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胎》风落雨吹

228、五月十二

　　“嘿，你这个臭小子！老子要是魔鬼，昨儿早就一针把你送到地狱里去了！怎么可能还给你缝得那么好！你丫蛋的有种别跑！站住！快给我站住！”
　　早上，甯安一走出电梯，就见欧阳尧旭的身影从眼前一闪而过，随即消失在了转角处。正当他暗自感慨这娃居然还有成为跑步健将的潜质时，只听得“扑通”一声，精疲力竭的薛琴任突然趴跪在地，一边大汗淋漓，一边大口大口地喘起粗气来。他笑眯眯地走过去，蹲下来拍了拍他的肩，极为同情地说：“老年人，平时要多加锻炼啊。”
　　“去你妈的！”薛琴任一手挥开甯安，仿佛和他有深仇大恨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作为家长，你都不管管你组里那个熊孩子的吗？一大清早跑到鉴定科骗我喝毒蘑菇汁，还当众‘魔鬼’‘魔鬼’的喊个不停！要不是我够聪明机智，恐怕早就躺在救护车里了！”
　　“嗯，毒蘑菇汁的确太危险了，不能置之不理呢。”甯安站起身，一面俯视着上气不接下气的薛琴任，一面露出谦谦君子般的温和笑容，“不过，这不是你咎由自取吗？”
　　“你……”薛琴任差点被自己的口水给呛得咳嗽起来，“你个没良心的东西！老子是为了谁不惜出卖色相，冒着被爆烂菊花的危险也要拿到药治疗你组员的？！竟然还说我咎由自取？！恩将仇报的白眼狼！有种下次别来找我！”
　　“别的我不敢说，没人比我更懂就事论事、一码归一码了。所以，为了报答你治疗钟轶和钟晴的人情，我特地给你带了这个。”
　　看着甯安从包里取出来的东西，薛琴任的脸和耳朵霎时变得赤红无比，像烧起来一样滚烫。适逢易弦路过，甯安很有眼色地把东西放到他手里，不带半点邪气且极具信服力地保证道：“放心，对身体绝对无害。”
　　易弦看了看满脸正义之气、正道之光的甯安，再垂眸一瞥手中的软膏，二话不说，默默将其收进了口袋。甯安忍不住窃喜了一下，然后转头给了躲在转角处窥视这边情况的欧阳尧旭一个眼神：“这才是大人的报仇方式。欧阳尧旭，你还有很多要学习啊。”
　　收拾好孩子气的愉悦心情，甯安神清气爽地发动引擎，将车驶出了车库。因为此行的目的地比较特别，他没叫上欧阳尧旭，而是独自出发了。
　　如果说，设施是为了探究提高人类自愈能力和治愈不治之症的可能性而建立的、伴随着不可避免的黑暗面的神秘实验室，那么收容所就是彻头彻尾的粪坑和垃圾场——部门会对收入彀中的每一个异类进行价值评估，然后把他们送进设施，或是让他们以监护对象的身份留下来；而那些既无研究价值、又没“劳动能力”的异类，则会被毫不留情地打入收容所。换言之，收容所是关押异类的监狱，亦是他们最后一条活路——无法被收容所接纳的异类，最终都会神不知鬼不觉地消失。
　　高耸入云的白色建筑渐渐映入眼帘，干净的外表和高级的设计令人根本无法将其与混乱肮脏的监狱联系起来。探访申请被通过后，甯安接受了安检，在会客室落座。十分钟后，韦小舟现身了。
　　相较于四个月前，韦小舟胖了好一圈，每次甯安来探望他，他都是一副容光焕发、精神抖擞的模样。除此之外，他的性格也变开朗了，讲话虽然还有点结巴，但已经利索了很多，以前半句三字一顿，现在可以完整地说出一句话了。说实话，当初送他进收容所时，甯安还有些犹豫来着，可亲眼见证到他的变化后，他真庆幸自己做出了正确的决定。
　　“甯专员，其实你完全不必，半个月来一趟的。”韦小舟在甯安对面坐下，隔着玻璃，语速缓慢地道，“你工作那么忙，还是多留出些时间，给自己休息吧。”
　　“谢谢你的关心。”甯安笑着回，“不过我来看你，是有私心的。”
　　“私心？”
