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53、九月七

　　塞勒涅创立的秘密被曝光之后，网络上即刻沸反盈天，意料之中的示威游行亦接踵而来。公安局和派出所作为维护社会秩序的组织首当其冲，其次是其他政府机构。各大平台上的账号和帖子封禁不止，各种聊天群解散不完，被行政拘留的人一批又是一批，有的甚至上升至了刑事层面。然而在此期间，部门内却是一派平静。所有人都在等待最后的结果，仿佛外界的混乱仅是电影里的一幅场景罢了。终于，改革试行方案初稿出炉，其内容大致总结起来，共有以下几点：
　　一，部门正式更名为特殊人种管理与控制局（简称“管控局”），此后将以国家公开机构活动，职能范围保持不便，即解决与异类相关的社会问题，预防异类犯罪事件，促近异类和普通人类的共同发展；
　　二，部门现行的大部分制度维持不变，例如监护人与监护对象制度、异类危险等级评判制度、行动专员等级制度及档案保密制度，但需在现有基础上根据实际情况加以调整，相关工作人员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必须依法秉公办事，不可歧视异类和人类中的任何一方；
　　三，部门内部结构由“科”升至“部”，即改策处科、联络科、鉴定科、后勤科为策处部门、联络部门、鉴定部门、后勤部门，同时扩充各部门人手，选拔事项由（副）局长室安排，最终决定交由部长和组长；
　　四，增设监察部门，对其他部门的日常工作进行监督；
　　五，各部门（原“科”）若需额外做出调整，则自行整理出方案，经部长签字后上交（副）局长室审核，通过后即可实施。
　　对于这套方案，无人提出异议，于是次日便正式开始试行。看着更换为“策处部门部长室”的门牌，甯安抬手敲了敲门，得到应允之后入内道：“欢迎回来，焉部长。”
　　焉然朝他亲和一笑，“最近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甯安恭敬地答道：“职责所在，不辛苦。”
　　焉然随即正色下来，进入了正题，“这次叫你过来，是为了三件事。第一，联络部门近期会专门分出一个小组更新与警方的对接系统，从而加快异类案件交接，方便我们在紧急事件发生后第一时间出动，之后也会开通管控局的报案和求助热线，所以需要咱们策处部门的配合。具体细节，到时候会再通知的。”
　　“明白。”
　　“第二，和玉笙提交的异类学校创立计划，副局长室那边已经通过了，过几天就会正式批下来。届时，和玉笙就是这个项目的最高负责人了，而这也意味着，他会成为异类与人类矛盾的集中点。”
　　“我明白。史佩均那边，我会以组长身份提醒的。”
　　“好。最后一件事是，董副局说，我可以自己提拔一名部下为策处部门副部长。你有这个意愿吗？”
　　甯安沉默了一会儿，“……抱歉，部长。我还是想，留在三组。”
　　焉然并不意外，“因为近几日，有好几起目击情报称，一名少年在反异类活动的现场以自己的血液，无差别救治伤员吗？”
　　“……”
　　“沈连寂这孩子，我虽然了解不多，但我相信他与其他异类不同。你是离他最近的人，要对他有信心。”
　　甯安低着头，未显露出丝毫情绪。焉然无奈地叹了口气，道：“回去吧。”
　　“是。”甯安应罢，安静离开了。他在部长室门口伫立了许久，双腿还是忍不住迈向了副局长室——迄今为止，他虽已得知了大部分真相，但对于关键点，却依旧一无所知。纵使知晓了也不会于现状有任何改善，他也决不许自己带着半丝夷犹的心情处理日后的工作。
　　“副局长，”他声音略沉地开口，“当初部门默许塞勒涅存在的来龙去脉，究竟是怎样的？”
　　“你不是已经知道得八九不离十了吗？”
　　“但个中细节，我并不清楚。是沈连寂亲自来谈判的吗？”
