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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3、二月二十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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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卉恨透了罗琦,是那种巴不得将其千刀万剐,诅咒她从未出生的那种恨。
曾经,罗卉不止一次地盼望这个在妈妈肚子里一动一踢的小生命早点出生,将她抱在怀里,听她哭听她笑,捏戳她那胖乎乎又可爱的小手和脚丫,用被她啃咬得不成样子的摇铃逗她,让她一边咿咿呀呀地叫唤,一边追着自己满屋子乱爬。然而这一切,始终仅是停留在幻想而已。爸爸死了,妈妈也在一个礼拜之后没了。
“……罗琦。这是你妹妹的名字。”临终前,罗母一手环着在床头安稳睡着的罗琦,另一手握住坐在床边的罗卉的手,气若游丝道,“妈妈知道这很残忍,对于你来说也太过沉重,但妈妈走后,琦琦就交给你了。”
罗卉知道不该说出这两个字,但还是情不自禁地说:“不要。”
罗母似乎已经预料到了这个回答,反应并不大,顿了顿,道:“以后,你在这世上就是一个人了,琦琦是你妹妹,是唯一与你最亲的人,将来若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之间也好相互扶持照料……”
“妈妈,你恨吗?”
罗母怔了一下,眼睛略略睁大,十分惊讶于自己年幼的大女儿竟然会说出这种话来,沉默片刻,以细不可闻却充满慈爱的声音说:“我不恨。”
一句“我不恨”,成了罗母最后的遗言。罗卉咬紧微微颤抖的嘴唇,大颗大颗的泪珠滑落脸颊。而后,仿佛感应到什么的罗琦从睡梦中惊醒,撕心裂肺地嚎啕大哭起来。
罗卉知道母亲在撒谎。她若真不恨,不会偷偷把肚子饿的罗琦晾在一边,自顾自低头捂面而泣;她若真不恨,不会在得知父亲的死讯后大病不起、无药可医;她若真不恨,根本不会在自己问出“你恨吗”,马上明白恨的对象为谁。
妈妈,你在骗我。
……为什么要骗我?
罗卉想着,不断战栗的双手不知何时,掐住了罗琦的柔软脖子。
婴儿的脖子很短,短到充满脂肪垫的脸颊下面就是弱小的肩膀,故而罗卉仅是虚拢着罗琦的颈侧,并没有用力。她面无表情地看着朝自己伸出小手、“咯咯”笑起来的罗琦,一咬牙、心一横,用力抽回手,甩过了头。
罗卉并非不知道明明只要掐下去,以后的日子就能轻松许多,也并非原谅了罗琦,每松一次手,她对她的恨意就深一分,她只不过想起了罗母的遗言——“将来若出了什么事,你们两个之间也好相互扶持照料”。
罗卉想通了。反正所谓的家庭亲情,所谓的血浓于水,不过人们为了让下一代理所应当地承担起赡养义务,所矫揉粉饰出来的借口而已。既然自己因罗琦失去了一切,那就从她身上讨回好了,一分一毫,全部加倍讨还。于是她每天给罗琦换纸尿布、半夜准点起来泡奶,偶尔吐奶时,还一边憋气一边清洗酸臭的衣物。这种看似无微不至的照顾仅限于在罗琦需要什么的时候带着需要的东西过来,像一台执行指令的机器,一举一动之间毫无情感可言,就算罗琦在牙牙学语时嗫嚅出模糊不清的“姐姐”、在蹒跚学步时因狠栽了一个跟头而哇哇大哭,她都不会多看她一眼。很快,罗琦长成了一位亭亭玉立的少女,而罗卉亦开始处心积虑地索取回报。
罗卉埋掉了父母的遗物,唯独保留了一张他们三人的合照,将其夹在小时候的日记本里,她故意不在罗琦面前提起父母的事,等其自然察觉到不对并提出疑问时,冷冷丢下一句“我们没有爸妈”,再“偷偷”拿出照片黯然神伤。她承认自己烧掉日记本和照片的行为实属作秀——但另一方面也的确认为罗琦没资格知道有关父母的任何事,也无法否认自己学坏的背后,除了经济因素外,还隐藏着拖她下水的深深恶意。她喜欢罗琦三番五次前来,低声下气地求自己改邪归正;也喜欢罗琦如丧家犬般离去,再默默无闻地为自己收拾烂摊子。然而这并不意味着为了她而废了自己的一生,毕竟她不值得。于是罗卉偷了那条镶着大钻石的项链,再让罗琦帮自己还回去,作为第一阶段回报索取的落幕。
