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42、八月五十

　　“笨蛋！反了反了！是这边啦这边！”
　　听闻一个熟悉的声音，史佩均与和玉笙一齐回过头，只见坐在轮椅上的晨星正一手打着石膏，另一手不住地指着左方，而欧阳尧旭则手忙脚乱地推着轮椅，试图将其调整成正确的方向。殊不知是因为地面太光滑了，还是欧阳尧旭本身有问题，总是一推就歪，不能很好地控制轮椅的朝向。就在他几番尝试未果而行将爆发之际，史佩均终于看不下去了，上前嘲讽道，“连轮椅都推不好，要你有何用。”
　　欧阳尧旭本就有些上头，一见来者竟然史佩均，便更加暴躁了，“要你管！”
　　史佩均嫌弃十足，“我是看晨星可怜，谁稀罕管你啊。”
　　“你……”
　　不待欧阳尧旭回嘴，晨星抢先转移话题，冲散了他俩之间的火药味，“和老师，这么巧，你们也来逛商场啊？”
　　“是呀。”和玉笙虽没参加塞勒涅歼灭计划的会议，但知道有这么一回事，更何况媒体也公开报道了，因此不问也猜得出她这伤从何而来，“你怎么样？伤得严重吗？”
　　“没事，就一只手和一只脚暂时不方便活动而已。”晨星完全没把自己的伤当回事，兴高采烈地问，“你们来买什么啊？”
　　“西装。”和玉笙答道，“佩均后天要出席公司项目的启动仪式，但衣柜里的衣服都旧了，所以来给他买几套新的。你们呢？”
　　“差不多。”晨星拍了一下欧阳尧旭，“从今天开始，这小子要独立生活了，这不得赶紧购置点生活用品嘛。”
　　“……独立吗？”史佩均目光微妙地瞄向欧阳尧旭，“怎么了？这么突然的。”
　　欧阳尧旭一听，默默沉下了脸。晨星慌张圆场道：“哪里突然了？咱们的尧旭也是会成长的嘛。”
　　“确实，人是会慢慢成长的。”和玉笙赞成道，“但成长的路上，难免会遭遇波折。如果有什么困难，可以随时来找我们。佩均也一定会帮忙的。对吧，佩均？”
　　忽然被点名，史佩均不禁一脸黑人问号，但看着和玉笙那一如既往的温柔微笑，他当即明白过来，他是有些不满自己先前话中带刺埋汰欧阳尧旭了，于是可怜巴巴地眨眨眼，表示自己错了再也不敢了。
　　“难得遇到了，不如一起逛呗。”晨星提议道，“时间应该不赶吧？”
　　“不赶。”和玉笙笑道。
　　这两对组合的相处模式不同，购物模式亦呈现出鲜明的对比。进入服装店后，史佩均在店员的推荐下选了四件衣服，继而一件一件地放在身前比对，咨询和玉笙的意见。和玉笙说第四件的设计对他而言可能有些太成熟了，于是史佩均便试穿了剩余三件，再让和玉笙瞧。和玉笙仔细打量了一番，觉得第二件衬不出肤色，史佩均就让店员打包了第一件和第三件。总之就是一片和谐。然而另一边，欧阳尧旭大概是习惯了他原先那某国著名设计师的花里胡哨风格，挑的衣服全部五彩斑斓，几乎都可以组成一个颜料盘了。晨星见了，连珠炮似的吐出“丑”“丑”“丑”，然后他便忍着心碎，买了几件素净的单色。
　　之后，四人又逛了一会儿，史佩均听到和玉笙微微咳了一声，体贴地问：“玉笙，口渴了吗？”
　　“嗯，有一点。”
　　“那你坐在这张长椅上等我，我去给你买。想喝什么？”
　　“茶就行了。”
　　晨星问：“我可以要一杯芋圆奶茶吗？”
　　“当然。”
　　“谢谢！”
　　欧阳尧旭念咒语似的道：“我要焦糖拿铁加奶霜，三分糖少冰。”
　　“要个你头，”史佩均冷漠地回道，“我有说要给你买吗？”
　　欧阳尧旭当即不满：“凭什么？你不是顺便吗？”
　　“就算顺便，我又为什么一定要给你买呢？”史佩均发出了灵魂质问，“大少爷，既然独立了，那就学着自己去买奶茶呗。”
　　他说完，得意洋洋地扬长而去。欧阳尧旭瞪了他一眼，气鼓鼓地跟上。
