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45、六月六

　　“哇！你这脸色也太难看了吧？鬼附身都没你这么恐怖！”
　　作为和卜瑞珉打过几次交道的过来人，秦莘野深知这货素来无事不登三宝殿。因此即使他没有马上点明来意，她也能猜得丝毫不差。她一个冷漠的转身无视了他那假装吓了一大跳的夸张模样，疲惫不堪地倒在了沙发上。
　　“啧啧啧，状态这么差，要不要去医院看看？正好也可以陪陪你那孤零零的小男友。”
　　“我们的关系应该没好到可以互相管闲事的程度吧？”
　　面对“有趣”的人时，卜瑞珉总忍不住胡拉乱扯些与正事无关的废话，然后暗暗根据对方的反应，在心里给他“画像”。秦莘野最讨厌他这种把人当成物品看待的目光，故而不耐烦地甩出与其撇清关系的一句，旨在奉劝他“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娘现在没心情和你瞎扯淡”。卜瑞珉尽管缺乏自知之明，但起码耳根子还是好使的，不需要把人话翻译成火星语的人工智障。他无奈一笑，识趣地收回了于其底线上蹦迪的危险念头，继而在堆满了娃娃的沙发上挖出一个空位，坐下来说：“昨天，我去拜访了你的母亲。不得不说，真是一位美人呢，一点都看不出已经有四十三岁了。”
　　秦莘野冷不防自白道：“沈承德是我杀的。”
　　卜瑞珉愣了愣，随即露出了一张不知是哭还是笑的苦瓜脸：“虽说我的确是为了此事而来，但你这样也太没意思了吧？搞得我都接不下话了。”
　　“然后呢？你准备怎么做？”秦莘野置若罔闻，语速飞快又咄咄逼人地问，“把我拷回去吗？如果你以为杀人罪能治我的话，那就尽管试试吧。”
　　“确实。部门连被你吃掉的那三十四人都不在乎，又怎会把区区一条人命放在眼里？”
　　秦莘野面色阴沉地紧盯着有意无意地挑衅刺激着自己的卜瑞珉，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对于我来说，警察的最根本职责不是将真凶缉拿归案，而是查清真相。虽然有时就算揭开真相了也没什么用，但我想让某些人知道，即使逃脱了法律的制裁，也别以为可以永远逍遥快活下去。因为我会时刻盯着你们的一举一动，再趁你们掉以轻心之际，给予致命一击。”
　　卜瑞珉固然经常不识好歹、得寸进尺，但眼前少女的真实面目究竟有多残暴可怕，没人比亲睹过食人案现场的他更了解。也正因为如此，他才百思不得其解——部门当初收她为监护对象时，曾提议定期给她提供新鲜尸体，但她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并且在沈连寂到来之前，一直老实本分地像普通学生一样生活，没袭击过任何人——按照她一贯的疯狂风格，被撕咬得稀巴烂的尸体肯定早就堆积如山了才对，怎么可能一整年都毫无动静？同样，今时今日，她明明已经饥渴得面如死灰、冷汗连连，蜷成一团的身子更是如坠冰窖般颤抖不止，却不仅不出去觅食，反而还缩在家里强行忍耐。为什么？因为沈连寂险些一命呜呼，进而产生心理阴影了吗？可为了避免再次伤害沈连寂，不更应该吃些“东西”缓解食欲吗？说到底，她那么喜欢他，甚至不惜亲手杀死了他的父亲，却为何还要把他当成填补饥饿的饵食？
　　“哼哼哼，”秦莘野忽然声音轻颤着笑起来，“大名鼎鼎的卜警官，竟也会有失误的时候。”
　　“什么失误？”
　　“被我吃掉的，可不止三十四人。如果你想当第三十六个的话，我倒是很乐意帮你实现。”
　　秦莘野尽管嘴上威胁，却深低着脑袋，不敢和卜瑞珉有直接的眼神接触。卜瑞珉看得出她已接近极限，若再不收敛，自己或许真会如其所言，成为食人案的第三十六名受害者。