罗卉从小就渴望成为一名汉服设计师。她最大的梦想就是穿上亲自设计制作的汉服,找一处美丽的风景,拍一本纪念性写真集。她知道罗琦对汉服的兴趣不亚于自己,却故意向她甩出设计学校招生的广告纸——你是我的奴隶,向我报答养育之恩的奴隶,为此你必须抹杀你的一切,包括你的时间、你的自由、你的梦想;你这一生只能为我延续,你的人生没有你,只有我——每晚听到做完兼职的罗琦在黑灯瞎火之中,蹑手蹑脚地开门进屋的声音,罗卉就在心里这样说一遍。
罗卉的确是因为和上司闹了矛盾而辞职,她之所以对罗琦提及开店计划,一是因为她确有此意,二是为了试探罗琦的反应。罗琦彼时只略显为难地低着头,一声不吭,却不想几天后拿出了一袋就算放到现在也无疑是一笔巨款的钱。罗卉先是惊讶得愣住了,随即一股莫名的失望与怨愤取而代之,险些让她当即把这些钱全部倒在地上疯狂踩踏起来。她脸一阵青一阵白地抄起装着钱的旅行包,再一言不发地冷漠离去。她不知道罗琦如何搞来了那么多钱,但一看到它,她开店的热情就瞬间被浇灭了,一缕飘渺的余烟都不剩。她走到桥上,毫不犹豫,甚至可以说无情决绝地把旅行包丢进了河里。
罗卉在一家旅馆冷静了几日,然后回家告诉罗琦,钱全被骗走了。罗琦仅安静地听着,没发表任何意见——自从知道是自己害死了父母后,她就再不敢正眼看罗卉了。罗卉说完,身体忽然像被掏空了一样有气无力,她跌跌撞撞地来到床边,一团烂泥似的倒了下去,随后几天,她一直在发烧,却不允许罗琦靠近,非要自己硬扛。某天夜里,她隐约感到有谁来给自己喂东西,咸咸的,好像是粥,还有苦苦的,似乎是药。罗卉猜想那双触感有点像母亲的小手应该是罗琦的,毕竟家里就只有她们两个。可奇怪的是,明明知道是罗琦,她却一点抗拒的想法都没有,还任由她把自己扶起来,乖顺地张开嘴;哪怕在心里吐槽这娃把自己当小孩,喝完药后居然还喂一勺蜂蜜水,却依旧乖乖吞咽。
或许罗卉想要的,不外乎能够照顾自己的人罢了。她靠在罗琦怀里,安稳地睡了。
这天醒来,罗卉的脑子格外清醒,身子也格外清爽。她让罗琦别来打扰她,因为她报名参加了某汉服设计比赛,想安心在房间里设计参赛作品。罗琦缄口,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
尽管说要安心设计参赛作品,但罗琦却一点都灵感没有,意识仿佛超脱□□,就连截止日期近在咫尺的焦躁也感受不到。她清空装满揉成球的白纸的纸篓,两手揣兜,迎着初春仍带着几分凉意的东风,在街上悠闲地散起步来。
罗卉并不在意晒在身上的阳光有多暖和,也不记得路人脸上的笑容有多温暖,她只知道自己在罗琦工作的那家店前停下了脚步,透过落地窗,看见身着工作服的罗琦正微笑着为客人点单。
罗卉是初次见妹妹露出如此温柔得近乎甜美的笑容,不禁想,原来这孩子笑起来的时候那么好看。紧接着,她又觉得这笑容好像似曾相识,好像自己并不是第一次见。她不由自主地上前一步,想仔细比对那笑容,想想自己究竟在何时何处见到过,然而下一秒却在视线与罗琦的目光相交之际,仓皇奔走了。
罗卉不懂自己为何要逃走,还是以一副做贼心虚的模样;她几次想要停下来光明正大地折回去,无奈双腿就是不听使唤。她跑啊跑,跑到上气不接下气,跑到胸闷肚痛、喉咙充血,跑到最后腿一软,一个狗吃屎扑到了地上,继而放声大哭,哭得稀里哗啦、不能自己。
罗卉想起自己在哪儿见过那道笑容了——是许久之前,自己心怀最毒辣的恶念地掐住罗琦的脖子,而她却笑着向自己伸出手,轻捏自己脸蛋的那次。
大概在这时,罗卉已然原谅罗琦了,只是她不想承认而已。
罗卉只字不提上午外出的事,罗琦也心有灵犀地闭口不谈。接下去三天,罗卉以惊人的速度制成了一件汉服:浅蓝色的魏晋风广袖上衣,印有玲珑芙蓉花的齐腰襦裙;由于面料为雪纺,更添一分飘逸灵动的仙气。罗卉轻轻摩挲过丝滑雪纺上的小巧印花,不禁觉得这真是自己迄今为止所设计的最完美的汉服,同时脑海里情不自禁地浮现出罗琦穿着它、回眸嫣然一笑的情景。她将这套裙子小心地收起来,像珍宝一般封在衣柜最底层。
“弃赛?为什么?”
