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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1、六月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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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从某家聪明绝顶的大少爷大摇大摆地公开了异肽素指血检测仪后,网上掀起了一场关于是否量产检测仪、并对全社会人进行血液检查的讨论热浪。正方的理由是这样可以有效排除异己,不必再整日草木皆兵、提心吊胆地生活;反方的意见是无论什么检查,都必须奉行自愿性原则,更何况也并非所有异类都穷凶极恶,不能一棒子打死。不过由于之前持续了两个来月的异类暴/乱已深入人心,所以情理之中的正方占据绝对性优势,再加上前不久反方中的某位网友的个人信息被张贴到网上杀鸡儆猴,其本人亦因被造谣成异类而差点走上绝路,以至于近段时间,无人再敢站出来反对血液普测的提议。
当然,这一切纯属网友们自我感动的口嗨罢了。至少目前,部门完全没这个打算。
“简单来讲,支持血液普测的网友们自发形成了一个准备正式向政府上书的结盟,而该结盟的意见领袖表示为了维护组织的纯净性,每个成员都必须提供自己不是异类的证明。”
甯安蹙起眉:“这怎么证明?”
“那位意见领袖称自己在政府内部有熟人,即有搞到异肽素指血检测仪的途径,每人只需上交五百元便可通过邮寄收到,然后按照操作说明检血,把检测结果拍下来发给他就行了。”在前头带路的卜瑞珉说着,忍不住鄙夷地笑了笑。
晨星难以相信:“检测仪造价高昂,连我们也只能两人一个。就算那网友真在政府里有熟人,也不可能弄到手的吧?”
“废话。要不然那位神通广大的意见领袖怎么会被我们‘请’来‘喝茶’呢?”
见卜瑞珉扭头抛给晨星一个骚气的媚眼,欧阳尧旭不禁愤怒地磨起牙齿,一个箭步插入他们二人之间。卜瑞珉不以为意一笑,假装误以为他也想要自己的示好,便毫不吝啬地朝他啵了一记飞吻。欧阳尧旭当即浑身鸡皮疙瘩炸起,慌慌张张后退一步,却不慎踩到了晨星的脚。
晨星顿时脸色铁青,只觉自己的趾骨要断了:“欧阳尧旭!”
“对……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
欧阳尧旭慌忙试图解释,却仅换来晨星一个不耐烦的白眼。
“哼哼~”卜瑞珉捂嘴嘴偷笑完,思绪立即回到了方才的话题中,“那位意见领袖卖的,只是粗制滥造的劣质品罢了,而且不管你往试纸上滴什么,即使是尿,测出来的也都是一条杠——等等,怎么感觉有点像验孕棒啊?”
甯安知道卜瑞珉不会把口舌浪费在无关紧要的事上,便问:“这和本次的案子有什么关系?”
卜瑞珉略有些得意地答:“其实我们在现场,找到了一个类似异肽素指血检测仪的玩意儿。”
昨日接到凌云的催促电话后,卜瑞珉马不停蹄地赶到了案发地点。受害者为一户人家的妻子和儿子。前者身上有多处遭受殴打的淤青,死因为头部撞伤导致的颅内出血;后者在派出所民警赶到时仍留有一丝气息,于是被送往了医院,如今正躺在ICU里。
“试纸上的血是儿子的,检测仪上也只有丈夫一人的指纹。再结合遗留在现场的其他线索和目击者证词,我想,应该是丈夫不知从哪儿弄来了一个指血检测仪,他给儿子检了血后,被两条杠的结果刺激到了,盛怒之下要为社会‘除害’,妻子为了保护儿子不幸身亡,而儿子则由于丈夫的疏忽以及邻居的及时报警,侥幸捡回了一条性命。”
甯安眉间阴云密布:“那个检测仪……”
“虽然得等你们鉴定科给出标准答案,但恐怕是真的吧。毕竟那东西,光凭肉眼就能看出它和我先前提过的伪造品有天壤之别。”
之后,听卜瑞珉说要带他们去看死者尸体、再给他们讲讲案子的细节,欧阳尧旭自觉止步于法医实验室外,门神似的笔挺地守在了门口。过了一会儿,他察觉到了一股微妙的视线感,一转头,瞧见了一个于不远处偷偷摸摸地盯着他看的人。在与欧阳尧旭目光交汇的瞬间,凌云猛地一个激灵,连忙做贼心虚地钻进了楼梯口。
欧阳尧旭:“……”
这人干嘛呢?
