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88、十一月七

　　自从回归日常生活后，金梧洲全身心地投入了挣钱之中。他每天准时八点起床，九点出门送外卖，二十三点回家。唯一的变化，是他再没有提笔写过一篇日记——他把日记本和测试报告压在抽屉最底下，唯独把记录着如何在APP上接单和电瓶车驾驶说明的那页撕下来贴在床头，并且还加上一句：好好送外卖，不要偷懒。
　　这天，他像往常那样，带着客人的餐点穿梭于大楼之间——这一带是第三产业聚集区，有许多公司坐落于此，所以即使到了晚上七八点，也有不少生意。他将手中的两袋盒饭分别存放到外卖柜，小跑着回到电瓶车旁，上一秒才刚坐上去，下一秒却忽觉不对劲。
　　他不知道该如何形容这种奇异的感觉。四周事物明明切切实实地存在，却好像被放慢了一般停滞不动，平时感受不到的气流不断擦过他裸露在外的皮肤，被心脏猛烈撞击的胸腔似要爆裂。晃动的视野中，一个女人突然凭空出现，向他走了过来。金梧洲强行定了定神，艰难出声：“……你是谁？”
　　“这么快就把我忘了？真是搁薄情的男人啊。”对方一副戏谑口吻，“不过也没办法，谁让你每天都会死一次呢。”
　　金梧洲倏地一怔，“你怎么……”
　　“我当然知道了。”戴素楠脸上笑意加深，“我还知道你其实根本没释然。你装模作样地将东西藏起来，却故意给抽屉留着一条缝，引导‘你自己’去打开来看。”
　　“……”
　　金梧洲无法否认。即使是此刻，他心中也依旧充斥着一团熊熊燃烧的毒火，几乎能随时置他于死地。见他久久沉默不语，戴素楠叹息一声，口是心非地感慨道：“如果你早在那时答应我的话，完全不必落到这个下场。是你自己不见棺材不落泪，怪不得我。”
　　“什么意思？”
　　“我之前去找你，就是想给你一个机会。今天，也是为此而来。”
　　“……机会？”
　　“没错。若继续这样碌碌无为下去，你的人生也就和这些凡夫俗子一样，至死都一事无成，而我们可以让你的人生充满无上的价值。”
　　不得不承认，有那么一瞬间，金梧洲难以遏制地心动了——如果有一个机会能让自己摆脱这如蜉蝣般该死的命运，无论付出什么代价，他都愿意尝试。然而须臾的心潮澎湃过后，他迅速冷静了下来。因为他深知自己的时间实在是太短了，就算真有办法，也绝不可能实现。看出他的心思，戴素楠不以为意地说：“你的问题，其实很简单。因为所有一切的根源在于你那被设定好自毁程序的基因，所以只要给你换一副正常的身体就行了。”
　　金梧洲匪夷所思地皱起眉，“换……身体？”
　　“是啊。怎么，以为我做不到吗？”戴素楠轻笑着反问。
　　金梧洲犹豫了一会儿，他虽不知异类的异能力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但考虑到自己的情况，或许对方并没有撒谎，“那换了之后，我自己的身体会怎么样？”
　　“那就是我们这边的事了。”戴素楠答道，“不过你放心，我们要做的，是一件能够惠及所有异类的事情。因此助我们一臂之力的你，也功不可没。”
　　金梧洲思索片刻，抬眸直视戴素楠，给出了回复，“抱歉，又让你白来一趟了。”
　　戴素楠震惊地瞪大双眼，“你又拒绝了？为什么？”
　　“有一点我要澄清一下，我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金梧洲解释道，“但是，就算再怎么痛恨这副异常的身体，我也不会抛弃它。因为它是我的父母给我的。”
　　戴素楠的脸色顿时变得格外可怕起来，“区区肉/体而已，有什么不好抛弃的？”
　　“始终，是不一样的。”金梧洲缓缓吸进一口气，再缓缓呼出，“他们为了我，苦了大半辈子。我怎么可能如此简单地舍弃？我的异常，由我自己承担就好。我不能为了一己之私，去剥夺其他人的生命和生活。”
　　戴素楠：“……”
　　金梧洲不清楚她能否理解自己所说的，不过他也没奢望她能理解。对于现在的他而言，有那本日记，就已经足够了。
　　“请你放我走吧，不然下一单要超时了。”
