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27、八月三十五

　　虽说将领亲自坐镇指挥有利于带动士气，但若这将领是个不咋地的货色，那么就算来一百个也顶不了任何卵用，甚至还可能置自己人于死地。钟轶与钟晴的事情发生后，朱笠本以为范冰会延迟对塞勒涅的歼灭计划，却不料她竟然坚持带伤“出征”，而且直到行动前两个小时，才透露塞勒涅老巢的所在地，美名其曰防止内鬼提前通风报信。一边听着她在会议室的台上瞎逼逼，景少骅一边打了个哈欠，漫不经心地打理着手中的玫瑰花。玫瑰仿佛被他抚摸困了似的，耷拉着花冠，一副昏昏欲睡的样子。
　　“又在性骚扰你妹妹了？”钟佳佳似乎也听厌了范冰的废话，正好瞅见景少骅在开小差，便趁机打趣道，“你这样，小心被警察抓走。”
　　景少骅不以为意地反击：“该小心的是你才对吧？真的没问题吗？”
　　“什么没问题？”
　　“咱们今晚可都是等待入虎口的羊，有没有命回来都不一定。你这一脸睡眠不足的，看来昨晚，咱们的珏姐还是没有饶过你嘛。”
　　话音一落，钟佳佳顿时面红耳赤，下意识试图否认。但随即，坐在她身边的单钰珏挑起一边眉毛，不动声色地说：“安心吧。我有分寸。”
　　钟佳佳慌张地虚声喊道：“珏！”
　　单钰珏勾唇一笑，若无其事地转过头，强制“下线”了。被她这般猝不及防地横插一句，景少骅不由得讨了个没趣，暗暗感叹“敌不过敌不过”。他目光一扫，恰巧看到了坐于斜前方的甯安。甯安可谓全场听讲最认真的人，不仅正襟危坐，还目不转睛地盯着范冰，仿若不想错过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虽然无法从侧脸看出他此刻是什么表情，但景少骅感觉一定糟糕透顶。毕竟今夜最危险的“羊”，非他莫属。
　　会议结束后，各组人员纷纷去做出动准备。范冰也在刘存广的陪伴下，与人流一同退场。等人散得差不多了，甯安站起来，声音低沉地说：“晨星，今晚的行动，你不用参加。”
　　“为什么？”晨星诧异地起身，“本来我们组能出动的人就少，要是我再不去的话……”
　　甯安无动于衷：“别以为拆了绷带就可以蒙混过去。手腕，应该还疼着吧？”
　　晨星无从狡辩，但还是坚持：“这点疼完全不碍事的。”
　　“这是命令。”甯安紧接着她的话音，不容置疑地道。由于这是他第一次以如此强硬的态度在属下面前摆出上级架势，晨星不禁惊讶地愣住了。
　　“你也留下来，施杨。”甯安又严肃地看向施杨，“晨星一个人的话，肯定不会老实待着。为了防止她擅自行动，麻烦你看一下她。”
　　施杨一抬眼，无言地注视甯安，仿佛在确认他的真意。甯安毫不退让地回视了他一眼，转身出了会议室。
　　“组长！组长！”晨星连忙追了上去，但见他充耳不闻地越走越快，便回头望向施杨求助。然而施杨仅是岿然不动地站在原地，根本没有回应她的目光。无奈之下，她一扭头，一路狂奔，径直冲入了三组办公室。因为动静比较大，独自坐在座位上发呆的欧阳尧旭难免被吓了一跳。他一瞅她那气喘吁吁又怒形于色的模样，略微一顿，轻薄地开口道：“不就翘了一次会议嘛，有必要这么大动干戈吗？怎么，三组被交代了非常难的任务吗？”
　　晨星咬了咬牙，努力令自己冷静下来，“组长把我和师父排除在歼灭行动外了。”
　　“诶，是吗？”欧阳尧旭故作疑惑，“那这样一来，岂不是只剩下我和他了？”
　　“是啊，只剩下你和他了。所以你要眼睁睁地看着范冰对他下手吗？”
　　欧阳尧旭一怔，脸色陡然变得极其可怕。而晨星却视若无睹地大步上前，猛然揪起他的衣领，激动地大喊道：“欧阳尧旭，你给我清醒一点！”
　　欧阳尧旭被吼得一懵，随后又蔑笑一声，反问：“我还不清醒吗？”
　　“你要是清醒的，钟晴就不会死！”
