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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4、六月十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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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来那晚在海默大饭店的经历,当真给你造成了不可磨灭的影响呢。”
“什么意思?”
看着僵硬地强颜欢笑的风逸才,约瑟夫浅浅一笑,呡了一口芳香四溢的红茶,轻轻搁下茶杯,保持着一如既往的优雅姿态开口道:“风先生,你的爱人,可不是为了让你把自己逼到这种境地,才主动献身的。”
“哗”的一下,水龙头被猛地开到最大。风逸才一头扎到水龙头下方,一脸就义般的决绝。
虽然已进入六月中旬,最近的天气亦越来越热,但脑袋突然毫无防备地接触凉水,即使是大冬天也披着件单薄衬衫的风逸才,也实实在在地打了一个寒战。他十指弯曲,要将洗脸池表面用指甲刮下来似的紧抓着槽沿,任由头发在冷水的浇灌下变得又湿又重。
足足半刻钟后,风逸才才忽然如梦方醒般地回过神来。他自嘲地笑了笑,关掉水龙头,抽来一条毛巾,胡乱地擦了擦头,随后对着镜中的自己,仿佛是故意给自己看一样,露出了一道无懈可击的完美微笑。
因为今晚要接待一位比较特殊的客人,风逸才决定“盛装打扮”一下。他仔细地洗了把脸,换了件朴素的衣服,继而再度来到镜子前,目不转睛地注视着镜中人的相貌发生变化、进而“面目全非”。
虽然脸是人认识自我的最初和最重要的途径,亦是人区别于他人的最明显标识,可即使壳子换了,某些本质的东西也不会随其而改变。风逸才曾对自己能够顶着非己之脸而感到奇妙和一股说不出的复杂滋味,但如今,他已完全习惯,或者说,无动于衷了。他打量着这张足以媲美某一线小鲜肉的帅锅脸,不由得哼起自创的小曲儿,弄了点发胶,三秒搞定了一个风吹不乱、雷打不动、Tony老师见了立马跪服求指教的超级拉风大背头。
“嗯,真是不错。”
他左瞧瞧、右看看,感觉自己牛逼得简直要上天。他自娱自乐地摆了一个风骚的姿势,同时朝镜子抛了一个媚眼,然后离开卫生间,拉开办公桌的抽屉,从中取出了一个巴掌大小的收纳袋揣进兜里。
里面装的,正是货真价实的,异肽素指血检测仪。
当初从范冰那儿收到检测仪后,风逸才立刻屁颠屁颠地将其送到了塞勒涅。然而怀珺衡只取走了一个给姜正文“肢解”,还说“剩下的两个,交由你处理了”。于是,风逸才把其中一个白送了舒凯,并且准备在今晚,把第二个交到它的新主人手上。
六点整,客人准时前来赴约了。风逸才热情地请她到包厢内,为她倒了一杯茶。女人客气地道了声谢,却没碰一下杯子。她阻止风逸才喊服务员上菜,正襟危坐,开门见山道:“华先生,我这次来,是为了拒绝你上次的提议。”
风逸才保持着如面具般不变的笑意:“为什么?”
“这些天闹得沸沸扬扬的警察杀妻案,应该不是和你毫无瓜葛吧?”
女人这话问得极为隐晦,其中意思却直白明晰。风逸才也不糊弄搪塞,直截了当地说:“那案子涉及的指血检测仪,的确是从我这儿流出去的。”
既然对方开诚布公,女人也就明人不说暗话了:“即使如此,你也完全没产生丝毫罪恶感。否则你也不会在这案子被曝光以后,还拿着检测仪找上我。”
风逸才不屑一笑:“虽然那些喜欢搬弄是非耸人听闻的营销号没有报道,但那位警察的精神状态早已到了岌岌可危的地步。就算没有我,他郁结于心的负面情绪也会以其他方式爆发出来。”
女人不以为然:“所以你想说有罪的不是人,而是凶器吗?”
“本案的凶器,可不是指血检测仪哦。”风逸才游刃有余地纠正道,“柳叶小姐,作为和我们体味过同样痛苦的人,你肯定也是被我的话打动了,才没有在昨天当场拒绝我,而是说要考虑一段时间吧?为什么你深思熟虑后的决定,却如此令人失望呢?”
尽管对方说的是事实,但柳叶却不为所动。她铿锵有力地说:“被设施当成小白鼠肆意玩弄的日子,确实是我人生中最黑暗的时光,但这并不意味着我必须把自己承受过的痛苦施加到他人身上。我只想安安静静地生活,不想被卷进任何纷争。”
风逸才脸上顿时蒙上一层冰寒的阴影,旋即又喷出一口蔑笑:“生为‘怪胎’,居然还想在如今的局势下独善其身?柳叶小姐,你在把我当傻子么?”