　　不过，第三十五名受害者是谁？为什么至今都没被发现？
　　“哎，我就这么不受欢迎吗？真是让人伤心啊。”他言不由衷地说着，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溜了溜了，我可不想沦为野兽的口粮。”
　　“我们家的女人，即莘野的姥姥、外曾祖母，以及再往上的祖辈，每一代都会产下一对女双胞胎，且双胞胎中，必有一个在十岁之前夭折。许是想在活下来的孩子身上寄托对夭亡孩子的思念，抑或是希望这个残忍的诅咒终将消失，不知从何时开始，出生在我们家的双胞胎仅会被赋予一个名字，然后由上天决定谁来继承使用权。‘莘野’也不例外，她们其实是两个人。”
　　沈连寂呆呆地盯着平静地讲述着惊人隐情的黎兰月，好似大脑卡壳了一样。
　　“不理解正常。如果他人能够理解的话，我们也不会将它当成家族秘密了。”黎兰月继续不温不火地道，仿佛她说出口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再平常不过，“她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为何其中一个的生命必须以那种方式结束，我并不清楚。我唯一能肯定的，只有她们都打心底喜欢你这点。所以我才觉得应该把这些事告诉你。当然，接不接受现在的莘野，是你的自由。”
　　沈连寂的瞳孔微微放大，深不见底的漆黑之中，闪过了一丝从未在他脸上显现过的神色。
　　“虽然我早已没资格摆出一副母亲的姿态，但失去孩子的痛苦，我再也不想经历第二次了。因此我想把莘野接回去住段时日。你也趁这段时间，好好养养身子吧。”
　　黎兰月说完，起身离开了。沈连寂愣愣地躺在病床上，突然表情一阵扭曲，仿若被丢到了空气稀薄的高原似的，一手捂住胸口，一边痛苦地急促呼吸起来。与此同时，原本平稳运行着的医疗器械蓦地爆发出了尖锐的警报——
　　监护对象在被正式编入部门体制之前，需要接受专门的身心检查。而约瑟夫·李曾作为部门特聘的心理顾问，给秦莘野做了一段时间的心理咨询。翻阅着厚厚一大叠的诊断书和相关谈话记录，甯安的眉毛蹙成了“八”字。
　　从结论上讲，约瑟夫·李认为秦莘野对人肉的依赖并非来自生理，而是心理。因为她饥饿时的表现几乎与戒断综合征的症状一模一样，并且她食入人肉后，身体还会产生各种不适。约瑟夫猜测，吃人行为及其后的不良反应能带给她一种其他事物无可比拟的慰藉感，从而令她暂时从童年的阴影中解放出来。然而这童年的阴影是什么、又从何而来，资料中只字未提。
　　虽然约瑟夫一直利用职务之便，对患者施以所谓的“治疗”，但在诊断上，他没必要造假。如此一来，便有可能纠正秦莘野的食人习惯了吗？
　　想到这儿，甯安的表情即刻明朗了不少。
　　此时，敲门声响起。他抬起头，只见晨星一脸凝重地快步走了过来。她在他面前站定，微微一顿，自责道：“抱歉，组长，我没能照顾好莘野。昨天半夜，她的食欲又发作了。”
　　甯安倏地一惊，慌忙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晨星摇了摇头：“没有。”
　　“那就好。”甯安长出一口气，后怕的同时，不禁深深后悔起来，“对不起，是我考虑不周，让你……”
　　“组长，你这话说错了。”
　　“诶？”
　　晨星笔直地注视甯安的双目，黑亮的眸子坚定不移，好似眼瞳深处闪烁着一颗灿烂明耀的星星。她斩钉截铁地说：“我喊了莘野一声后，她立刻清醒了过来。她没有被自己的食欲打败，所以我们应该更加信任她一些！”
　　甯安怔了怔，继而温和一笑，赞同道：“是啊。是我说错了。现在还没有到最坏的局面，我们一定要想办法治好莘野的食人症。”
