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312、八月二十

　　“如果可以重来，你选择改变吗？”
　　辛辰承认自己听到这句话时，不可遏制地动摇了，心灵土崩瓦解，溃不成军。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回答了“不”。这不是嘴硬，不是逞强，而是妥协，以及放弃。
　　对现实的妥协，对妄想的放弃。
　　女孩似乎料到她会这般回答了，不为所动地说：“人其实并不了解自己。很多时候的信誓旦旦，实则只是一厢情愿。”
　　“你说人并不了解自己，难道就不是一厢情愿了？”
　　女孩浅浅一笑，好像十分喜欢辛辰的现学现卖，“那我们就来做个实验吧。”
　　“实验？”
　　女孩带着神秘的微笑，转身慢步离去，“就让我们来看看另一个‘你’，到底是否会做出改变吧。”
　　——“你不配。”
　　应月记得这句话，自己曾在八个月多前抓捕吴仔沃那晚对她说过。而在此之前，他也说了许多次“你不配”，说时的情形，亦大同小异。虽然这是晨星第一次用它来反问自己，但他十分确信，她并没有恢复记忆，也就是所谓的瞎猫碰上死耗子，碰巧而已。
　　“为什么不回话？”
　　为什么不回话？因为根本没有话好回！应月蓦地有些恼火起来。他讨厌被质问。
　　晨星随手翻了翻手边的几份档案，语速平缓地说：“以前的我确实是不可救药的恋爱脑，对方说什么就信什么，完全不会怀疑。可这次，为什么没给我安排一位监护对象？”
　　还不是没有合适的人选了！应月在心里怒喊道。
　　晨星大概也猜到答案了，自言自语似的喃喃道：“‘要是我成为了你的监护对象，你就会喜欢上我了’——你尽管嘴上这么说，但实际上根本不会去做吧？”
　　不，不仅仅只是嘴上说说，应月还想过这么做，但由于这绝对无法被允许，无法被他自己所允许，所以他才像现在这样，以监察员的身份接近她。
　　他心中的怒火越发旺盛了。
　　“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真正的我，早就已经‘死’了。而此刻坐在这里的我，究竟算什么？”
　　“够了！”应月忍无可忍地吼了出来，“不敢动手的话，要我帮你一把吗？”
　　“不用，而且你也帮不了我。”晨星心如止水地回道，“我只是觉得，我们应该好好聊聊。”
　　“呵，我跟你有什么好聊的？”应月极为不齿，两排牙咬得咔咔作响，“别拖延时间了。不管拖到什么时候，都没人会来救你！”
　　晨星顿了一下，终归是置若罔闻，她定定地注视着看不见的摄像头，两个眸子熠熠生辉，犹如夜空中的星星，“就算是复制人，我也有权利知道真相。你究竟想通过我得到什么？辛辰和你，应该不是毫无瓜葛吧？”
　　一听到“辛辰”二字，应月顿时破防，气急败坏地大叫起来：“你给我闭嘴！你怎么有脸说出这种话？难道你忘了赵慧慧是被你害死的吗？”
　　晨星紧接着他的话音，决然严肃地道：“给她删除记忆之前，我就考虑到以她的承受能力，日后一旦回想起来，一定会不堪重负，进而做出危险的举动。可即便如此，我还是违背了她的意愿，强行唤醒了她。就这点而言，我的确该为她的死负责。但是，若没有强大的意志，根本破除不掉我的能力，何况赵慧慧本就是为了逃避杀人的恐惧与愧疚才主动陷入沉睡，因此我一点也不相信她是凭自己的力量恢复记忆的。”她说着，目光陡然变得犀利起来，“应月，你早上，真是恰好路过滨江大桥吗？”
　　黑暗之中，死寂弥漫。而后，一阵愉悦的嗤笑陡然爆发开来：“哎呀，果然没了男人，智商就上来了。是我小看你了。可那又如何呢？你已经落到我手里了，下场只能由我说了算！”
　　“你误会了。我没想逃出这里，或是反抗接下来的命运。我仅是想知道真相罢了。”
　　“知道了又怎样？还不是会照样忘掉？”