　　“看到你，我才能实质性地体会到自己帮助到了他人的感受。”
　　韦小舟不解地皱起眉：“甯专员你，没有帮到其他人吗？”
　　甯安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尽管我想帮，但他却不需要。不，准确来讲，应该是我根本没有帮助他的能力。”
　　韦小舟若有所悟地低下头，随后坚定地抬眼看向甯安：“我觉得甯专员你，是一个非常厉害的人！就算现在帮不上他的忙，将来也肯定可以的！”
　　为对方突如其来的认真劲略微一惊，甯安笑了笑，弯腰把放在脚边的袋子提上来，“我这次带了些吃的给你和小辉，还有你上次提到的想读的小说。”
　　韦小舟受宠若惊，气得结巴又犯了：“甯……甯专员！我我我我我都说了，你光是来看我……我就已经非常感激了。每每每每次都这么破费，我我我真的承受不起！你要再……再这样，我就不出来见你了！”
　　“你把这些东西收下，我下次就不买了。”
　　“你上次、上上次、上上上次也是这么说的！”
　　“这次是真的，我保证。”
　　韦小舟为难地看了眼甯安，踟蹰顷刻，勉强答应了：“如果你还骗……骗我的话，以后不管你来多少次，我……我都不会理的！说真的！”
　　“嗯。”甯安满意一笑，突然换了副严肃的表情，“发生什么事了吗？”
　　“诶？”
　　“你今天的脸色比半个月前差了很多，眼睛也又红又肿。”
　　经对方指出，韦小舟方才如梦初醒地意识过来。他赶紧揉了揉眼睛，慌忙把脸转向别处，“昨……昨天睡落枕了，而已。专员你就别瞎、瞎操心了……”
　　韦小舟生性笨拙，不善掩藏心事。如此欲盖弥彰的遮掩，只有傻子才会被骗到。甯安沉下脸，以半命令的口吻问道：“是韦小辉出什么事了吗？”
　　韦小舟咬唇强压下于心中翻腾的苦味，本想回头露出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却不料竟在看到甯安正脸的瞬间，非常不争气地哭了出来。见他哭得如此撕心裂肺，甯安也不好加以追问，只能拜托看守延长探望时间，待他逐渐冷静下来。
　　“韦小辉怎么了？”
　　韦小舟哽咽了一下，擤了擤鼻涕道：“小辉他，似乎要被、被处死了……”
　　在收容所，异类不仅会被强制戴上附带时时监测其体内克勒庇分泌水平功能的身份标识，还必须根据“医生”的诊断，定期接受检查身体和“药物治疗”。“医生”们会根据监测数据和诊断结果来判断谁老实遵守了医嘱，谁多心眼地企图蒙混过关，从而有效维护收容所内的秩序。且因为进入收容所相当于被过往和未来抛弃，所以除了部门派来的人外，基本上无人会来探望。甯安也是被万佳晟给予了特权后，才得以和韦小舟见面、送他东西的。
　　“处死？为什么？”
　　韦小舟抹了把眼泪，轻声抽泣起来：“小辉他，本就无法控制自己的能力，最近还越来越……严重，不管吃多少药、打多少针都……都没用。因为被他伤到的人越来越多，‘医生’们决定放弃他了……今天，是最后的日子……”
　　费了九牛二虎之力，甯安才不动声色地将问题挤出口：“既然是最后一天，你为什么还出来见我？为什么，还打算瞒着我？”
　　韦小舟委屈地用手背擦了擦脸，顿时泪如泉涌：“我们已经……已经给专员你，造成了那么大的麻烦，还收了你那……那么多东西，要是再麻烦你的话，我……我实在没脸……”
　　甯安忍不住拔高音调：“那韦小辉呢？你当初不惜绑架仇薇琳也要到这里陪他，如今却要眼睁睁地看着他死去吗？”
　　“我也不想啊！”韦小舟当即爆发了出来。他哭得稀里哗啦、悲痛欲绝，令甯安连半句责备他的话语都说不出来，“可是连‘医生’们都放弃了，我能有什么办法？如果可以的话，我真希望我能替他去死！但是……但是不行啊……我这条命，给不了他……”
　　“你快回去陪着韦小辉吧。”静默片刻后，甯安忽然站起身道，“我会想办法救他的。”