大约二十分钟后,甯安等人从实验室内走了出来。他把装着指血检测仪的证物袋交给欧阳尧旭,道:“你先和施杨回去,让鉴定科鉴定一下这个是真是假。”
“那你们呢?”
“方才医院来消息说舒圳醒了,我想去看看他。”
“为什么要和晨星去而不是我?我们不才是行动搭档吗?”欧阳尧旭不开心地在心里咕哝,却也没问出口,而是听话地跟施杨走了。
离开分局后,晨星瞄了眼专心开着车的甯安,顿了顿,问:“组长,你有什么事想和我说吗?”
甯安苦笑了一下,心道难道自己的心事全都写在脸上了么,“晨星,欧阳尧旭有没有跟你提过,有关副科长的事?”
“副科长?”晨星仔细回忆了会儿,摇了摇头,“为什么问我这个?”
“没什么。”
尽管嘴上否认,但晨星不管怎么看,都感觉对方的表情像在说“有什么”。她转念一想,犹豫片刻,认为还是把那件令她一直如鲠在喉的事告诉他比较好,“虽然和副科长没什么关系,不过欧阳尧旭和我说过,他讨厌钟轶和钟晴的原因,是她们杀了他姐姐。”
甯安大吃一惊,险些把油门当成刹车踩——他虽料到欧阳尧旭与钟轶和钟晴之间发生过什么,却没想到居然是这样。
晨星继续道:“他说部门的系统里有相关记录,不介意我去查。可我觉得私下调查同事的私事不太好,就没有做。”
良久,甯安才若有若无地应了一声。
受害人家的儿子——舒圳固然恢复了意识,但因其伤势严重,甯安和晨星只能隔着病房的落地玻璃探望他。从外表看,舒圳与普通的十五岁少年毫无二致,清秀的五官稚气未脱,下颚骨隐隐有长开之势;但实际上,他是典型的后天性学者症候群患者,除了心算能力超凡出众,在其他方面就形同废物,若是离了他人的照顾,断撑不过三天。似是感到有人在附近,舒圳眼睫毛微抖,缓缓抬起了眼睑。
即使身上插着冷冰冰的针管、层层叠叠的纱布下是一圈又一圈的缝合线,那双目睹了残忍场景的眼睛依然如泉水般澄澈见底,好似未沾染半点世俗的尘烟。被这种安然的目光静静注视着,晨星突然有感而发,声音略沉地开口道:“人类,还真是一个自私的种族啊。”
甯安惊讶地侧头看向晨星,不明她为何突然出此言。
“异类异类,异于常人之类。单论字面意义的话,像罕见疾病的患者,以及因为各种原因而生理或精神上有缺陷的残疾人,不都可以归为‘异类’吗?世人为何能包容他们的存在,却容不下‘我们’呢?”晨星目不转睛地盯着舒圳,喃喃自语似的说,“那是因为他们是可怜的弱势群体,对大众产生不了任何危害,所以社会才容得下他们。但异类不同。异类的特能与生俱来,生理机能更为优秀,所以大众才畏惧害怕,巴不得将他们全部除尽。若说基因的自私在于它仅是一段令种族生存下去的程序,那么站在生物链顶端的人类,不正是自然界中最自私的生物吗?”
