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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1、八月二十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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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对范冰的歼灭计划耿耿于怀,甯安左思右想,决定找朱笠谈谈。一组办公室里,朱笠正心事重重地若有所思,听闻有人找,他抬眼一瞥,旋即从甯安那如丧考妣的表情中猜出他为何而来了,二话不说地径直走人。甯安愣了一下,连忙追了上去。
朱笠的目的地,正是戚宿秀的办公室。应月消失后,这儿就成了他一人的地盘,放眼望去,各类办公用品一应俱全、井然有序,堆起来足有半个人高的资料叠得整整齐齐,像一个经过精细切割的几何体一样棱角分明,没有一页或一角露出分毫。他见了二人,当即停下手头的工作,一副等待已久的模样。朱笠省略了寒暄和问好,单刀直入地道:“范冰准备在三天后对塞勒涅老巢实行清剿行动。她的情报来源,可信吗?”
“据我们的调查,范冰确实在背地里与塞勒涅的人有过几次接触。”戚宿秀如实回道,他的嗓音仍旧自带磁场,虽然咬字不是很清,但听来十分悦耳,是百万调音师也绝对调不出来的天然音效,“如果这是她与塞勒涅有染的理由,那我们掌握的证据几乎就形同虚设了。”
甯安大吃一惊:“证据?”
作为“上面”派下来的监察员,戚宿秀自有特殊的调查渠道,因为不便多说,他就从结论开始讲起了:“她的线人是华亦冬,或者说,风逸才。”
甯安浑身一僵。
“就现有的线索来看,他俩第一次勾结,应该是在宜青公寓案中。甯组长,你在处理此案时受的伤,真是犯人造成的吗?”
尽管戚宿秀的语气淡如平常,但不知为何,甯安感觉他已经洞悉了一切——不,他并非为了确认答案而发问,他是明知故问,是为了给他一个证明清白的机会,毕竟风逸才和他的关系,远非一个“认识”就能撇清。甯安顿了顿,正待启唇,却被朱笠打断了:“总而言之,不得知范冰与塞勒涅勾通的真意,就定不了她的罪吗?”
戚宿秀无言注视了甯安片刻,若无其事地道:“上面决定,对于范冰的处置,视清剿行动的结果而定。”
虽然戚宿秀是转述上头的意思,但这句话还有更深的一层含义:本次参与歼灭计划的行动人员,须得以自身生命安全为赌注,来验证范冰究竟是“心在曹营身在汉”,还是“身与心俱在汉”。而此话一出,朱笠的脸,用景少骅的话来说,即是比屎还臭了。
“要是范冰最终被定为有罪的话,”他一字一顿地追问,“欧阳家那边,上面打算怎么办?”
这问其实已经问得相当委婉了,但戚宿秀依然没有作答。朱笠自然明白无法从他这儿获得准信,可即使是空炮,也总比默默无闻地逆来顺受好。
在回各自小组的路上,甯安克制着怒意说:“就算范冰没有背叛部门,部门里的其他内鬼也一定会给塞勒涅通风报信。那么此次行动,岂不是让大家白白去送死?”
“表面上是这样没错。”朱笠正容亢色地道,“但之前针对异类小团体的围剿行动,塞勒涅明明可以出手相救,却选择了见死不救。”
甯安醍醐灌顶:“如果塞勒涅内部出了乱子是事实的话,会不会与此相关?”
“有这个可能。不管怎么说,全军覆没于上面而言,没有任何益处。他们应该有你我无从得知的考量吧。当然,我是决不会让部下白白浪费性命的。”朱笠说着,冷不防话音一转,“我原以为范冰心高气傲,断不会与异类勾结。可如今看来,这或许是我对她的刻板印象了。如果那一刻来临了,我希望你不会做出愧对组长身份的选择。”
大抵当着全班同学的面被班主任单独叫出去的感觉,就是如此吧。欧阳尧旭不禁在心里想道。不过他丝毫不担心自己会为方才的“迷途知返”而受到责罚,因为甯安根本没有得知此事的空隙。他老老实实地跟在他后面,低着头一声不吭。不一会儿,见眼前那双脚停止了行走,他也就立刻站定了。
甯安转过身,看了看脑袋格外沉重的欧阳尧旭,嘴巴微张,却欲言又止。片刻后,他眉头一松,收敛了满脸的阴霾,微笑着道:“今晚要来我家吃饭吗?”
