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65、十月四

　　这几日，欧阳尧旭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仿佛三魂七魄之中缺失了一半，分不清何时太阳东升西降、昼夜黑白轮回了几回。他只觉得胸口沉甸甸的，直想拿把刀捅进去连筋带肉全部挖空，可他又不知道自己究竟在烦恼纠结什么——事到如今，还有什么值得耿耿于怀？一切都真相大白，一切都尘埃落定，自己到底还在奢望什么？到底几时，这颗躁动难耐的心脏才能平息下来？
　　——累了。真的，太累了。
　　“……欧阳尧旭？欧阳尧旭！”
　　闻声，欧阳尧旭机械地抬过头，露出了一对呆滞无神、死气沉沉的眼睛。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丝毫未照映出自己的身影，晨星当即意识到不对，伸手扇了他一巴掌，“你给我醒醒！”
　　忽然被掴了一下，欧阳尧旭登时回过神来，茫然地看了看眼前人。晨星不由得松了口气，微愠道：“你这两天究竟怎么了？真是要把我吓死！”
　　欧阳尧旭愣愣地摸了摸脸颊，“我……怎么了？”
　　“你还问我？”晨星又担心又着急，恨不得再来一掌把这臭小子打清醒，“我方才摇了你好几下都没反应，两只眼睛一点光都没有，就像一具尸体一样。欧阳尧旭，你老实和我说，你夜不归宿那天，是不是发生了什么？”
　　“我……”欧阳尧旭垂下头，细如蚊鸣地说，“……没有。”
　　“没有怎么会这个样子？”晨星知道对方在隐瞒，但以他的性格，若真不想说，恐怕无论怎么逼都没用，甚至还会适得其反。于是她转变策略，苦口婆心地劝道：“我明白有些事很难说出口，但憋在心里的话，只会硬生生憋出病来。虽然可能帮不上什么实际的忙，但只要你说出来，心里也会轻松一点的。相信我。”
　　欧阳尧旭看了她一会儿，强颜欢笑道：“和你无关的事，你就别操心了。你现在，每天都开开心心的就行了。”
　　晨星不假思索地反驳：“你有事，我怎么开心？”
　　欧阳尧旭一怔，嘴唇略略一动，却又紧紧地闭上了。他迟疑良久，终是压抑下所有于心间汹涌澎湃的好的不好的情感，对上晨星的视线，轻轻笑了一下，“我会努力的。”
　　“努力什么？”
　　“努力让你喜欢上我，努力和你一起活下去。”
　　对于如今他的而言，继续背负“欧阳尧旭”这个身份的理由，只剩她一个。如果连她也拒绝的话，那么“欧阳尧旭”便再没有存在下去的必要了。然而晨星却看穿了他的卑劣想法，以最纯粹的目光注视着他，直率地问：“你想把我，当成什么的替代品？”
　　欧阳尧旭笑了笑，没回答。他深深地明白，自己在她面前永远做不了任何伪装，她是自己的克星，所以才会喜欢她到不可自拔的地步。但是，范冰由于未从欧阳凯身上获得失去女儿的安慰，选择以不道德的方式向外索取，令自己沦为受害者的同时，也成为了罪不可赦的加害者。如果自己继续以这种状态待在她身边的话，迟早会走上范冰的老路吧。下定决心后，他深呼吸一下，若无其事地：“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食言什么？”
　　“那晚，我说我以后不会离开你半步，但现在看来，你我还是分开比较好。”欧阳尧旭一边故作轻松，一边感觉心里好像在滴血，“帮我和甯安请个假。我今天去外面找房子，晚上就搬出去。谢谢你收留了我这么久，晨星。”
　　他说罢，立刻转身离去。被这莫名其妙的一出搞得摸不着头脑，晨星连忙追上去抓住他的手，“欧阳尧旭，你给我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