　　戴素楠默然顷刻，忽然像听到一个十分荒唐的笑话般大笑起来。她笑得肩膀颤抖，神色疯狂，宛若一只披肩散发、刚从坟墓底下爬出来的女鬼。下一刻，尖锐的笑声戛然而止。戴素楠面无表情地盯着金梧洲，声音低沉地说：“本来还以为等你知晓真相后就好谈拢了，没想到你竟然是这么一个冥顽不灵的人。既然如此，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话音一落，金梧洲油然而生一股不详的预感。他连忙试图启动电瓶车逃跑，可车子却莫名其妙地毫无反应，无奈之下，他只能弃车而去，却不料跑到半路，心脏忽如中箭似的一颤，以至于狠狠地摔在了地上。戴素楠悠然上前，双目投射出冰冷的视线。
　　金梧洲感觉自己的身体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压制住了，不仅动弹不得，还呼吸困难，大脑仿佛被抽空了一样，什么都无法思考。眼见着对方的魔爪越来越近，关键时刻，戴素楠倏地愣了一下，紧接着一回身，看到了一脸厉色的甯安和一位穿着一套白西服的男人。
　　焉然之所以批准提前放金梧洲回家，除了已确认他不会给周边带去危险之外，还有另一个重要的原因，那就是以他为诱饵引出戴素楠。因此这几日，甯安一直在暗中跟踪金梧洲，顺便还往副驾驶座上塞了个应月。方才，他看金梧洲骑在电瓶车上冲着空无一物的前方发愣，便知一定有异，而在靠近至一定距离之后，戴素楠的身姿也就映入了眼帘。
　　戴素楠自然不会蠢到对陷阱浑然不觉，但她有必须得到金梧洲的理由，所以只能主动上钩。她装模作样地打招呼道：“甯专员，我们又见面了。”
　　如今的戴素楠身上，完全失去了当初那个在医院哭得妆都花了的女生的影子，故而每每看到她时，甯安都不由得感到深深的惋惜。
　　“戴素楠，收手吧。”他抱着最后一丝希望劝道，“不管你是出于什么目的需要金梧洲，但从你的态度来看，肯定不会是什么好事。江泽也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戴素楠缄默几秒，咬牙切齿地说：“……别给我提他！”
　　“……”
　　“你以为我还在纠结他吗？”她不屑地啐道，“他怎么样早就和我无关了！我现在追求的，是更宏大更高远的理想！”
　　“那你倒说说，你追求的是什么理想啊。”应月忽然加入对话，“如果有趣的话，指不定我会反水呢。”
　　甯安斥道：“应月！”
　　戴素楠才不上当，“哼，你们这群管控局的走狗，告诉你们，你们能理解吗？敢妨碍我的话，我就把你们的灵魂一起撕碎！”
　　刹那间，那晚于地铁中的奇异感觉再次袭中甯安，但这一次却带有明显的疼痛感，并且这疼痛感并非集中在某块部位，而是一瞬间从身体所有地方一齐爆发出来，仿佛整个人被丢进烈火烘烤，鲜血嗞啦嗞啦地蒸发，皮肤一片一片碳化。不堪重负之下，他一下子跪倒在地。
　　应月的状况比甯安稍微好些，但显然也没好到哪去。他“呵呵”笑了笑，不服输地道：“你这技术不行啊，一点都不温柔。难怪你男朋友不要你了。”
　　“你给我闭嘴！”
　　感到这货比常人棘手，戴素楠不由得把全部精力都转移到了他身上。可就是这一瞬的疏忽，令金梧洲得以破除束缚，脚下抹油逃走了。后知后觉中了对方的奸计，她当即怒火中烧，恨不得杀之而后快，“你这家伙！”
　　“我怎么了？”应月伸了个懒腰，脸上是大写的人畜无害。
　　“你……”
　　戴素楠有些懵了。因为刚才他还明明一副半只脚踏进鬼门关的模样，可不过一句话的功夫，却能自由活动起来。与此同时，甯安也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恍然意识到原因，戴素楠猛一回头，不禁气得捶胸顿足。
　　只见一辆漆黑的轿车在对面不远处停下，车门被打开，施杨和欧阳尧旭分别从驾驶座和副驾驶座上下来，迈着统一的步伐走近。他们一个抄着真枪，一个抽出麻醉枪，一股迫不及待地想让她轮番品尝的架势。见势不妙，戴素楠无意识后退了一步，眉间浮现慌乱之色。
　　于是甯安豁然开朗——看来“半神”和“次品‘神’”相比，终究是要略处于下风。这样一来，即使把他打包丢到希和学校，也无法阻止那日的惨剧——