　　“一杯阿萨姆红茶，一杯芋圆奶茶，一杯布丁奶茶。”点完餐后，史佩均转头看向欧阳尧旭，以眼神示意“请”。欧阳尧旭在心里向他“呸”了一下，重复了一遍“咒语”。
　　店员在触摸屏上操作了几下，“一共65元。”
　　“不不不，”史佩均忽然说，“分开算。”
　　“有病！”欧阳尧旭毫不留情地骂道，“老子付行了吧？”
　　“这怎么行，我哪敢薅您的羊毛呢。”史佩均“谦恭”地推辞道，“麻烦分开算。”
　　店员：“……”
　　这两个人什么鬼？
　　结完账后，二人一同等待出餐。察觉到对方的视线一直在自己身上转来转去，欧阳尧旭忍无可忍，几乎想咬他一口，“瞅什么瞅！再瞅把你眼珠子挖出来！”
　　史佩均不以为意，“啧啧啧，这么暴力，晨星知道么？”
　　欧阳尧旭一个白眼，“关她什么事？”
　　“我说，所谓的独立生活究竟是怎么回事？”史佩均侧过身，光明正大地瞅他，“我才不相信你会一夜间顿悟，从而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
　　“离家出走？”
　　“……”
　　“哼～看来是被赶出家门了呢。你犯了多大的错啊，竟然连你妈都保不住你。”
　　“……”
　　对方的长时间沉默，令史佩均隐隐感到事情没那么简单，“喂，发生什么了？”
　　欧阳尧旭顿了顿，蓦地“哼哼”笑起来，“你知道吗，其实，我根本没有资格嘲笑你。”他呼出一口气，又忍不住笑了笑，“总感觉，这一切实在是可笑了。”
　　史佩均的表情彻底认真了下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欧阳尧旭忍了半天，才勉强将拉扯着自己嘴角的笑意勉强压了下去，“很简单。我不是欧阳凯和范冰亲生的。真正的‘欧阳尧旭’，似乎早就胎死腹中了。”
　　“……”
　　“到头来，我只是个连亲生爸妈是谁都不知道的杂种。而你史家就算再怎么不堪，你也是名副其实的大少爷。哈哈，很好笑吧？笑吧，我不会介意的。”
　　“……”
　　“干吗不笑啊？不用客气的。毕竟我自己都要笑死了，哈哈……”
　　“这不挺好的吗？”
　　欧阳尧旭倏地一僵。
　　“这样一来，你真正的父母就不是那样自私自利的人渣了。”
　　史佩均接来打包好的四杯饮品，丢给欧阳尧旭一个潇洒的背影。欧阳尧旭怔怔地盯着他，木头似的愣在原地。
　　行了几步，史佩均停下来，回过身道：“杵着干吗？走啊。”
　　“……”
　　“不走算了。你那杯拿铁归我了。”
　　欧阳尧旭迟疑了一下，忙不迭抬腿追了上去，“你敢！那是我的拿铁！”
　　“离他们到达，应该还有十几分钟。坐下来聊聊呗。”
　　甯安明白对方所指的“他们”，是前来追捕沈连寂的人——擅自脱离部门管控的“监护对象”一旦被抓，只有就地处决的份。他在桌子边的椅子上坐下，等待她继续下文。
　　“我是在九岁那年进设施的。”元清平静淡地开启了话题，“当时我好像得了很难治好的病，意识一直断断续续的，唯一有印象的，是爸爸妈妈望着我被推进手术室的场景。后来，我每天清醒的时间渐渐变长，也才发现自己被转移到了别的地方。和我同一批转来的，还有三个孩子：沈连寂、米贤、韦小辉。我们住同一间大房间，一起睡觉，一起吃饭，一起接受实验。我作为其中最年长的，主动挑起了气氛组的重任，每天想的最多的就是如何找乐子；第二大的米贤一边要为我的恶作剧擦屁股，一边还要照顾内向的小辉，经常是忙得不可开交；沈连寂的话，他平时总是一个人静静地望着天空，若是不向他搭话，他可以一整天都不吭一声。这样的日子持续了一年。一年后，我被单独隔离了起来。”
　　“为什么？”
　　“因为我的身体开始产生了不良反应。那种感觉，就像有百万大军在你体内打仗一样，全天二十四小时中，没有一秒是不痛的。所以我就郁闷啊，为什么我必须遭这种罪，为什么爸爸妈妈把我丢在这儿不管了。然后某一天，兴许是应了心诚则灵的道理吧，我突然‘看’得见外面的风景了。”