　　欧阳尧旭笑容一僵，不置一词。晨星握紧双拳，克制着怒火说：“一直以来，组长都把你当成需要照顾的孩子一样看待。我也是。但结果证明，我们错了。大错特错。因此我再也不会一面考虑你的心情，一面斟酌用词了。欧阳尧旭，你不是受害者。你是加害者，是最该被唾弃的帮凶！”
　　欧阳尧旭沉默一阵，突然抓住晨星的两手，硬生生将其从自己的领子上扯了下去，“既然如此，你还来找我干什么？加害者和帮凶，可不是会好好说话的人啊。”
　　晨星直视着他的双眼道：“加害者永远是加害者，帮凶永远是帮凶。这两个标签一旦被标上，就再也取不下来了。可是，现在还来得及。不要逼自己去做不愿做的事，导致悲剧进一步扩大了。”
　　欧阳尧旭顿了顿，嗤之以鼻地问：“我不愿做什么？”
　　晨星毫不犹豫、坚定不移地答：“替欧阳夏竹，也就是你姐姐报仇。”
　　“……”
　　半晌，整座办公室内悄无声息，仿佛某位神明路过时，不慎将此处事物的时间流动暂停了一般。过了一会儿，欧阳尧旭冷不丁一笑，挑衅似的道：“还真是大言不惭啊。竟然连我不愿替我姐报仇这种话都说得出口。你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吗？哪来的脸说得这么理直气壮？”
　　“我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虫。”晨星平静地回道，“但这一点，我可以断言：欧阳尧旭，你如果不希望谁来阻止你的话，当初就不会那么爽快地透露你姐姐和钟轶钟晴之间的恩怨。别再矫情了，别再勉强自己了。说出来吧。我和组长，都会帮你的。”
　　她说罢，欧阳尧旭的面部肌肉与嘴角以肉眼可见的程度抽搐了几下。而后，他像是压下某种于心口强烈翻腾搅动的情绪似的，缓缓一吐气，转身背对她，“滚。我不想看到你。”
　　晨星顿了一下，自顾自道：“这句话，我以前说过一遍。但现在，我要再说一遍。这次，不是劝告，而是警告了。”
　　“滚。”
　　“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滚。”
　　“……”
　　欧阳尧旭迟疑片刻，慢慢转过了头。晨星已经如其所愿，滚了。因此办公室里，只剩下他一人了。
　　——“为了你自己活下去。”
　　多么美好，却又残酷的话语啊。
　　根据范冰提供的情报，塞勒涅的老巢位于下城区边界的某处地下建筑内，保守估计，至少有四百名异类寄于其中，且大多数是穷凶极恶的在逃通缉犯，对部门怀有极大的敌意和恨意。确认部署和装备无误后，范冰扫了眼严阵以待的行动部队，正要发号施令，却冷不防被朱笠打扰了：“范科长，你那位秘密线人的身份，不打算说明一下吗？”
　　范冰冷冷地斜目瞟向他。
　　“能拿到‘蜂巢’构造图的人，无论是对我们还是对塞勒涅，想必都不容小觑。不提前了解的话，等会儿行动时，怕是会引起不必要的麻烦。”
　　范冰直勾勾地盯了他片刻，随后转回头，不为所动地一喝：“开始！”
　　于是各队人员有条不紊地爬下窨井，同时通讯器里也陆续传来了从不同方向展开突击的行动组成员们顺利到达地下的报告。由于三组被分配了殿后的任务，甯安一直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直到全部行动人员——除了总指挥官范冰及留在地面上待命的二组——都下去了后，方才缓缓地踩着梯子，逐渐沉入了阴湿的黑暗之中。不知是因为此处的环境没有一般的下水道恶劣，还是因为被紧张的气氛压制了，欧阳尧旭的小洁癖罕见地藏形匿影，没出来造次。一路上，众人碰上了不少陷阱，若非范冰事先知会了化解方法，绝对不可能每次都仅是有惊无险。最后，地下通道的尽头——一扇被伪装成石壁的大门呈现在了眼前。