晨星说完,抬头直视甯安,炯炯有神的双眼并没有在征求他的赞同,反而像在向他寻求答案。甯安回视了她片刻,道:“或许,你说的是对的。”
晨星的眼神霎时暗淡下来,失望地垂下了眸。
“不过,人类之所以能在自然界中拥有现在的地位,靠的可不仅仅只是自私。”
晨星再次抬首看向甯安,后者浅浅地笑起来说:“确实,生物的一切行为究其本质,均是为了让后代更好地繁衍下去,即维系种族生存。然而人类与其他生物的不同之处在于,人类的历史建立在纷争和轮回之上。无论流了多少血、重复了多少次错误,人类始终勇往直行、不屈不挠,也才到达了今天的高度。或许有人会说,异类是自然的一个错误,一个终将被修正的bug。可谁又能断定人类的诞生,不是自然界的一次偶然呢?与有着浩瀚历史长河的人类相比,异类顶多只能算一个新生儿。而孩子总是调皮捣蛋的麻烦制造者,需要长辈的关爱和包容。我相信终有一天,人类会接纳异类的存在;同时异类也会像孩子依恋母亲那般,和人类和睦相处、共同发展下去。”
说完这一通长篇大论,甯安略微不安地端详晨星,担心自己没能把真正想表达的意思传达给她。尽管对其最后一句话依旧存疑,但像被他的信心感染了似的,晨星的表情逐渐明朗了起来:“组长,我打心底觉得有你当上司,真是太好了。”
甯安自谦道:“我可不是一个明智的上司哦。”
晨星一本正经:“不不不,组长你已经很明智了。再明智下去,就要到神人的地步了!”
“哪有那么夸张。”甯安被逗笑了,“既然舒圳还不能接见访客,我们就回去吧。”
他转过身,还未迈出腿,却忽然听见有人说了句“爸爸,他一直在自责”。这声音自带环绕立体声特效,一点不像从外界传来,反而似直接于大脑中响起。甯安愣了愣,霍然回身上前一步,严肃打量默默看着他俩的舒圳。晨星奇怪地瞅了瞅他,不解道:“组长,怎么了?”
“爸爸,一直在自责。为什么自己明明是警察,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人们死去……”
甯安抬起右手搭在冰凉的玻璃上:“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晨星震惊得瞪大双目,转头看了看舒圳,又回头看了看甯安,一脸不明所以。见其对自己的问话毫无反应,甯安稍一思忖,在心里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是在跟我说话吗?”
“嗯。”舒圳回应的同时,眨了眨眼睛。
“晨星,舒圳似乎能通过心声和人交流。我试着和他沟通一下。”
“我明白了。”
“舒圳,”甯安平静地凝视他,认真地道,“我们是来自特殊调查部门的行动专员,想就你母亲遇害的经过,向你了解一下。当然,如果不愿意的话,你可以拒绝。”
舒圳沉默片刻,徐徐道:“妈妈护着我,被爸爸打了,脑袋撞到桌角,一动不动……”
由于患有表达性语言障碍,舒圳平日极少开口说话,要说也是惜字如金、断断续续地吐两三个字,基本上不借助肢体语言。甯安本以为用心声交流的话,他可以更流畅自如地表达,讵料却是勉勉强强不妨碍交流的程度。
“爸爸,一直在工作,很少回家。一个多月前,他救人时受了伤,留在家里养伤。他很讨厌异类,说他们伤害了很多人,让很多人失去了亲人。昨天,他叫我过去,用针刺了我的手指,然后又扇了我一巴掌,说我是不该出生在这世上的怪物,还说他必须要纠正‘错误’……”
之后的事,舒圳似乎不愿多说,视线也移向低处,不再和甯安对视了。甯安顿了一下,问:“你母亲知道你是异类吗?”
“我和妈妈,一直像这样说话。”
“‘一直像这样’是指……”
“一直像这样。”
甯安噎了噎,换了个方便对方回答的问法:“你母亲比你父亲早知道你是异类吗?”
“……”
“你这是在默认吗?”
“……”
“还有什么要和我说吗?”
半晌,舒圳缓缓地抬起眼,直视甯安,目光清澈而坚定,一字一顿地道:“妈妈说,我和其他孩子,没有任何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