　　董峻国看了他一眼，稍稍一顿，“是沈承信带他来的。不过，万佳晟也有从旁安排。”
　　尽管已经过去了八年，但那个名为沈连寂的孩子站在自己跟前，一声不响地看着自己的样子，董峻国此时此刻仍历历在目。他未在他的双眼里捕捉到任何天真稚嫩的痕迹，相反，那两颗眸子死寂一片，仿佛尸横遍野、被冰雪层层覆盖的深渊。董峻国这一生见过许多从地狱爬回来的人，但没有一个能像他那样，令他由衷地感到脊背发凉。
　　——那种气质、那个年龄，即使是异类，也未免太过了。
　　“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我知道你们在烦恼仇薇琳的事情。我有办法解决。但你们必须答应我一个条件。这个条件，对你们亦有好处。’”
　　甯安听了，几乎可以清晰地想象出彼时的画面。
　　“之后，他就挑明了塞勒涅的存在，并抛出了欧阳凯的名字。一开始，我们也怀疑是沈承信将机密泄露给他的，但结果却发现并非如此。因为沈承信不知道的，他全部了如指掌。”
　　“……”
　　“于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他的‘溯源’能力，同时也默许了塞勒涅的活动，提供各异类团体的情报，间接助他们成为最大的异类组织。怀珺衡那边，也算信守承诺，一边假意和我们玩猫捉老鼠的游戏，一边接受我们的监视。”
　　“那研究院大爆炸呢？”
　　“研究院和收容所，注定是横在人类与异类之间的一大障碍，为此必须毁掉。当时，我们其实做好了准备，打算借塞勒涅之手一次性清理干净，却不料食人鬼擅自提前引爆了设置在实验楼里的爆炸，导致塞勒涅这边才行动了一半就被迫全体撤离。”
　　“源野她……”
　　“提前引爆的原因，塞勒涅是无法得知的，因为那场行动后她就消失了，所以他们也把她当成了叛徒。后来，食人鬼请求加入我们，而你也问过她那么做的原因了吧？”
　　“……是的。”甯安不由得轻下声，“她说，她想和沈连寂在一起。”
　　董峻国不置可否地笑了一下，“我们知道食人鬼和沈连寂同是朝阳村出身的。既然她主动送上门来，那我们自当没有拒绝的理由。只可惜，她终究又回到了塞勒涅，甚至还跟了约瑟夫·李。”
　　一想到约瑟夫·李，甯安心里莫名像扎了一根刺一样难受。
　　“螺旋，现在在哪儿？”
　　“一个我们不知道的地方。”
　　“元清也找不到吗？”
　　“谷谢被我们扣着，他们即便再蠢，也不会老老实实待在原来的基地。再说，如今的元清，也忙不了多大忙了。”
　　“什么意思？”
　　“她已经‘看’不见了。”
　　甯安一愣，木头人似的呆住了。
　　“她原本就朝不保夕，只不过舍弃了坏死的身体，才勉强存活下来。但不管怎么勉强也总有个限度。还剩多少天数，只能看她自己了。”
　　“……”
　　董峻国默默打量着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又道：“对了，焉部长早上把‘监护对象’和‘监护人’制度的详细调整方案交过来了。虽然‘监护对象’不得擅自脱离‘监护’这一规定仍然保留，但相应惩罚有所减轻，故而违反这条规定的异类即使日后被抓住了，也不会有立刻处以死刑。不过，这一调整得在沈连寂落网后施行。”
　　甯安投去难以理解的视线，“为什么？”
　　“划龙桥广场事件中的那个异类小女孩，其实是作为第三代药剂异肽素的实验体送进研究院的。然而在入院当天，她不知为何与关在别层的仇薇琳有了接触。”
　　甯安惊愕地道：“难道……”
　　“有实验体看到那女孩曾和沈连寂待在一起。但那实验体的精神状态不正常，说出来的话颠三倒四，而那女孩恢复神智后也记不清到底发生了什么，所以只能不了了之。”
　　“……”
　　“虽然上面是有一些人觉得他的‘溯源’能力是真货，但我一直是存疑的。如果连推理都得依靠异能的话，那还要脑子干什么？不过你放心，无论他真正的能力是什么、又是出于何种目的隐瞒，就算他真要死，也是在招了一切后死，不会把你蒙在鼓里的。”