　　“是你作为‘怪物’的能力吗？”
　　“嗯。那一天，简直把我激动坏了，监测仪器上数字狂飙，警报也响了很久。当然，我肯定是懒得理沈承信他们的，马上去找我爸妈了。我找了很久，终于找到了他们。他们依旧过着和以前一样的日子：一个去公司上班，一个在家打理家务，每一天都过得平平淡淡、普普通通。不过不同的是，他们再也没有提过关于我的事。”
　　“……”
　　“倒也不是他们忘了我。因为妈妈隔三岔五就打扫一遍我的房间，我爸也经常在下班后去我喜欢逛的玩具店前停驻几分钟。他们只是没有提起我的名字而已。一个月后，我爸买了一只狗狗回家，妈妈也慢慢重新恢复了笑容。我知道，我可以彻底从他们的世界里消失了。”
　　“……”
　　“但是，果然还是有些不甘心啊。毕竟那只狗狗实在太可爱了，好想挼几下，以至于我越想越气，跑去找米贤倒苦水了。米贤被我吓了一大跳，还以为我变成鬼来找他了，哈哈。”
　　“……”
　　“一年后，米贤的状况也不好了。小辉也被激发出了能力，可他无法自如地控制，就被关到别的地方了。只有沈连寂，仍然像个没事人一样望着天发呆，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什么。”
　　甯安犹豫了片刻，“他真的……没事吗？”
　　“怎么可能。”元清冷笑道，“沈承信对他比对我们疯狂多了。他对他，用了抑制剂。”
　　“你是说，异肽素抑制剂吗？”
　　“对。近年新出的抑制剂没有太大的副作用，所以用起来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在我们那时候，它他妈的就和毒品一样，具有极高的成瘾性，使用过的异类没一个不翘辫子。也幸好沈连寂命硬，以一己之力强行使死亡率降到了99%。”
　　甯安的声音轻得连他自己都难以听清，“沈承信为什么要……”
　　“当然是因为上面那个臭崽子啦。”
　　“沈文寞？”
　　“他们不是堂兄弟么。基因啦，体质啥的比较相似。因此用沈连寂得出的实验数据会更准确一些，也能降低应用到那臭崽子身上的危险系数。”
　　甯安虽知沈文寞患上了治愈率仅有个位数的疾病，却不曾想这所谓的“医学界奇迹”，竟建立在如此残忍的真相之上。
　　“等沈连寂好不容易从鬼门关回来，他才恢复了一点良心。当然，谁能否定那不是出于对失去绝佳实验体的顾虑呢？”
　　“……”
　　“不过，我个人还是很羡慕沈连寂的，羡慕得甚至到了嫉妒的地步。因为不管遭受多大的痛苦，他都能活下来。而我和米贤却必须承受肉/体的坏死或异变，日复一日地处于折磨之中。我受不了，于是与米贤约定，如果有一天谁先死了，另一方必须马上去陪他，不能让他孤单。然而，我却在最后关头反悔了，拼命拽着沈承信的衣角，求他让我活下来……哼，这结果你也看到了。你觉得我现在这样，算得上‘活着’吗？”
　　甯安无法作答——至少，她是无法以她自己理想的状态，作为一个完整的人而活了。
　　“……是我背叛了米贤。不是沈连寂的错。是我，背叛了他……”
　　话音落下，沉重的寂静笼罩而来，仿佛连空气也变得浑浊了。元清苦笑了一下，恢复成了往常那格外有精神的语调，“哎呀，不好意思，一下子没忍住，唠叨了那么多废话。话说回来，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你嘞。”
　　“什么问题？”
　　“你是不是怀疑，沈连寂的‘溯源’能力，压根儿就是瞎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