　　欧阳尧旭无奈一叹，头也不回地说：“不想看见你罢了。”
　　“为什么？”
　　“厌倦一个人，是一个循序渐进的过程。我给不出明确的理由。”
　　“是因为我不打扫卫生，还啰嗦吗？”
　　“应该有吧。”
　　晨星沉默片刻，慢慢地松开了手，“如果今天没找到合适的，可以以后再找。”
　　“今天找不到，我会去睡桥洞。”
　　欧阳尧旭留下这句话，推开门走了。晨星原地站了一会儿，抄起包，一边出门，一边给甯安编辑信息。
　　“今天，欧阳尧旭和晨星都不会来了。”收到消息的甯安道，“欧阳尧旭的样子有些奇怪，为了防止他做出傻事，晨星说要调查一下。”
　　“真是任性的两人啊。”仰躺在一旁戴着耳机、翘着二郎腿打拍子的应月插嘴道，“明明是如此繁忙的时期，干活的却只剩下两个人。三组的未来十分令人堪忧啊。”
　　甯安无视了他的挖苦，对施杨道：“那就我们两个去联络部门给的地址看看吧。”
　　自从管控局的热线正式启用以后，联络部门每天都会接到上千起电话，但其中只有三成是举报和求救，二成是恶作剧，剩余五成全是兀自大骂一通然后单方面挂断的。为了让真正需要帮助的人能第一时间打进热线，联络部门协同公安机关，对行为性质严重的一批人进行了处罚，这才使情况稍微好了一些。而本次案件的当事人，正是直接联系上管控局，情绪激动地表示急需获得人身安全的保护。
　　“我们是管控局的行动专员，由于接到报案，过来了解一下情况。”房门被推开一条缝后，甯安率先表明了身份和来意，“请问你是许文杰吗？”
　　门缝后的眼珠子打量了二人片刻，随后直勾勾地盯着他们的证件看了好久，方才小心翼翼地开门放行。屋内窗帘严丝合缝，光线十分昏暗，而且似乎也没开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很大的味道。甯安正想问问灯的开关在哪里，却忽然听得“噔”一声响，随后便是人摔倒的动静和反抗的呻/吟声。他急忙打开灯，只见许文杰正被施杨锁死了四肢按在地上，一把菜刀掉在一边，看样子是在试图发起偷袭前，就被发现进而制服了。
　　甯安问：“你不是许文杰吗？”
　　“我是！”许文杰挣得面红耳赤，却始终敌不过施杨的力气，“放开我！快松手啊！”
　　“在弄清楚你的意图之前，暂时就这样吧。”甯安拾起菜刀，轻而易举地将它一分为二，“话说在前头，报假案可是要承担法律责任的。”
　　许文杰沉默了一会儿，放弃了抵抗，老实招了，“我担心你们是来杀我的，所以不得不一些自卫的措施。”
　　“你所谓的自卫，就是主动袭击别人？”
　　“那我有什么办法！我又分不清你们是不是真是管控局的人，不主动出击，难道等死吗？”
　　甯安懒得与他争论，“报案理由是什么？”
　　“我都在电话里讲了我被人盯上了，你还要我说什么？”许文杰一下子没控制住情绪，焦躁地破口大骂起来，“难道你们那些‘维护人类和异类共同和平’的话全是用来骗人的狗屁吗？就因为我是异类，所以三番五次跟我踢皮球打太极呢？！”
　　“我们没有在和你踢皮球或是打太极。”甯安心平气和地引导他冷静下来，“只是不了解原委的话，我们没法申请人身保护。请你配合我们的工作。”
　　被这么一说，许文杰也不好再发飙了，施杨也随即松了手。他坐下来，压抑着满腔的不满道：“异类的存在被公开之后，我只能像贼一样夹着尾巴过活，整天都战战兢兢的，就怕被人发现我是‘怪胎’。后来，我偶然在网上看到了一个Q群，群里都是和我一样的异类，大家有空就吐吐槽、相互安慰安慰什么的。然而前阵子，原本在群里非常活跃的几个成员陆陆续续都不上线了，私信也没回复。有人担心他们暴露了，就纷纷退群删号。但我感觉这件事有些不对劲，便想办法在现实中联系上了群主。群主告诉我，他也觉得这事很奇怪，所以托人调查了一下。调查结果显示，那些成员并不是被举报或是怎么了。他们都死了，被人杀死了。”
