谁喊了一声“住手”。不过，这已经不重要了。包括袁老师拐卖人口的理由，也全都不重要了。
　　他丢掉水果刀，转身想要离开。小嘉突然撕心裂肺地问道：“为什么？！”
　　“为了救你。”
　　路明宇淡淡地丢下这句，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