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44、八月五十二

　　“哈哈，稍微有点乱，别介意。最近事情不是特别多嘛，所以没怎么理。”
　　晨星的租房，是典型的单身公寓式设计。整个屋子大致分为两块空间：卧室与卫生间、客厅和厨房，二者中间相通，没有门阻挡。客厅里摆着小沙发和小茶几，墙上还挂了一幅暖色调的风景画，一看就知是房东的品味。
　　欧阳尧旭有点落不下脚。倒不是因为晨星有一段时间没打扫了，而是因为这是他人生中第一次进女孩子的房间，甚至还是两个人独处！
　　“怎么了？”看他杵在门口半天也没个动静，晨星不免奇怪地问，“不喜欢我这里吗？”
　　“没……没有……”欧阳尧旭撇过视线，不敢与晨星直视——几岁的人了，这个样子成何体统！他长叹出一口闷气，调整了一下小鹿乱撞的心情，“我可以进去吗？”
　　晨星一脸“你又犯了什么病”的表情，“不让进去，我还把你叫来干嘛？”
　　“不是的。”欧阳尧旭一本正经地解释，“再怎么说，你也是个女人，虽然平时一点都没女人的样子，但还是……”
　　话未说完，他就为自己的口无遮拦付出了代价——晨星忽然出手扭住他的耳朵，力气之大，几乎要把它整片撕下来。作为能屈能伸的大丈夫，欧阳尧旭自当大声求饶，但直到他整张脸涨得和猴屁股一样红了，晨星才闷闷不乐地松了手。他捂着发烫的左耳，忍不住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还愣着干嘛？”晨星怒火未消，颐指气使地拍了拍扶手，“我累了，想去休息了。”
　　“……嗯。”欧阳尧旭应了一声，乖乖把轮椅推进了卧室。晨星试图依靠拐杖的支撑，自力从轮椅上起来，但在她拿到拐杖之前，欧阳尧旭却率先弯下腰，张开了双臂——
　　“等等等等等等等等！”晨星连忙叫暂停，“你要把我抱到床上？”
　　欧阳尧旭回以“你这不是废话”的眼神，“不然你自己爬上去吗？”
　　尽管知晓自己这番话很伤人，但为了防止麻烦，晨星还是说了出来，“其实我感觉，我自己上去比你抱我上去，更具备实践性。”
　　欧阳尧旭：“……”
　　他感觉自己身为男人的尊严在此刻受到了莫大的挑衅与质疑。于是二话不说，一手插到晨星膝盖下方，一手伸到她背后，不顾她的反对，强行把她从轮椅上“拔”了起来。
　　晨星：“……”
　　果然还是变成这样了吗？
　　欧阳尧旭两只细胳膊死死撑着晨星的身子，不停地剧烈抖动，他咬牙切齿，憋住一口气，艰难地迈出右脚。然而平时没什么重量感的右脚在此时却像绑了一个千斤的大铁球，才刚抬起一公分，便不堪重力吸引似的，“啪”一下砸在了地上。他稍一停顿，再尝试抬起万斤重的左脚，几乎是贴着地面前行了五厘米。晨星瞅着他那面目狰狞的模样，发出了一声无奈的叹息。
　　欧阳尧旭本想问她唉声叹气个啥，奈何牙齿咬得太紧，根本撬不开。他在心里大喊一声，一鼓作气，终于跨过了最后十公分的“鸿沟”，将晨星搬到了床上。晨星看着他一边垂着双手、一边气喘吁吁的样子，又是一声沉重的叹息。
　　“干、干嘛……”欧阳尧旭不解地道，“有话……就直说。唉唉唉的，听着就不爽……”
　　“没有。”晨星口是心非地说，“就是觉得你成功证明了自己，很棒。”
　　“哦……哦，那就好。”欧阳尧旭不太好意思地侧过了头。
　　晨星：“……”
　　良心忽然有点疼。
　　“我去把买来的东西收拾一下，你就好好休息吧。”他转过身，还没踏出一步，又转回来说，“晨星，没想到你看起来挺瘦，实际上却那么重。该减肥了。”
　　晨星：“……”
　　我没有良心。一点良心都没有！