　　“呀，大血包，可算是醒啦？今儿又上哪儿献血去啊？”
　　沈连寂才刚将眼睛睁开一条缝，旁边的申姜就立刻唱歌似的嘲讽起来。他固然见惯了鲜艳似火的大红，却仍旧扛不住扑面而来的浓烈香水，遂在眼睛完全睁开前立刻闭上了。申姜误以为他听不得自己损他，当即不高兴了，双手叉腰骂道：“嘿，你这小兔崽子，说你几句就闹脾气了？也不瞧瞧这些天是谁一把屎一把尿照顾你的？”
　　沈连寂：“……”
　　申姜又在床边站了一会儿，瞧他铁了心不搭理自己，便识趣地走了。二十分钟后，她一边端着托盘，一边故意踩出脚步声，生怕沈连寂没注意到自己又回来了般一清嗓子，提声道：“醒了就快把早餐吃了。话说在前头，我这儿只有鸡蛋，不许抱怨。”
　　沈连寂缩了一下身子，满脸倦怠地坐了起来。申姜轻车熟路地在他身前架起小桌子，再将托盘放到上面，摆出一副监督熊孩子的架势。沈连寂先抿了一口牛奶，随后将酱油淋到煎鸡蛋上，细嚼慢咽地吃起来。等他吃完后，申姜又马上干净利索地撤掉小桌子，把一杯开水和一颗药丸交到了他手上。
　　沈连寂瞅了眼那药丸，面无表情地抬头看向她。申姜当即瞪了他一眼，嗔道：“看什么看，这是给你补铁的！快给我吃了！”
　　沈连寂默默收回目光，乖乖照做。之后，他躺下来，枕着棕熊玩偶，合上眼继续休息了。申姜蹲在床头端详了他良久，果然还是想不通这家伙脑子里装的是什么。
　　当初怀珺衡让她来听他差遣时，她心里是一万个拒绝，因为她仍记着这臭小子是如何在于睿妻女绑架案中怼自己的。但无奈怀珺衡给的实在太多，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她虽知道那手机是怀珺衡是特地为他准备的，却猜不到这俩人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跟了这小子一段时间后，她心中的疑虑不仅没减轻，反而还加重了。比如，他为何要自己伪装成雷璟的样子，把那U盘交给甯安？那U盘里存的是什么？塞勒涅遇袭和U盘里的东西有关吗？他真像表面上看起来那样，只是一介体弱多病的学生吗？
　　她眯起眼，目光微微犀利起来。下一刻，沈连寂倏地睁开双眼，把她吓得一屁股砸到地上。
　　“……别别别误会！我我我绝对没别的心思！我只是看你你嘴巴没擦干净才……”
　　沈连寂置若罔闻，冷冷地道：“中午十二点，叫我。”
　　“十二点？”申姜整理好狼狈的表情，站起来问，“又要去哪儿挥洒你的热血啊？”
　　“不是。”
　　“那是什么？”
　　“十二点，部门会召开新闻发布会。”
　　申姜立即反应过来，“狗部门总算要对世人公开了？”
　　沈连寂没有回答，而是再度沉入了梦乡之中。同样的人物同样的场景不知第几次交错重叠，合成一段段扭曲的记忆——
　　“你就是靠这种卑劣的手段，把我们所有人玩弄于股掌之上吗？！沈连寂，我真是看错你了！你，简直是异类中的异类！”
　　“……连寂，对不起。老师，什么都帮不了你……”
　　“哼，想不到你也会落到个人人喊打的下落。要不要我大发慈悲，给你个干脆？”
　　“都是你！都是因为你！要不是你，我爸也不会死！沈连寂，我恨你！我恨你！”
　　“……很痛苦吧？很绝望吧？忘了吧，只要忘了，一切，就与你无关了。”
　　“沈同学，不管你如何否定，你和我，始终是同类。”
　　“沈连寂，凭什么你能活下来？凭什么我们只有不断痛苦的份？我们究竟和你差在了哪里？我不甘心！我不相信！你必须，和我们一起死！”
　　“——我回来了，连寂。”
　　“……欢迎，回来……”
　　他嘴唇微动，以无意识的呓语，寄托最温柔的思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