见姐姐扫来视线,罗琦慌忙垂下脑袋,转着眼珠子的样子颇为不知所措,好似触怒到了哪方位高权重者。罗卉却不以为意,轻描淡写地说:“没灵感。”
“可是你之前不是……”
“那件不符合参赛要求,况且也找不到适合的模特。”罗卉瞄了罗琦一眼,顿了一下,“果然,我还是想开一家店。”
罗琦浑身一颤——她以为罗卉又要开始旁敲侧击地要钱了。
“钱,我会自己解决的。”罗卉淡淡地一转话音,“你也辞掉几分兼职吧,每天回来那么晚,睡着了都得被你吵醒。”
良久,罗琦才回了一个“对不起”,声音低得犹如蚊鸣。
罗琦并没有因空闲下来而倍感轻松,精神负担还反而加重了——她完全不知道该如何打发空余时间,而罗卉亦没有教她。罗卉也陷进了莫大的烦恼之中——她不清楚自己是否该与罗琦和好。她虽然不想再对罗琦冷言冷语,但由于习惯了恶语相向,每次开口后,难免说出一些违心话。那天路过福利彩票,她说要不要进去碰碰运气纯属随口一提,本想开个玩笑缓解一下长期以来的僵化气氛,却不料无心的一句话,居然牵扯出了如此令人心痛的真相。当晚,她打了罗琦一巴掌。是她从小到大,第一次对罗琦动手。
罗卉明白,罗琦是无辜的,错不在她。如果自己没结识那些黑白不分的杂皮混混,她根本不会与他们取得联系;如果自己没在那些混账的唆使下带她去讹人,她根本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赚钱。因为自己,她不仅从一名天真单纯、懵懵懂懂的女孩,沦为了一个只会为生计来回奔波的机器,甚至不惜使用违法手段获取钱财,以此来讨好自己。归根究底,罗琦之所以变成今天这副样子,都是自己的错。
罗卉抱住脑袋,失声痛哭了起来。
此后,罗卉对待罗琦的态度愈加恶劣,是动不动就发脾气大吼大叫的那种恶劣。罗琦始终默默忍受,不敢反抗。可越是看到她缩头缩脑的怯弱样,罗卉就越是气不打一处来,她气到癫狂,气到爆炸,气到径直冲入睡房,三下五除二地把那件“杰作”撕成了碎片。
罗卉素来以受害者自居。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却失去了父母,失去了家,所以必须有人要为她的失去买单。然而罗琦就没有错吗?不,她当然错了。她错在只敢照着自己的脸幻想父母的长相,连他们叫什么名字都没胆询问。
过去,罗琦不是加害者,罗卉也不是受害者;现今,罗琦不是受害者,罗卉也不是加害者。她们互相伤害,互相受害。其受伤深浅,不可比。
罗卉开始和罗琦冷战,一天到晚,虽然抬头不见低头见,相互间却连半个字都没说,眼神交流更是无。这样的情况持续了整整一个月,一个月后,罗卉指着电视上播放着的《通灵者》,头也不回地打破了僵局:“我已经帮你报名了。”
正在整理餐具的罗琦愣了好久,之后怯生生地问:“什么?”
“《通灵者》的新赛季就要开始了。你不是能看到物件上的‘记录’么?他们那些赛题对于你来说,应该轻而易举吧?”