　　“组长，这才刚死里逃生，暗戳戳的，心里惦念什么呢？”
　　应月斜目而视，流露出不快的神色。甯安立马收敛起思绪，若无其事地道：“是我让施杨他们来的。之前在地铁上，就是施杨破解了她的能力。”
　　应月冷冷地哼了一声。
　　不甘就这么束手就擒，戴素楠心一横，不顾一切地冲了出去，但被施杨轻松逮了回来。见欧阳尧旭得意得有些松懈，甯安提醒道：“别大意了，说不定还有同伙在附近。”
　　“是的。”
　　冷不防响起的少女音，让甯安和施杨顿时僵在原地。周末慢慢从建筑物背后走出来，在众人面前站定，“好久不见了，大叔、甯安哥哥。”
　　欧阳尧旭满脸黑人问号，“你是谁？”
　　周末置若罔闻，直直地盯着施杨，“大叔，可以把她放了吗？”
　　施杨：“……”
　　“周末，”甯安站出来，好声好气地劝道，“现今的管控局已不是过去的部门，我和施杨会保你平安无事的，所以回来吧，好吗？”
　　周末仍是充耳不闻，视线停驻在施杨身上，“大叔，我收到的命令，是把她带回去。如果你不许的话，那我也只能这样了。”
　　她说罢，从衣服里扒出一把匕首，对准自己的喉咙。看着刀刃隐隐染上血丝，施杨暗暗咬紧牙关，终是松开了戴素楠。
　　欧阳尧旭惊呆了，“喂！施杨你……”
　　“你们几个都不许动，否则，我会毫不犹豫割下去。”周末平静地出言威胁，仿佛一点都不知道自己正在做的事情究竟有多危险。待戴素楠平安跑到身边，她又看了一眼施杨，什么都没说，便和戴素楠一起消失了。
　　欧阳尧旭瞠目结舌，“就……就这样让她们走了？！”
　　甯安沉默不语。施杨更是像雕塑一样，维持着松手的姿势纹丝不动。而后，应月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静，“戴素楠此次仍未得手，难保她会就此死心。金梧洲那边，还是得关注着吧。”
　　“嗯。”良久，甯安终于回话了，“先去找到他吧。”
　　欧阳尧旭依然不理解为何甯安和施杨对那个女孩言听计从到如此离谱的地步，乃至让到手的鸭子都给飞了。他闷闷地留下一句“我去找”，随后上车离开了。
　　“可惜，欧阳少爷，也会白跑一趟呢。”
　　望着渐行渐远的轿车，应月嘴角一勾，轻声呢喃道。
　　且说金梧洲侥幸逃脱之后，一路狂奔到了十字路口。他半蹲下来喘息一会儿，确认没人追上来，才长舒一口气，彻底放下了心。可一想到留在电瓶车上的餐点，他又忍不住一阵愧疚——尽管事出有因，但不能把晚饭送到客人手上是不容争辩的事实。他拿出手机一看，总共九个未接来电，其中有顾客打来的，也有平台客服打来的。
　　“唉——”他无奈地叹气，刚想拨回去给客人道歉，却看到一名女生不顾红灯走到了斑马线上。
　　她应该是才刚刚下班，疲惫得蔫头耷脑，不清楚通宵了几个夜晚。而就在这时，一辆汽车从马路另一头驶来，大概是因为司机瞧见了绿灯，车速完全没有因为趋近斑马线而慢下来。被车灯刺痛双眼，女孩下意识一回头，瞳孔瞬间放大——
　　千钧一发之际，金梧洲跳出来一把推开女生，而他自己却狠狠撞上车头，直接飞了出去。女孩懵了一下，随即猛地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连忙爬起来去查看金梧洲的状况。
　　“……喂！喂！对不起！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好！你别死！你千万别死！”她拼命按着金梧洲胸前那血流不止的伤口，泪流满面地苦苦哀求，“快打120！快打120！我求求你快点打120啊！”
　　车主被这一幕吓得大脑死机，好半天才听见女生的声音，于是用颤抖的双手先拨通了120，并且主动报了案。
　　金梧洲此时迷迷糊糊的，他知道自己受了很严重的伤，但神奇的是，他感受不到任何疼痛。他虚弱地抬起手，轻轻一扯女生的袖子，露出了他平生以来最幸福的微笑——
　　“谢谢你……”
　　——谢谢你，赋予了我这畸形的一生，最无上的价值。
　　说罢，右手落地，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