　　“即使会忘，也想知道。”
　　看着屏幕上晨星那坚定不屈的眼神，应月喉咙动了动，不屑一顾道：“都说了你不配，怎么还没点逼数？你只要老老实实、安安分分充当我的玩具就行了。其他的，不关你事。”
　　话音一落，手机响了起来。见来电显示为范冰，应月切掉画面，按下了接听键，“范科长，找我有何贵干啊？”
　　“那破鞋在哪儿？”
　　“范科长，哪有一上来就对伤员问东问西的？怎么着也得先来一句关怀吧？”
　　“有力气叨那么多话，还需要虚情假意的关怀么？”
　　听出对方语气不善，应月不由得一眯双眼，稍稍收敛了圆滑作势的腔调，“火气很大嘛，范科长。难道甯安那臭小子被关反省室，还不够你开心吗？”
　　“少管闲事。快把那破鞋的所在之处招出来！”
　　应月脸上霎时布满阴霾，“为什么突然想知道她在哪里？”
　　“你是聋了还是怎样！都叫你少管闲事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是欧阳尧旭叫你帮他打听的，对吧？”
　　范冰倏地一愣。
　　“明明看了那么多恶心的场景，却仍旧对她念念不忘。范科长，贵公子委实用情至深，催人泪下啊。”
　　范冰龇牙咧嘴，五指几乎要将手机掐变形。
　　“你是打算从我这儿问去了后，派人将她暗杀了吧？”应月毫不含糊地问，“范科长，尽管我们一时达成了联盟，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就要对你马首是瞻、唯命是从。你要是触犯了我的底线，我也决不会手下留情。不想欧阳尧旭步你女儿后尘的话，就别动不该动的念头。”
　　说罢，立刻挂了电话。范冰尖厉咆哮一声，把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墙上。
　　倏忽之间，外头一阵骚乱。甯安落至地面，还没来得及细听到底出了什么事，就见反省室的门霍然被打开，又旋即合上了。而那被灯光照亮了刹那的身影，却像照片一样定格在了脑海中，令他当场愕然。
　　“施……杨？”
　　对方未发一言，取而代之，一阵来势汹汹的脚步声渐近。甯安条件反射性地往后一退，但转念一想又觉自己毫无退缩的理由，于是收回腿立在原地不动。这时，脚步声倏然平息。虽然眼前一片漆黑，但甯安能通过四周空气的流动，准确无误地感觉出他的具体位置。
　　片刻后，施杨声音低沉地开口道：“沈承信用她进行了那场导致于睿和张广森死亡的记忆抹除实验。”
　　这个“她，”毋庸置疑就是晨星。
　　“为了查明实验失败的原因，我被留在了设施一段时间。某天，她找上我，说来帮我。”
　　“我没理她，但她却擅自动了手。所以我忘了周立军，忘了周屏，忘了周末。后来，我想起来了，用手掐住她的脖子，想把她杀死。”
　　“死”字之后，再无说明，未置辩解。然而对于甯安来说，已经足够充分了。他顿了顿，轻声说：“对不起。”
　　施杨也道：“对不起。”
　　于是冰释前嫌，一切不快烟消云散。
　　若要问施杨彼时为何会被晨星删除了记忆，答案其实很简单：那时候，他的无效化能力尚不稳定，被钻了空子。因此施杨也不清楚自己究竟是受惠于这异能，还是凭自身的意志寻回了记忆。若是前者，那他将一辈子无法原谅自己。
　　不过，无论是哪种情况，都不是他的错。毕竟亲手杀死挚友和毁掉其尸身的痛苦，远非常人所能负担。
　　甯安一番犹豫，还是问出了口：“你现在，还想杀了她吗？”
　　施杨一顿，耳畔随即响起谢莉曾经说过的“不是她的错，没人能比你更了解这点”，垂下眼帘，陷入了沉默。虽然这个问题不能回避，也无法回避，但眼下好不容易才重归于好，没必要把气氛搞僵。于是甯安连忙换了个话题：“对了，你怎么会来这儿？”
　　施杨的声音略有些干涩：“欧阳尧旭通知我的。”