　　“嗯！”晨星重重地点了点头。
　　世人对女人的最大偏见，便是“妇人弱也，而为母则强”。虽然世上不乏由于孩子而变得坚韧的母亲，但并非所有女性都生性软弱、必须依赖孩子引发出刚毅顽强的一面。因此这句话与其是说对女人的刻板印象，倒不如说是某种程度上的道德绑架——女性的确怀有天生的母性，然而爱只能建立在自愿的基础之上；母爱的确伟大无私值得歌颂，却并非所有母亲都具备爱自己孩子的条件和能力。
　　黎兰月便是不配为人母的女性之一。
　　十岁生日那天，黎兰月获得了此生中最重要的“礼物”。尽管姐姐的意外身亡令人惋惜，但想到自己以后能光明正大地走出家门、随心所欲生活，她便不可遏制地欢喜起来，甚至超越了对自身失去了永远无法弥补的“另一半”的悲伤。然而由于此前已经和姐姐共享了一个名字，哪怕人不在了，她也始终阴魂不散地纠缠着她，霸道地占据着她大脑一隅，迫使她必须一个人活成两个人，故而怀孕后，她一边抚摸着凸起的肚子，一边暗下决心，一定要结束这愚蠢的“家族传统”。可后来，她又后悔了。因为她产下的，是一对共享肾脏的连体女婴。
　　这大概是对自己企图反抗家族诅咒的惩罚吧。
　　看着在自己怀中酣睡着的两个孩子，不知怎的，她忽然产生了这个想法。
　　好在人有两个肾，分离手术非常成功。可即便如此，黎兰月也总忍不住思忖，她们肯定是不满自己强加于她们的决定，肯定是希望日后幸存下来的一方能背负着另一方的影子活下去，所以才用生理上的缺陷和侧腹上的醒目疤痕来代替名字的份。越这么想，她的心就在深渊中愈加下沉。某一天，她把两个孩子叫到跟前，一面摩挲她们的脑袋，一面慈爱地微笑着说：“迟早，你们中的一人会在十岁之前死去。所以我才骗大家说，手术失败了，只有‘莘野’活了下来。妈妈的孩子只能是‘莘野’一人。因此你们两个，只能剩下一个。”
　　离开附二医后，黎兰月径直去往了邵田小区。然而由于缺乏面对许久不见的女儿的自信，她止步于401室门前，足足犹豫了半个小时才从包里掏出钥匙，开门进了屋。
　　屋内还是一如既往的糟乱。虽然她曾请过家政来定期打扫，但因为屋主似乎非常不快于其擅自安排，甚至还一度拿泥巴封住了钥匙孔，她方才作罢。一关上门，从屋内扑面而来的浓厚血腥味当即令她浑身一僵，以至于手提包掉落在了脚边也毫无察觉。她害怕即将面对的可骇场景，害怕回忆起令她这些年寝食难安的场景，更害怕自己目击到这一场景后，会彻底崩溃疯掉，于是胃部剧烈一抽，捂嘴跪在地上，撕心裂肺地痛哭了起来。
　　“不要……不要……妈妈错了，妈妈错了！妈妈并不想你们只剩下一人，妈妈其实是希望你们两个都活下来，都活下来啊！你们两个都是妈妈的好孩子，妈妈一直爱着你们！所以……所以，源野，求你了，妈妈求你了，不要再……吃你妹妹了……”
　　一直哭到全身脱力、声音沙哑、眼睛干痛，黎兰月才勉强恢复了意识，一度被强烈情感碾碎的理智也才终于开始一丝一丝地牵连起来。她目光迷离地望了望四周，不禁产生了一个疑问——
　　为什么屋里这么安静？就好像，根本没人一样。
　　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一手扶着墙，一边心脏砰砰作响、小心翼翼地向屋内探去。“莘野？”她咽了口唾沫，兢兢战战地呼唤道，“莘野，妈妈来了。妈妈想带你回去住几天。连寂的话，你不用担心，医生和护士们一定会照顾好他……”
　　话音未落，黎兰月蓦然脸色煞白地停在了卫生间门口。卫生间内，秦莘野正虚弱地昏倒在血泊中，右小臂的骨头裸露在外，旁边的马桶内侧亦一片血红，底部沉淀着几块难以与浑浊不清的血水区分出颜色的肉色软块——
　　“……莘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