　　虽然嘴上说累了，但晨星其实并没多少困意，她翻过身，远远地看起欧阳尧旭来。只见他先从购物袋里拿出一条毛巾，把沙发和茶几擦干净了，然后再一抹墙壁，捻了捻手指，从上到下仔仔细细地擦了一番，至于够不到的地方，他就默默自我催眠十分干净不用挂心。
　　望着他忙来忙去的身影，晨星不禁陷入了思考之中：房东和物业那边，可以说是弟弟来照顾受伤的姐姐，实在不行的话，就请联络科的同事帮忙通融一下；生活方式与节奏的不同，可以慢慢沟通适应；开销也是。果然最大的问题，还是欧阳尧旭自己的心境吗？
　　她之所以邀请他来同住，确实是因为担心他一个人待着会胡思乱想，进而做出不可挽回之事。在他想通之前，无论花多长时间，她都愿意等。然而时间从来只能淡化伤痛，而非真正的治愈，并且有些事，光是淡化伤痛就已经十分不易了。
　　……究竟怎样才能帮到他呢？他真不在乎自己的亲生父母是谁吗？
　　“喂，不是说想休息吗？怎么眼睛还瞪得和田螺一样大？”
　　晨星愣了愣，循声一瞧，这才发现欧阳尧旭在正站在床边，一面抓着拖把，一面直勾勾地盯着自己看。他头上包着浴帽，脸上戴着护目镜和口罩，双手套着手套，身前系着围裙，一副“全副武装”干大事的模样。晨星顿了顿，无情吐槽道：“你这是要把我杀了埋尸么？”
　　欧阳尧旭被这突如其来的恐怖问题吓了一跳：“你……你脑子抽了？！我杀你干嘛？是不是得把你送回医院啊？”
　　晨星讲人话道：“那你为啥把自己弄成这样？这护目镜和口罩又是从哪儿来的？”
　　“还……还不是因为你这儿太脏了！”一说起这个，欧阳尧旭就来气，“你到底多久没打扫了？地上都是灰，搁在厨房里的折叠桌上还有油渍！”
　　晨星不开心地咕哝：“看上去挺干净的啊。”
　　“要我把洗下来的污水端到你面前，你才稍微有点自觉吗？”欧阳尧旭气道，“这么喜欢用肺来除尘的话，干脆住工地去吧！”
　　晨星听了，不免也火了，继而转过身，不理他了。欧阳尧旭看她这般反应，顿时后悔了，“对不起，我错了。”
　　晨星沉默了一会儿，“周末有空的时候，我都有打扫。但最近是真的比较忙，才没心思管卫生的。”
　　欧阳尧旭点了点头，她在忙什么，他怎么可能不知，“嗯。”
　　晨星翻回身，似乎消气了，“我们晚餐到外面吃吧？”
　　“饿了？”欧阳尧旭下意识反问，“那等我打扫完再去吧。”
　　“好。”
　　半小时后——
　　“欧阳尧旭，你好了吗？”
　　“快了。在洗拖把了。”
　　又半小时后——
　　“欧阳尧旭，你好了没？”
　　“快了快了。啧，这水沟是不是堵住了？水怎么流不下去啊？”
　　再半小时后——
　　“欧～阳～尧～旭！”
　　“呜啊！这什么啊？头发？！呕！好恶心！！救命！”
　　“……”
　　于是乎，在欧阳尧旭的辛勤劳动之下，晨星的租房变得一尘不染，房东若见了，定高呼房租加倍。晨星虽然猜到这娇生惯养的小少爷多多少少有些洁癖，但不想实际行动起来居然还挺可靠，所以着实吃了一惊——不过这效率要是能提高一点，那就非常完美了。她闻着源源不断地从后方飘来的洗发水和沐浴露的香味，决定以后换个更便宜的牌子。
　　“你想吃什么？”
　　“都行。”
　　“你腿瘸着，手也残着，还是补补钙促近骨头愈合吧？骨汤怎么样？”
　　“汤饭啊。嗯，没有很想吃，但也没有特别不想吃。”
　　“那就这个了。”
　　于是二人就近选择了一家筒骨汤饭店，点了一碗大份的猪骨高汤。饭菜上来后，欧阳尧旭悄悄一瞄晨星那打着石膏的右手，犹豫了一下，舀起一勺饭，递到了她嘴边。他尽管看着泰然自若，眼神却闪烁不定，拿着勺子的手指也格外僵硬。晨星端详了他片刻，微微向前探身，张开嘴，把米饭吃了下去。
　　欧阳尧旭：“……”
　　他一言不发地再舀起一勺饭，夹起一片青菜和一块肉放到米饭上，又一次将勺子递到了晨星面前。晨星什么都没说，直接吃了下去。