　　朱笠一抬手以示停步，随即余光一扫景少骅，一言不发。景少骅无奈地耸了耸肩，乖乖伸出右手，让早已蠢蠢欲动的玫瑰前去探路。妖异的绿茎轻轻拨开沙石，蜿蜒着行至门前；鲜红的花苞慢慢贴上石门，仿佛宣誓着什么般灿烂地怒放。眨眼间，只见一片红与绿浪潮似的翻动起伏，放肆地刺激着人的视觉神经，残忍地迷惑着人的魂魄。察觉到身旁一人出现了头晕目眩的症状，景少骅微微一勾唇，迅速收了玩过头的玫瑰，故作正经地说：“门没问题。随便你怎么搞。”
　　闻言，单钰珏迫不及待地拔刀上前，凝神屏息，倏地手起刀落，将大门斩开了足够两人并排通过的口子。不等副指挥官朱笠发令，她便率先闯入内部，一下子失了踪影。而朱笠也于下一刻握紧手枪，带队冲了进去。
　　甯安仍旧等到所有人都进入“蜂巢”后，方才不慌不忙地抬腿跟上。虽然这里的结构错综复杂，远非靠着一张设计图纸就能横着走的普通建筑，但他也就比其他人晚了顶多一分钟入内，却连前方人的半点背影都瞧不见，并且身后的景色也于不知不觉中换成了白墙。
　　明明都已经侵入敌方的地盘了，四下竟静得出奇，连一名守卫也没有。甯安略一偏头，试图联络朱笠，然而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通讯器毫无反应，似乎忽然出了故障。他顿了顿，回首看了一眼默默站在身后的欧阳尧旭，轻声说：“走吧。”
　　欧阳尧旭无言遵从。作为一名资深的地图阅读苦难症患者，他当然不晓眼前这些七弯八拐的通道究竟通往何处，更不懂甯安如何能不假思索地或转弯或直行，一副在自家里闲逛的模样。但他能肯定，不管怎么走，终点都是一样的。因为今天，他必须死在他手里。
　　忽然，甯安淡淡地开口：“钟轶和钟晴，我把她们葬在一个安静的地方了。”
　　欧阳尧旭蓦地止步。
　　甯安也随即停下，背对着他，继续说：“那里很漂亮，一年到头都是绿色的。有姐姐陪伴，钟晴应该也不会感到孤独了。”
　　“……”
　　“下次，要一起去看她们吗？”
　　甯安说罢，缓缓转过身，坦然相对。欧阳尧旭错愕了片刻，继而冷笑一声，高高在上又义愤填膺地说：“你知道吗？你才是最该为她们的死负责的人！”
　　“没错。”甯安无缝接过他的话音，“如果我没有犹豫的话，或许就能早点找到钟晴，阻止她去送死了。”
　　“……”
　　欧阳尧旭真不明白如今进行这些对话还有什么意义。不是因为死者不可复生，不是因为过去无法改变，他只是觉得烦，很烦很烦。
　　“你要是后悔没能阻止她送死的话，那去死不就好了？”他根本不清楚自己在讲什么，但他就是想说下去，“只要你死了，我哥就能得到安息，妈妈也不会那么偏执，我也能从这些乱七八糟的事情中解放出来！是啊，只要你死了，所有一切都能得到解决！为什么你不去死？为什么你还有脸活着？快去死！快去死吧你！”
　　面对欧阳尧旭的全力咆哮，甯安始终面不改色，像是默默承受他的愤怒一般缄默不语。于是欧阳尧旭更加怒火中烧，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了：“果然你像这种人，还是去死好了！”
　　甯安听了，略略垂下了眼眸。欧阳尧旭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甘似的握紧双拳，无意间余光一瞥，竟发现原来自己二人，已然到达了终点。他笑了笑，松了松紧绷的身子，慢慢靠近甯安。而甯安却像完全没察觉到即将来临的危险似的，微微偏着头，神情凝重。
　　“人活在世上，最重要的，莫过于亲人了。所以我只会选择对于我来说，最重要的人。”
　　话音一落，右手搭上墙上的隐形按钮，同时左手猝不及防一推，将甯安推入了为他量身打造的坟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