“我不否定这听起来像痴人说梦,但我是认真的。”柳叶凛然正色,本该映射不出任何情感的塑料义眼无端令人望而生畏起来,“华先生,恕我直言,你如果真无法释怀过往仇恨的话,为什么不亲自动手,却偏偏要强加于我们呢?”
风逸才毫无反应,仅是缄默不言地瞪着柳叶。
“我的愿望只有一个,即在最后一刻来临前,尽可能维持现在的生活。因此我是决不会奉陪你的。如果你也有关心你的人,就请为他想一想,不要再沾手这种危险的勾当了。”
好言相劝之后,柳叶站起身,正欲离去,却听风逸才忽然幽幽地开口道:“伍洺州。”
柳叶蓦然一惊:“你说什么?”
“他确实是个不错男人呢。又高又帅又暖男。我要是女孩子,也天天盼着嫁给他。”风逸才双手插着兜,懒懒散散地从沙发上站起来,“可你知不知道,其实他对你隐瞒了一个惊天大秘密。”
柳叶将信将疑地蹙眉:“什么秘密?”
风逸才嘴角上扬,一步一步地靠近面带警惕的柳叶,探过头,在她耳边虚着声音说:“你亲爱的男友,可是潜逃了整整四年的连环杀人犯哦。”
出生在一个普通的家庭,柳叶的童年和其他孩子几乎没什么不同。令她人生发生翻天覆地的改变的,是高中毕业后的出国旅游。
生性好动喜欢挑战的她,尝试了许多唯有当地人才下得了口的黑暗料理,结果误食了被污染的食物,回国后一病不起。就在医生表示必须做最坏打算时,她却奇迹般地好转了。唯一的遗憾,便是她的两个眼球都坏死了。
然而她却说,她仍旧看得见,甚至视野还比以前扩大了不少,连身后的景物也清晰可见。
柳父和柳母以为她由于此次大病而脑部受损,将她交与院方治疗,却不料代替女儿回家的,是她“私逃出院”的消息。柳叶并不怪罪父母,因为这不是他们的错。顾及自己是趁着塞勒涅偷袭设施的混乱时刻逃出来的,她没有回去找他们,而是开始四处流浪,然后在一个寒冷的雨夜,遇见了她今生的挚爱。
如果风逸才没有多嘴的话,柳叶肯定一生都会沉浸在这堪比肥皂剧的浪漫爱恋之中无法自拔吧。可哪怕他多嘴了,她也不想从中抽身。因为她爱他,爱到骨子里去了。
“回来得可真早啊。和以前闺蜜的再会,应该很开心吧?”
一回到家,伍洺州就贴心地前来迎接。他接过她的挎包,在她脸上轻柔地亲吻了一下,“六月份也热起来了呢,刘海被汗粘在额头上了。不过头发乱掉的你,也很可爱呢。”
其实这汗不是被热出来的,而是被他深藏起来的另一面吓出来的。
见一向活泼开朗、片刻不见就疯狂朝自己撒娇的女友竟然木头似的无动于衷,伍洺州停下为其整理发型的右手,担忧地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不好的事了吗?”
“……”
“没关系。”伍洺州温和地笑起来,“无论有多糟糕,我都会陪在你身边的。”
良久,柳叶眼眶含泪,带着哭腔说:“洺州……”
“嗯,我在这儿。”
“你当初,为什么收留我呢?我明明……”
伍洺州忽然把食指竖在柳叶嘴前,阻止她继续说下去。柳叶擤了擤鼻涕,两大颗眼泪滑下了脸颊。
伍洺州轻轻拭去她脸上的泪痕,温声细语地说:“我喜欢你,和你是不是异类没关系。更何况,你从来没像其他异类那样害过别人。难道不是吗?”他看着她眼眶中质地冰凉的眼眸,声音温柔得能教人无端落泪,“哭成这样,等下得把义眼好好消消毒了。”
“我……”柳叶哽了哽,抹了抹狼狈不堪的哭丧脸,强颜欢笑道,“洺州,我真的很喜欢你。你既能接受身为异类的我,不管你真实面目如何,我都会始终如一地爱你。”
伍洺州骤然脸色一变,随即又恢复成了原来的温柔,仿佛那一瞬间的变化,仅是光影交错而产生的幻觉,“什么真实面目?”