　　之后，欧阳尧旭继续沉默着喂食，晨星亦安静地接受喂食。再之后，欧阳尧旭让服务员拿来了一个空碗。他将筒骨放到碗中，再插入吸管，把碗推到晨星面前。晨星看了他一眼，将头发撩到耳后，稍稍低下头，乖乖吸了一口骨髓。
　　“不要了？”
　　“有点油，而且也吃饱了。你吃吧。”
　　欧阳尧旭拿起自己的碗筷，开始解决起剩菜来。
　　“味道怎么样？好吃吗？”
　　“你不是吃过了吗？”
　　“每个人口味不一样。我觉得好吃，又不代表你一定喜欢。”
　　“还行。”
　　“那下次去更好吃的店吧。”晨星左手托着左脸，双目弯成两道月牙。
　　欧阳尧旭顿了一下，“那个，你明天是在家休息吧？”
　　“嗯。”
　　“我想去一趟部门。检讨还没写完。”
　　“去吧去吧。加油写哦。”
　　“中午，我会回来和你一起吃饭的。”
　　晨星一挑眉，“怎么，喂我喂上瘾啦？”
　　“才……才没有……”欧阳尧旭小声嘟囔道，“我不喂的话，你自己吃得了吗？”
　　“当然吃得了啊。用勺子和叉子的话，还是勉勉强强可以的。”
　　“……”
　　“生气了？”
　　“……没有。”
　　“那干嘛忽然不说话啊？”
　　“没有。”
　　“分明就生气了。”
　　“没有。”
　　“你有。”
　　“没有。”
　　“你有。”
　　“没有！”
　　晨星一见他急了，忍不住“噗嗤”一声，哈哈笑了起来。欧阳尧旭郁闷地瞅了她一眼，闷头吃起饭来。
　　饭后，晨星说想去附近逛逛，欧阳尧旭便一边推着轮椅，一边散起步来。微凉的夜风悄然而至，又悄然而过，将独属于人间的烟火味吹满整条街巷：并排的两盏小灯泡之下，以斤卖的书本被照耀得稍稍泛黄；小贩一刀下去，西瓜自动裂成两半，露出了火红的果肉；两只玩具小狗时不时汪汪叫，一辆小火车围着它俩转圈，引得一群小孩驻足观看。一想到从此以后，这幅光景将取代冰冷空旷的宅邸，欧阳尧旭不由得又悲又喜，心中五味杂陈。他偷偷抹了把眼泪，才刚把手放下来，就见晨星递来了两串糖葫芦。
　　“什锦水果和山楂，你要哪个？”
　　欧阳尧旭犹豫了一下，要了山楂。
　　“核不要吐地上哦。”
　　“你以为我是你啊！”
　　“啊，等等。”
　　“怎么了？”
　　“她来了。”
　　“谁来了？”
　　顺着晨星的目光望去，欧阳尧旭看到一个微胖的女孩从不远处走来，在炸串摊前停下，点了若干串肉和蔬菜。晨星问道：“你还记得她吗？”
　　欧阳尧旭回忆了一下，“是之前那个我们以为她跳江，但实际上并没有的胖妞吧？”
　　“是的。可你知道她为什么可能会跳江吗？”
　　“不知道。”
　　“这孩子因为一件案子，被我删除了记忆，是不太好的那种。那之后，我一直默默关注着她，毕竟删除记忆的结果是好是坏，我们所有人都没底。应月想以她的‘死’让我放弃挣扎。不过，尽管没有恢复记忆，赵慧慧确实知道自己犯了非常严重的罪。”
　　欧阳尧旭垂下眸，“所以，她选择了逃避是吗？”
　　“如果她是在逃避的话，那我也在逃避了。”晨星抬起头，定定地注视欧阳尧旭，“我和她是遗忘着面对，通过遗忘，来正视自己的软弱之处。但你不同。欧阳尧旭，你必须铭记你犯下的所有过错，从而时刻警醒自己，改变自己。我不会同情你，因为你不值得同情。可作为朋友，我想和你一起改变。胆小鬼一号与胆小鬼二号，从今天开始共勉。加油，欧阳尧旭！”
　　欧阳尧旭怔怔地盯着她，呆了许久。
　　“谢谢你，欧阳尧旭。”
　　“……”
　　“谢谢你，回到了我们身边。”
　　看着晨星的灿然微笑，欧阳尧旭不由得双眼一酸，几乎要当场哭出来。他嘴角颤了颤，笑起来，轻轻地说——
　　“嗯，我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