欧阳尧旭惊讶地抬起头。
“娜娜刚才发来消息说,她一不小心多做了几道菜。两个人肯定吃不完,所以得请求场外支援。怎么样?有空吗?”
自小到大,欧阳尧旭从未有过被谁邀请到家里做客的经历,大多数时候,他都是作为父母的附庸品,去其他富人家露一下面罢了,故而此刻被甯安一约,突然又想哭又想笑,简直莫名其妙。然而他已经让母亲失望了一次,不能再让她失望第二次了。于是管理好表情,冷冰冰地道:“不要。”
甯安眼神一暗。
“你把我叫出来,只是为了请我到你家吃饭吗?”
“……不是。”
“那就把话敞开了讲吧。”欧阳尧旭面无表情,固然面朝着甯安,目光的焦点却不在他身上,“别以为一顿饭再打打感情牌就能收买我。”
“……”
若在以前,欧阳尧旭素来不会考虑自己的话语会对他人造成什么影响,但现在,他每说一个字,就感觉心脏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钝刀剜割一下,疼得他无以复加,连呼吸都沾上了血腥味。他咬紧牙关,等待着使这八个月来过家家一般的虚假情谊,彻底破碎的致命一击。
甯安静默顷刻,唯恐打扰到空气流动似的,轻轻地开口:“范科长与塞勒涅接触的真正理由,是什么?”
欧阳尧旭毫不犹豫地答:“消灭所有异类。”
“也就是说,她把塞勒涅视作敌人吗?”
“不止塞勒涅,你,以及收容所和部门里的异类,全是被清除的对象。”
“……”
“甯安,你其实一早就怀疑她是内鬼了吧?”
“嗯。”
“因为异肽素检测仪丢失的事件?”
“在这之前。”
“什么时候?”
“洛洛和绳藤的案子。”
欧阳尧旭一皱眉。
“绳藤提及戴素楠的时候,你立即反问他是否被塞勒涅单方面找上,且没有联络他们的手段吧?这个行为,就当时审讯的进程而言,略为突兀急进了,有点替他打圆场的嫌疑。”
安静了半晌,欧阳尧旭终于笑了出来。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想笑,但就是想笑,而且还笑得特别痛快,好像所有烦恼、所有顾虑、所有不甘和悔恨全部就此烟消云散了一般——
他知道自己该怎么做了。
刺耳的笑声戛然而止,压抑的沉默三番五次挑战人的忍耐极限。欧阳尧旭耸下肩膀,两手无力地挂在身侧,一言不发地离开了。与此同时,和玉笙一边给晨星冰敷扭伤的手腕,一边温声询问:“晨星,你和欧阳尧旭吵架了吗?”
晨星本来还一脸难过,一听见他的名字,立刻变了脸色,赌气似的说:“那种蛮横无理的家伙爱怎样怎样,我才不管呢!”
“可看甯安的表情,事情似乎很严重的样子。”
“最好被组长骂个狗血淋头,再也没脸回来!”
话音一落,欧阳尧旭就顶着他那张还算俊的脸回来了。他无视了晨星的气话,弯腰收回遗落在组长室门前的“作案工具”,冷漠地走了。晨星一瞥他的背影,余光无意间扫过桌上的两份打包饭菜,不由得更加恼火了。
欧阳尧旭没有确认手机里的内容,直接把它丢进厕所冲掉了。随后,他开着他那辆兰博基尼,漫无目的地在外头游荡,等时间差不多了,便回家了。
身着制服的仆人们仍然整齐地排成两排,齐齐欠身行礼恭迎。欧阳尧旭下了车,随手把车钥匙丢给一名男侍从。管家随即上前,恭敬地提醒道:“少爷,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欧阳尧旭心不在焉地应了一声,下意识往旁一瞟,却见树荫下的狗屋里竟空空如也。管家十分有眼色地转头望去,发现宠物没有好好待在窝里,立刻为自己的失职道了歉,并吩咐人赶快去找。而就在此时,一声凄厉的尖叫骤然如炸弹般于府邸内爆鸣开来。
——是范冰!
