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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7、一月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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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看着刘禅嗣的档案,甯安不禁陷入了沉思。
刘禅嗣,1983年生,自1995年杀害了其父母后,犯下了数十起性质极为恶劣的杀人案,后于1998年被捕.“缝纫师”的别称,来源于他对尸体的另类执着。
刘禅嗣喜欢将被害者的尸体大卸八块,大到完整的头颅或四肢,小到一颗眼球、一片指甲,接着挑出其中最让他满意的一部分或几部分,再与其他被害者的尸块相缝合,以组成一个完整人。当年他的父母,就被他整成了一个难以形容的妖怪,据说到场的刑警见了,没一个不吐到脱水。
至于刘禅嗣为何会对他父母做出此等大逆不道之事,审问时,他始终闭口不谈,仅向专员们滔滔不绝地炫耀他每晚是如何驱使他的“作品”们出来吓人,被吓坏了的人们如何沦为了他“得意之作”的一部分。业内的许多心理专家,包括约瑟夫·李,对他做了不胜枚举的心理测试、人格分析,面谈的记录堆得也更是比山还高。刘禅嗣很享受这种被当成怪物研究的感觉,他也很喜欢在面谈时变着法子戏弄这些所谓心理界、精神病学界的权威。可他唯独拒绝约瑟夫·李,因为他知道这老头有毒。
刘禅嗣是首个进化出异噬细胞的“怪胎”,而他也远比霍诗雨聪明,既没对自己的优异天赋心生畏惧,也不会因为所谓的理念去肆意传播自身细胞,使自己变成彻头彻尾的病毒或毒瘤。他懂得认识自身潜力并加以挖掘开发,然后将成果小心翼翼地裹藏起来独享——这也是设施对异噬细胞的研究进展缓慢的原因。
然而关于他对史佩均的执着,档案里并没有记录,他俩唯一的交集,也不过在设施里的那一点室友情分而已。甯安将他俩的档案仔细对照着读了一番,发现了一点共同之处——他们都在12岁的那年,手刃了自己的双亲。
昨晚,当甯安赶到救护车出事的现场时,强制队第五小队已经收队了,后勤员正在清理痕迹。沈连寂道:“我本来想把猎物们集中到一起后再一次性拿下,却不料全给他们跑了。”
楼殓能瞬间移动,即便对方又打实弹又喷火/枪,带着死机的刘婵娟逃跑根本不算难事。刘禅嗣利用医护人员的尸体作掩护,逃进路边的绿化带,随即隐去了踪迹。“刘禅嗣故意留了一招,”沈连寂略显遗憾地补充道,“部门也算是为他们的贪得无厌吸取了个教训。”
他说完,正想朝和第三第四小队的幸存者一同回来的秦莘野走去,却因甯安沉声道出的一句话而停下了脚步:“凭你的能力,就算火没用,也能拿下刘禅嗣吧?”
沈连寂答非所问:“我虽然无法保证刘禅嗣不会为了寻一个安身之所而杀人,但肯定不会像十八年前那样丧心病狂,毕竟史佩均还在我们手里,他知道收敛。至于塞勒涅,尽管重大的通缉要犯一个都没落网,但相比之下,他们在复活刘禅嗣一事上投入了更多时间与精力,这结果于他们来说,可谓赔了夫人又折兵。这次,是我们赢了。”
甯安并不满足于这些敷衍塞责的回答,追问道:“你从一开始就打算放跑刘禅嗣吧?为什么?”
沈连寂顿了顿,不答反问:“甯安,还记得在福德广场时,我对你说过的话吗?”
“……?”
“不要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一个胡正明还不够吗?”
他冰冷地说完,头也不回地和秦莘野走了。甯安伫立于原地,久久难以释怀。
平心而论,甯安从未对任何人产生过任何期待,他只是下意识把人往好的那一面去想,比如胡正明不是全无人性的工具人,沈连寂不是残忍无情的冷血动物。
沈连寂的长相属于俊冷美的一类,加之其气质使然,哪怕是炎炎夏季烈阳当空,他周围的气场温度始终也保持在均温以下,冬天就更不用说了,把人活生生冻成僵尸的节奏。因此私底下初次碰面时,甯安才说:“我以为你是个对感情不敏感的人。”
但当看到他和秦莘野在一起时所表现出的温情,他发现部门对划龙桥广场集体失忆事件的案卷做了手脚时所流露出的厌憎,他在讲述北定疗养院怪兽袭击事件始末时眼中所闪烁的点点悲悯时,甯安想,沈连寂或许与其冷淡的外相不同,实际是个内心似火、怀揣正义的人。然而回想着他那几乎要把路面冻出一层冰的脚步,甯安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又看错了人。
“或许,你现在才误会我了呢?”
甯安明白,虽然刘禅嗣葬身在了设施去年的大爆炸之中,但设施内一定存有他的异噬细胞样本,否则检验异噬细胞的技术无法在去年发展起来。沈连寂是因为这个,才说部门贪得无厌,进而故意放走刘禅嗣吗?如果部门此次下达的命令不是“活捉刘禅嗣”,而是“毁掉异噬细胞”或者“不让塞勒涅得到刘禅嗣”呢?他还会采取同样的行动吗?