　　一听是欧阳尧旭，甯安不禁无语凝噎，心中一阵愧疚。自己不仅让他看到了那样不堪入目的场景，还害他必须独自应付这一团糟乱的局面。真是难为他了。
　　“怎么做？”
　　“诶？”
　　“我应该怎么做？组长。”
　　甯安愣了半天，总算回过神来，笃定地下命令道：“尽快找到晨星，绝不能让应月碰她一根头发。还有，代我向欧阳尧旭说一句：‘谢谢。’”
　　迷迷糊糊睁开眼睛，首先进入视线的，是一片洁白的天花板。耳边传来一声极为动听的“她醒了，那我就先走了”，赵慧慧略微转动眼珠，只见一抹艳丽似火的红色渐行渐远，很快就没影了。她用力地闭了闭眼，捂着似乎大了一圈的脑袋坐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这是一间风格简约的卧室，面积不大，却到处都是五颜六色的毛绒公仔，活像一家玩偶店的仓库。一名皮肤白皙、身形消瘦、戴着圆框眼镜的少年正坐在一边认真地写着什么。察觉到视线，他停笔侧首，对上了赵慧慧的目光。赵慧慧当即心脏漏跳一拍，呼吸停滞，几乎就地飞升。少年那美如冠玉的相貌仿若画上去一般，直教她怀疑自己穿越到了某本小说里。
　　“感觉好些了吗？”
　　赵慧慧呆了良久，忽然一个激灵反应过来，连连点头说好。她觉得自己一定是在做梦。
　　“肚子饿吗？”
　　赵慧慧使劲地摇了摇头。
　　少年回过头，继续写东西去了。赵慧慧这才冷静了下来，抚了抚仍在小鹿乱撞的心脏——她以前十分羡慕尹娜天天有美男养眼，当下被意料之外的“惊喜”砸中，恨不能跪下来拜谢天地。她赶紧把身体摆成一个舒服的姿势，全神贯注、全力以赴地凝视起少年来。少年漠然置之，自顾自伏案疾书。
　　虽然观赏美少年是一件梦寐以求的美差事，可一直被放置不理的话，也会感到无聊。她下了床，来到少年身边，瞅了瞅满桌的教科书与练习册，没话找话地道：“你是高中生啊？”
　　“嗯。”
　　“可以看一下吗？”
　　“……”
　　赵慧慧就近拿起一本《5年高考3年模拟》，翻开扫了几眼。五门主课中，她最不擅长数学。因此一看到数字就眼花缭乱、头昏脑涨。不过，少年端正的字迹，拯救了她那行将炸裂的大脑。
　　“是老师布置的作业？”
　　“不是。”
　　“那是你自己给自己布置的？”
　　“嗯。”
　　少年尽管答得惜字如金，却毫无不耐烦之意，所以赵慧慧非常开心。
　　“你写完了怎么没都改啊？我们老师都让我们用红笔自行校对订正的。”
　　“不用对。”
　　“为什么？”
　　“对了也是白对。”
　　“为什么？”
　　“……”
　　居然不回答了。赵慧慧略一思忖，有了一个好主意：“我来替你对吧？”
　　“随你。”
　　于是赵慧慧借了一支红笔，兴高采烈又一丝不苟地拿着参考答案，一题一题地校对起来。然而越对到后面，她越觉毛骨悚然。因为从头至尾，少年没有一题出错。
　　他……他是抄了答案吗？不，不可能。毕竟有些参考答案上只有一个数字的题目，他全都黑压压地写上了过程，而且计算也毫无错误。不，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几百页的纸张，没有一页上有涂改痕迹。
　　……“对了也是白对”，原来是这个意思吗？好了，实锤了。这是梦。百分百是梦。谁他妈写五三能在一笔不改的情况下做到全对的？这已经不能算是天才了，这简直就不是人！
　　赵慧慧来气了。不信邪的她把少年写完的练习册——包括其他科目的五三和七套卷子——全部堆到地上，然后盘腿坐好，一边靠着柔软的毛绒玩具，一边校对起一套物理的真题卷来。她这套还没对完，少年又送了一本化学的专项训练过来，是他方才刚写完的。
　　他问：“我家里还有八十多本，要搬过来吗？”
　　赵慧慧：“……”
　　她投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