柳叶释怀地笑了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紧绷的神经松懈下后,空腹感即刻席卷而来。她不好意思地捂住发出悲鸣的肚子,全然不觉伍洺州那份比春天还暖心的温存,已经彻底凉掉了:“家里还有什么吃的吗?”
“逛街的时候,没吃饭吗?”
经对方一提醒,柳叶这才想起来自己是以与偶然相逢的学生时代的闺蜜逛街的借口,去见风逸才的。她窘迫一顿,扯了个极没技术含量的谎:“都是小时候的事了,而且我们两个人也变了很多,所以……”
“这样啊。”伍洺州抚了抚柳叶耳旁的碎发,收回手说,“没关系。就算所有人都变了,我对你的爱也不会改变。意大利面可以吗?”
“你给我做吗?太好了!”柳叶如孩子般欢呼起来。
“快去洗澡吧。洗完之后,面也应该差不多好了。”
“嗯。”
柳叶点点头,转身进了卧室。伍洺州随后走入储藏室,有条不紊带上手套后,双手分别握着一截绳子的两头,在四指上绕了几圈。他悄无声息地潜入卧室,于柳叶合上衣柜门的瞬间,突然将绳子缠上她的脖子,再持续不断地用力往两边扯。
睡衣从手中脱落。柳叶一边张大嘴巴极力呼吸,一边本能地胡乱挣扎起来。然而她的力气终究比不过身为男人伍洺州,被他往后拖了几步后,很快就双手垂了下来。
千钧一发之际,不知从何而来的当头一棒令将注意力全部集中在柳叶身上的伍洺州浑身一震,继而下意识手一松,柳叶倒在了地上。伍洺州捂住脑袋转身一瞧,见眼前站着一个穿着花花绿绿的陌生男人,不由得立刻戒备起来:“你是谁?”
风逸才瞥了眼不住咳嗽的柳叶,微微松了口气。他抬眼瞪向摇摇欲坠的伍洺州,眼角逸出冰冷的杀气:“果然是狗改不了吃屎。这么喜欢杀人的话,怎么不把你自己杀了?”
伍洺州顿时怒形于色,抄起化妆台上的修眉刀,骤然朝风逸才冲了过去。风逸才轻蔑一哼,一个灵巧的躲避之后,高举起不知从哪儿搞来的钢棍,狠狠的一击砸在了伍洺州的脸上。伍洺州前后遭到两次重击,脚下不受控制地一滑,登时仰面朝天。风逸才重重的一脚踩在他胸膛上,再一棍下去,把他打晕了。
“切,只会对女人下手的畜生。活该。”
他把他拖到客厅,五花大绑了起来。接着回到卧室,向逐渐平息下来的柳叶伸出手。
但柳叶鸟都不鸟。
“唉。”风逸才站起来,毫不怜香惜玉地说,“果然世上最难无可救药的,就是女人的恋爱脑了。喂,为什么不反击?你的话,即使被扼住咽喉,让他四分五裂也完全不在话下吧?”
伍洺州固然清楚柳叶可以不依靠眼睛就能看见东西,但并不知晓她可以三百六十度全方位无障碍地查看周围,甚至还能将视野中的任意东西瞬间粉碎——她不想他觉得自己是一个真真切切的怪物。见她半天没反应,风逸才不耐烦地挠了挠头,又问:“喂,你该不会早就察觉到他在骗你了吧?”
柳叶无助地抱住膝盖,蜷缩成一团:“隐隐约约吧。不过我实在没想到,他居然杀了人……”
“所以呢?你到底为什么任由他对你下手?”
柳叶埋着头,一言不发。
“果然女人就是麻烦。幸好我不好这口。”风逸才心道。他转头扫了眼客厅,确认伍洺州还乖乖地晕着,又转回头来说:“虽然很抱歉破坏你的虚假幸福,但这下,你也该醒悟了吧?我们异类不可能安逸地度过一生,只能丑陋地抗争过后,再惨不忍睹地死去。”
“……那只是你这么认为。”半晌,柳叶细若蚊鸣地回道,“华先生,我并非因为遇见了洺州而放弃了曾经的仇恨。虽然的确有人会为了喜欢的人而选择忘记,但我不是。我不是为了使自己获得解脱,也不是没有力气恨或者说麻木了。我只是单纯的,没有恨他们的念头而已。”
她抬起头,如镜子般清晰地倒映出人影的义眼对向风逸才,话分明说得不重,每一个却像锋利的刀一样,深深地扎进了他心里:“华先生,其实你恨的不是部门和设施,而是无能为力的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