　　“可是……”
　　“我从来都没觉得你们兄弟俩是麻烦。”甯安直视着韦小舟的双眼，如宣誓般温和笃定地说，“相反，你们是支撑我走下去的力量之一。所以，快去吧，别让他等久了。”
　　韦小舟眼眶含泪地看了会儿甯安，随后擦掉眼泪，朝他重重一点头，忙不迭冲出了会客室。甯安亦快步离去，同时掏出手机，拨通了部长办公室的号码：“部长，我有件事想拜托你。可以把两个小时后的时间空出来吗？”
　　由于时间紧迫，甯安全然将安全驾驶的意识抛到九霄云外，经过数次超车后，比预计早了半个小时回到部门。万佳晟仍旧是一副大忙人的模样，明知甯安来了，却也仅是自顾自埋首于各类文件之间，完全没有抬起头来的意思。对此，甯安毫不介意，走到桌前毕恭毕敬地站好，“部长，韦小舟你还记得吗？”
　　万佳晟翻动纸张的右手一顿，随即又继续翻起页来。甯安明白，他对韦小舟还留有印象。
　　“仇薇琳失踪案破解后，我拜托你让韦小舟和他在收容所的弟弟见上一面。你不但答应了我的请求，还把他们安排在了同一间房间。对于这点，我十分感激，韦小舟也表示你的恩情没齿难忘。因此请允许我连同他们兄弟的份，再次向你表示感谢。”
　　“……”
　　“然而我上午去探望韦小舟时，却得知了韦小辉已被收容所放弃的消息。我虽然清楚自己毫无求你再度出手相助的资格，但实在无法见死不救。”甯安蓦地弯腰鞠躬，“部长，拜托你了，请救韦小辉一命吧！”
　　尽管甯安行以大礼，万佳晟却仿佛未闻一字似的毫无反应。而后，他抬起头，一边面无表情地打量甯安，一边不悦地问：“甯组长，你把我这个部长当什么了？”
　　“抱歉！”甯安保持着鞠躬的姿势，深深地低下脑袋，“我明白我的请求很过分也很无理，但为了救韦小辉，我只能这么做！”
　　万佳晟无言沉默着，而甯安亦倔强地坚持着。好一会儿后，前者打开另一份文件，以其极具威严的低沉嗓音问：“如果我不答应的话，你打算怎么办？”
　　“另想办法。”甯安如实答道。然而没人比他更明白，此事除了仰仗万佳晟，别无他法。
　　“你所谓的另想办法，是指拿风逸才威胁我吗？”
　　甯安愣了愣，生怕对方误会似的，赶紧解释道：“不是的！上次我是被周末的事气昏了头，所以才脱口而出！要挟上司这种无礼行为，我做不出来！”
　　“哪怕我都允许你了？”
　　此话一出，甯安才恍然醒悟过来，万佳晟实则并没有生气。他暗自松了口气，抬起身，笃定诚恳地注视对方，一字一顿道：“是的！”
　　“为什么那么执着于韦小舟和他弟弟？”
　　“因为他们值得我执着。”
　　“你知不知道你这样会给你自己，还有他们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无所谓。我早就做好相应的觉悟了。”甯安毫不动摇，“而且若是由我单方面的任性之举造成的麻烦的话，冲我一个人来就好了。我是绝对不会让他们受到伤害的！”
　　话音一落，万佳晟忽然用严厉目光逼视甯安，像是其探究所言真假似的，源源不断地向他施加令人窒息的压力。甯安抬头挺胸地坦然面对，以同样不肯退让的坚定目光回视万佳晟。僵持不下的五分钟过后，万佳晟好似感到无聊般地收回视线，浏览起桌子上的文件来。
　　“出去吧。”
　　“但是……”
　　“收容所那边，我会联系的。”不给甯安高兴的机会，他又严肃地补充道，“我最多，不过让他在收容所以外的地方，暂时苟延残喘罢了。究竟能否活下来，并非由我说了算。”
　　“我明白。”甯安目光如炬地看着万佳晟，又向他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你，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