　　甯安问：“你们是如何确定他们是被人杀死的？”
　　许文杰气愤地道：“那你要说他们一个接一个死掉纯属偶然吗？”
　　甯安：“……”
　　许文杰明白现在不是发脾气的时候，但他真的克制不了，“那些成员平时都很小心，我和群主也逐一试探了他们家人的反应，没人知道他们是异类。因此群主推测，说不定是有细作混进我们群探听消息，然后对他们下了手。我们商量了一下，决定第二天去报警。可他……他却死在了当天晚上……我想，那个细作应该是察觉到我们在调查他了，所以才杀了群主。我害怕下一个就是我，就把自己关在家里好几天，但昨天吃的吃完了，我没办法，只能向你们求救……”
　　“能给我看看那个Q群的聊天记录吗？”
　　许文杰犹豫了一下，把手机丢给了他。甯安大致浏览了一下，暂时没发现与其说法有出入的地方。
　　“你们的调查资料呢？”
　　“在手机相册。我专门拍了备份。”
　　于是甯安点开相册，和施杨一起看起来。许文杰则低头耷脑地坐在一旁，独自抱怨着：“……我不明白，又不是所有异类都想着灭绝人类统治世界，凭什么我们这些一直安守本分的却要被举报被抓走？我只想多挣点钱养家，这有什么错？为什么我非得躲在租房里哪儿都不能去？你们口口声声说会创造出一个人类和异类和平共处的世界，但实际上还是偏向人类一方吧？我们异类就是垃圾，就是渣滓，不能光明正大地活着，必须像过街老鼠一样人人喊打！凭什么你们就是人上人，我们就是糟粕残余，看见人都得绕道走，还得担心有没有把路弄脏……”
　　“我明白你的感受，但任何事都无法一蹴而就。”甯安目不转睛地盯着手机屏幕，说，“禁止胡乱举报的政策早就出台了，只要没犯过事，你就是合法公民，没人能限制你的人身自由。如果有人侵犯法律赋予你的权利，报警或者联系我们就行，我们会帮你维护的。”
　　许文杰听了，一言不发地垂下了头。看完报告后，甯安和施杨以眼神统一了意见——尽管调查资料显示，四名群成员的死亡之间没有任何关联，但顾及他们身份比较特殊，确实无法以简单的“偶然”蔽之。
　　“你的情况确实有些复杂，还需进一步调查来判定如何处理。”甯安道，“这样吧。你先和我们去管控局详细叙述一下。笔录做完后，你可以继续待在管控局，也能保障安全。”
　　许文杰想不通还有什么值得进一步调查的，但顾及现阶段只能依靠他们，遂忍着没发作， “管饭吗？”
　　“管。”
　　“那好吧。我去换件衣服。”
　　许文杰说完，转身进了卧室。下一刻，伴随着轰隆一声巨响，整座房屋剧烈震颤了一下，接着就是焦黑的卧室门脱离墙壁、热浪和灰烟迎面而来的景象。甯安和施杨均为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愣住了，随即猛地反应过来，一齐冲进了卧室。然而卧室已被完全炸毁，视线范围内皆是各家具的碎片，简直无处落脚。他们四下寻了半晌，终于在两块木板下发现了许文杰。
　　这木板似是衣柜的柜门，虽然比较长，但并不重，所以两人没怎么费力就把它们挪开了。然而挪开以后，一个惨痛事实亦摆在了他们眼前——许文杰，已经没救了。
　　他大抵是正面受到了爆炸的冲击，腹部血肉模糊，根本分辨不出哪个部位属于哪个器官。他咳了一下，虚弱地睁开眼，看见有一道模糊的人影在面前，便本能地抬起手，勾住对方的袖子，细若蚊鸣地乞求道：“……群里，群里还有其他人……救……救他们……”
　　话音未落，他手一垂，彻底安静了下来。甯安呆呆地看了他一阵，然后伸出手，替他合上了双目。
　　“施杨，联系鉴定部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