……总不可能是出于同作为设施实验白鼠的共鸣,才想让刘禅嗣获得自由吧?
甯安叹了口气,直觉一阵头大。
焉然听报告的时候极其认真,一点也没有因为行动失败的结果而表露出一丝怒气或不耐烦。甯安道:“根据在场人员的描述,感染了异噬细胞的急救人员显露出了硬质化的能力,能瞬间把自己变得和盾牌一样刀枪不入,火焰喷/射器的攻击效果也不大。”
焉然讶然:“刘禅嗣不怕火?”
“从当时的情况来看,应该就是这样。或许他是在复活后才进化出了抗火能力;或许怕火,从一开始就是他伪造出来的弱点。”
焉然思忖了会儿,“嗯,我知道了。既然刘禅嗣不怕火,那么本次行动失败,也不能全部归咎于你。我会向上面转达的。回去休息吧。”
甯安点头告辞,转身离去了。
……沈连寂,难道这个也在你的预料之内吗?
“等等。”焉然突然开口道,“裴井然,是范冰的外甥、欧阳尧旭的表哥。如今裴井然已死,加上当初指定行动负责小组时,范冰推举的是二组,他们……说句不好听的,定然不会放过你。我固然能在公事上帮你一把,但他们若是私下里以死者家属的身份找你……总之,做好心理准备吧。”
甯安恭敬地一点头,开门出去了。他还未回到办公室,就听到了一阵急促作响的链条“叮咚”声,回头一看,红着眼睛的欧阳尧旭二话不说,举起右手就是一发拳头猛砸了过去。不等甯安稳住脚跟,他又猛地把他往地上一推,哀嚎几声,一连打出了好几拳。
站在和玉笙与史佩均的角度,裴井然无疑是名反派角色。他为了让和玉笙永远作为他的神而活,不惜干出偷拍、拿不雅照片威胁史佩均的勾当,后又受刘婵娟唆使,更要置史佩均于死地——尽管受人挑唆这点可以保留,但单从前一点讲,他已然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然而在欧阳尧旭眼里,他永远是一位好哥哥。
“我哥那么好,他招你惹你了?为什么不救他?为什么只是眼睁睁地看着他死?”欧阳尧旭身为一名含着金勺长大的大少爷,体力不行,一次性爆发完后就歇菜了,倒在甯安身上,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说:“我哥他……他是世上最好的哥哥。我小时候怕打雷,没爸妈在身边不行,可那天他们正好不在家,雨还下得特别大,我实在怕了,就给他打了电话。他知道后连夜赶过来陪我,结果得了重感冒发烧,病了好几天,但他却从来没怪过我,还养成了每当雷阵雨前夕就会给我打电话,问我需不需要人陪的习惯……亲哥都不一定做到这种份上,更何况表哥呢!上周他从法国给我打电话,说他设计了好多衣服,回国后会送我一件当礼物。可是,可是我连一块布料都还没看到,他就……他就……”
讲到这儿,欧阳尧旭再也说不下去了,松开甯安,全心全意地为他表哥的死恸哭起来。见状,四周的吃瓜群众才敢蹑手蹑脚地上前将这位金枝玉叶的少爷扶走。甯安维持着原来姿势,在地上躺了顷刻,坐起来对哭得一塌糊涂的欧阳尧旭说:“就算裴井然是个好表哥,也改不掉他伤害了我的组员的事实。作为副组长,我决不会原谅他。”
这两句话就像一同汽油,“哗”的一下浇在了行将熄灭的火苗上,使欧阳尧旭全身血脉偾张,眼内陡然蹿起了熊熊大火。“你……我要杀了你!甯安,你给我等着,我要杀了你为我哥报仇!甯安,你给我等着——!!”
欧阳尧旭使出吃奶的劲对空气拳打脚踢,恨不得当场将甯安碎尸万断。抬着他的人怕甯安再刺激他,一边七手八脚地捂住他的眼睛和耳朵,一边迅速地消失在了走廊的转角处。听着渐行渐远的叫骂声,甯安往后一靠,心累地犯起了忧郁症。
甯安说他不会原谅裴井然,断不是因为好面子逞强,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是发自肺腑的。可同时他也明白,裴井然纵然做了坏事,但罪不至死,起码死后不必落个被打碎全身所有关节,再趁热被火烤熟,整成一副连遗容化妆师也无从修整的鬼样的下场。而且,尽管此次行动必须等刘禅嗣复活以后才能着手,但裴井然给史佩均扎针时,就已经暴露了他是塞勒涅借刀杀人的那把刀。换言之,如果甯安能在那时候马上反应过来并控制住裴井然的话,一切都不会是现今这副局面。
然而,没谁知道裴井然给史佩均扎针后去了哪儿,负责监护史佩均的那名同事在裴井然实施偷袭前,就被一条默默路过的野狗打晕进而丢进了沟里。因此,即便甯安成功把裴井然抓起来兴师问罪,他也能狡辩自己是清白的——史佩均彼时受药物影响,所视所闻或许染上了主观的色彩,并不能成为决定性证据。更何况,就算这次成功制止了裴井然,那下个裴井然呢?下下个裴井然呢?谁能保证塞勒涅给史佩均准备的注射器只有一个?此番能赶在塞勒涅的之前控制住现场,已经算是不幸中的万……
等等,“谁能保证塞勒涅给史佩均准备的注射器只有一个”?