众人立马循声奔去,然后被映入眼帘的画面吓得骇然失色——化身成雪狼的钟轶,居然在向手无寸铁的范冰施加单方面的殴打!
“还愣着干什么?快点去阻止她!”
即使管家厉声喝令,随行而来的仆人们也不敢听命。因为他们都不想以卵击石、自寻死路。神使鬼差之下,他们一齐将目光投向了欧阳尧旭——全场所有人中,唯有他能在毫发无伤的情况下救下范冰——只是简单的,稍微动动手指的事。
欧阳尧旭虽然贵为金枝玉叶的少爷,但许多平常至极的事,他至今未体验过。比如以平等的身份和地位到熟人家做客,以及像现在这样,被人以满含期待的眼神注视——不,如今将他淹没的目光,并非充满了积极的期待,而是负面的催促、急切、不满,甚至怨愤——每天从早到晚穿梭于他衣食住行的方方面面、日复一日重复着机械的话语与劳动、却始终不会在他的心头停留片刻的人们,有史以来,第一次变得鲜活而富有人性了起来。恍然间,欧阳尧旭不禁有感而发,原来自己还是生活在地球上的。
他不紧不慢地把手伸进口袋,取出监护器,按下了一个在此之前曾按过无数次的按钮。刹那间,钟轶浑身一僵,倒地剧烈抽搐起来。须臾之后,她的眼睑缓缓闭合,死尸似的躺平不动了。不等管家发令,仆人们迅速分头行动:三人将范冰扶起来搬到床上,两人去打热水拿毛巾,一人去通知医生。欧阳尧旭无动于衷地旁观着这一幕,缓缓走到蜷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的钟晴面前,蹲下身,以听不出丝毫情感的语气问:“发生什么事了?”
钟晴紧紧抱着脑袋,喘着粗气,瞳孔扩散了一整圈,显然是无法回答问题的状态。不过,欧阳尧旭心中,已然有了答案。
钟轶和钟晴在欧阳家的活动范围,仅限于狗屋及其附近的草丛,不被允许靠近府邸一步。而她们亦有自知之明,平日里都安安分分地蹲在小窝里,从未妄图触犯“圣地”。换言之,她们绝不可能主动闯入这个房间——范冰的卧室。
除非是她故意为之。
至于目的,就是制造出方才那样,令自己不得不对姐妹俩给予惩罚的局面吧。尽管自己确实有好一段时间没拿她们撒气了,可这又如何呢?自己深知她们不会无故伤人,因此肯定不会严惩;纵使她们伤痕累累地去部门,甯安瞧了,也肯定不会不分青红皂白地责难自己。那么,她不惜身受重伤也要上演这一场苦肉计的意义,究竟在哪里?
……等等,身受重伤?不,凭钟轶的实力,她若真要杀死她,根本不会让她活到自己等人从楼下赶上来。那也就是说,她实则是在不得已的状况下被迫出手的?
欧阳尧旭重新瞅向钟晴,仔细观察起来——果不其然,她身上有不少地方出了血。不过,这也解释不了钟轶为何对范冰暴力相向。毕竟她之前并非没有虐待过她们,而她们一次也没有反抗过。一定有什么特殊的理由……
不由自主地,欧阳尧旭回头望向范冰。或许是出于母子间的心灵感应,范冰立即艰难地睁开紧闭的双目,面如死灰地看着他。
——那绝非遍体鳞伤、奄奄一息之人会有的眼神。那是看戏、是期待他接下去会做何选择,企图将他逼上绝路的眼神。
霎时间,欧阳尧旭背上一阵恶寒,差点直接呕出来。随即,去查看钟轶状况的女仆蓦地惨叫一声,双腿一软,瘫坐在了地上——
“……死……死了!”
范冰唇角一勾,阴恻恻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