罗琦下意识搓揉围裙,委屈道:“为什么突然要我……”
“人家灵媒在上节目前,微博粉丝一万不到,上了后,马上增到了十万。尽管其中有一部分是机器人,但名气得到传播这点毋庸置疑。”罗卉转过头,凌厉的目光劈头盖脸地砸在罗琦那深深低下的脑袋上,“我们店的月销量一直比不上别家,所以,你懂了吗?”
罗琦两边的太阳穴蓦地突突跳动起来,“但是……”
“但是什么?”罗卉的音调陡然提高了好几个调。
罗琦咬咬唇,微张的嘴巴顿了顿,却又闭上了。她揪紧围裙边角,牙疼似的从喉咙里挤出一句:“知……道了。”
不出所料,罗琦在节目里的表现十分出众,网店生意亦随之爆棚,供不应求。可比起直线上升的月销量,罗卉更希望罗琦能强硬一次,对自己说不想上电视,对自己说不想再做自己的奴隶。她等了很久很久,等得心灰意冷,彻底对罗琦失去了希望。
“你这么做,会害了你妹妹。”
某天录完节目后,谢莉冷不防将罗卉拉到一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地说了这么一句。罗卉怔了一下,随即一嗤:“我害了她一生,还怕这一次两次吗?”
“你想永远失去她吗?”
罗卉一愣。
“趁早退出这个节目,否则到时候追悔莫及。”
说完,恣意离去。罗卉讷了好一会儿,泼妇骂街般地朝谢莉的背影讽刺道:“怎么,你以为我会被这种蹩脚的威胁吓到吗?告诉你吧,老娘我可是过来人,当初没少见血!想吓老娘,再回去修炼个百八十年吧!今年的冠军,非我和罗琦莫属!”
固然放了狠话,罗卉却无法对谢莉的忠告置之不理。因为不久后,她私底下带了一份礼物去电视台找田园,以提前了解一下观众投票的结果,顺便看看能否通融一下之类的。当时她在田园的办公室门口站定,听隐约有说话声从内部传来,以为是关于新一期节目的考题设置,便侧身贴门偷听起来。对此浑然不知的田园却口无遮拦,对电话另一头道:“……我就说,什么前世今生,都是他自己脑补出来的。疯子一个。至于罗琦和谢莉,她们的表现非常惊人,不排除是异类的可能性。等弄到血液样本后,神也好鬼也好,都得原形毕露。哎,有时候我真心觉得那些报名参赛的异类是傻逼,以为能从此功成名就,殊不知却是自寻死路。不过这样也好,省得我们没头没尾地到处搜查,吃力不讨好,你说是吧?”
罗卉不知道田园口中的“异类”是什么,也没兴趣弄清楚,她仅听懂了两点:上《通灵者》的异类会死,罗琦有可能是异类!
罗琦深深明白,自己已然出于私心废了妹妹前半生,绝不能再由于愚蠢而害她失去后半生。她丢掉礼物,一边大步流星地直奔回家,一边大脑飞速运转,思考该如何保护罗琦。在田园已对罗琦起疑的情况下,贸然申请退出节目,肯定会招致更大的怀疑,最妥善的方法,莫过于让田园自己消除疑虑。而能使其自行消除疑虑的方法,也只有实力划水摸鱼了。
“以后,你再不准使用你的能力,尤其是《通灵者》录制期间,反正你就算用了也找不出多少爆点,还不如去编去造。”罗琦以命令式的口吻说,“还有,以后不许受伤,哪怕擦破一点皮、针孔一样小的伤都不行,衣服能多穿就多穿,从头到脚,能不露在外面的都不许露在外面,听到没有?”
罗琦可怜巴巴地点了下头,不理解姐姐为何忽然如此激动专横。
罗卉全无所谓了,无所谓罗琦究竟恨不恨自己,无所谓自己究竟恨不恨她。她唯想告诉罗琦,读取物件记录是你与生俱来的独特天赋,绝不能用在敲诈勒索这种邪恶的方面;她还想告诉罗琦,姐姐想尽一次做姐姐的责任,想还你后半生的自由,想拼尽全力保护你一次。
面包车骤然从中间一分为二,罗琦望向悬浮于上空的男人,油然而生一种在劫难逃的预感。她并不害怕,只是感到可惜,可惜自己到死,还是一个坏姐姐的形象。
“罗琦!”她拼尽全力喊道:“从今往后,你必须给我夹着尾巴做人!永远不要出现在世人面前!”
话毕,鲜红的热流溅洒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