……给史佩均准备的注射器,只有一个?
甯安记得很清楚,后勤科的人只在裴井然家的垃圾桶里找到了一个注射器。史佩均前后一共面临了两次濒死危机,一次是在上午,一次是在晚上。若说一次是为了刺激异噬细胞攻击史佩均的正常细胞,那第二次是为了什么?另外,两次濒死的危机应该对应两个注射器,可为何实际却只有一个?
带着这两个疑问,甯安刚想起身去找薛琴任,却忽然发现了一个问题。
他方才是先往后靠,再开始犯忧郁症的。也就是说,他现在应该仰面平躺于地上。然而,此时映入他眼帘的不是灰白的天花板,而是一如既往的走廊和形形色色路过的各科同事,即,他此刻正坐在地上,且背靠着什么东西。
链条“咣啷”一响,钟轶的头低了下来。她看着略显惊讶的甯安,浅浅地笑了一下。
钟轶和钟晴是刚才随欧阳尧旭一起来的,之后一直静静地待在甯安身边,乖巧得宛若两只等待主人发令的小宠物狗。甯安兴许是疲惫过度,又经历了一番胡思乱想,脑子有点跟不上节奏,双目圆睁地瞪着钟轶,好半天后才理解了现状,忙不迭坐起来道:“不不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
“铃”的一声,钟轶再笑了一下,好似在说“没关系”。
自从吃过甯安的饼干后,姐妹俩的眼神不再似从前那般死气沉沉、黯淡无光了,双目变得灵润而有光泽,好似于无尽的黑暗之中,终于找到了一缕蛛丝似的光明。每当在路上碰到,她们会频频向甯安点头示好,偶尔还会趁着午间欧阳尧旭小憩时,偷偷来三组看他,或是毫无目的地悄悄跟在他身后。甯安十分同情这对姐妹的遭遇,所以每次看到她们,总会心生一股恨铁不成钢的怨愤——当然,他并不是怨愤钟轶和钟晴,而是怨愤他自己。
甯安向监察科检举过欧阳尧旭的不良监护行为,但时至今日,一点消息都没有。他也细心地发现,就在他检举后的第二天,钟轶与钟晴身上增添了许多触目惊心的伤痕,尤其是钟轶,整张脸肿得根本辨不清原本的相貌。问她们,她们也只一个劲的摇头。甯安自然明白她们受的伤全是因他而起,于是他放弃了举报这条路,专门咨询了下监护人转移监护权的事宜。可无奈监护人之间的监护权转移必须经由双方监护人的同意。纵使甯安能为她们找个善待她们的监护人,只要欧阳尧旭不点头,一切都是纸上谈兵。而欧阳尧旭那厮肯同意才有鬼!
钟轶和钟晴照常穿着件不合时宜的单薄女仆装,裸露在外的皮肤没有一处不带伤疤或淤青。看得甯安心里极不是滋味,再一次为自己的无能为力而愧疚起来。钟轶仿佛看穿了甯安的所思所想,本想伸出舌头舔舔他,忽又想起来他不喜欢她们这么做,遂像甯安曾经抚摸她们的脑袋那样,轻轻将爪子放在了他的头上。
钟轶不会抚摸这个动作,轻轻一碰甯安的头顶便算完事了。可尽管只有轻轻的那么一下,甯安积聚于心的负面情绪竟顿时烟消云散,心情亦如风光霁月般清明了不少。他莞尔一笑,伸手摸了摸钟轶的脑袋:“谢谢你们特地留下来陪我。”
钟轶闭上眼,享受起甯安那温柔的摩挲来。
钟晴乖乖地蹲坐在旁,没有吭声,仅羡慕地看着姐姐。甯安注意到了她的小眼神,对她道:“钟晴,你也想吗?”
听到点名,钟晴受宠若惊地瞄了甯安几眼,畏缩起身子,没有回复。
比较而言,妹妹钟晴比姐姐钟轶更为内向胆小,素来不敢主动与甯安接触,也不敢以肢体语言表达自己。因此比起钟轶,甯安往往更在乎她的看法,也更能读懂她的微表情。于是他伸出手,轻轻搭在了她的头上。钟晴一愣,有什么东西于她眼中逐渐漾开,泛起了一层淡淡的涟漪。
“我已经没事了,谢谢你们。”甯安站起来说,“你们也快点回去吧,要是被欧阳尧旭发现你们在我这儿,他说不定又会……”
钟轶点点头,缓缓爬走了。钟晴怯怯地扭头看了下目送她们的甯安,马上跟上了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