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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2、十二月十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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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杨对人生的体感可以用两个字概括:无聊。
施杨天生一对死鱼眼,明明没有近视,看东西时却目光涣散且呆滞,故而幼时曾因三魂七魄不全,被家里的长辈带去某个犄角旮旯里的大师处诊断。在他看来,哪怕是再新奇、再猎奇、再稀奇的事物,也逃不开庸俗的平淡无奇,丝毫提不起兴致。因此他总像日漫里的男主角一样,独自躺在学校顶楼的露台,枕着双手,呆呆地望着或晴或阴的天空,放空。而每当他准备沉浸在一个人的世界中时,总会有个不识趣的家伙前来打扰他。
“哟施杨,又来顶楼晒太阳?”
与施杨丧丧的痞样不同,周立军的长相属于典型的“邻家大哥哥”的类型,阳光帅气又亲切;性格上,他们也是一南一北——一个漠视一切,对人际关系、恋爱、学习成绩等青春期的烦恼不屑一顾,每天悠闲度日,过得跟个小老头一样;一个热情似火,好像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不管看什么都觉十分有趣,即便在放学的路上看到一坨蚂蚁,也会激动得手舞足蹈、兴奋半天。就是这样两个截然相反的人,居然每天都形影不离。个中缘由,无人能参透,只能说大千世界,无奇不有。
周立军抬头看了看阴沉的天空以及一闪而过的闪电,“都没有太阳,有什么好晒的?”
施杨睁开眼,问出了他郁闷许久的问题:“你干嘛老是来找我?”
周立军愣了一下,不解道:“为什么突然这么问?”
施杨:“……”
漫长的十秒后,周立军忽然明白了什么,脸色骤然一变:“你不想我来找你吗?”
反射弧过长,正是周立军的缺点之一。施杨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所以不会吐槽。
“为什么不想我来找你?”周立军略显委屈巴巴地问:“因为我吵到你了?还是因为我太烦人了?”
施杨淡淡地瞅了他一眼,随后闭上了眼睛。
客观上讲,周立军的确又吵又烦人,有他在身边,就等于埋伏着一个一直在发着滴滴声的倒计时的定时炸弹,一边吵得你心神不宁,一边又指不定哪时候突然爆炸,正可谓身心的双重折磨。然而令施杨自己都感到无比惊奇的是,他从来没想过赶他走。
“我除了偶尔会一惊一乍之外,其实还好吧?真有那么吵吗?”周立军的缺点之二,便是没有自知之明,除此之外,还有脸皮很厚。他安静地思考片刻,弯下腰,俯视施杨的脸,“喂,施杨,我真的吵到你了?”
“……”
“好吧,”周立军一拍大腿,下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我明白了!”
“明白什么了?”
“从明天开始,我会把我说话的次数全部记下来!这样我就能知道我到底烦不烦人了!”
第二天,周立军真的说到做到,随身带了个小本子,每说一句话,就在本子里画上一笔。放学后,他拿出来数了一下,总共有一百零一个“正”。
“不会吧?难道我今天说了五百零五句话?”周立军一副撞了鬼的表情,“这也太多了吧?”
“为了记‘正’,你有些话其实只说了一半吧?另外,你刚才说的三句,以及上课的发言,都还没记上。”施杨双手插兜,微微弓着身子,“如果把这些全部算上,可能要超千了。”
“诶,有这么多吗?”周立军加速赶上即使是在普通地散步、速度也能与飞毛腿媲美的施杨,在他身旁像个螃蟹一样横着跳走起来,“但是,从另一个方面看,我难道不是很厉害吗?你想想,我每天说一千句话,也就才喝一瓶水。要别人,十桶水肯定都不够!吼吼,世上怎么会有我这么节约水资源的人!”
“有个哲学家说,每个人每天所说的话中,有90%以上是废话。”施杨毫不客气地拆台道:“你要是少说九百句话,每天就能节省下700毫升左右的水,一周便是4.9升,一个月21升,一年就有255.5升,假设你再活70年,一共是17885升。”
“哇,你算术也太快了吧!”周立军的关注点素来不在正轨上,他摸摸下巴,忍不住点头赞同道:“照你这样说,我的确该少说几句话啊。”说罢,又话音一转,“可是不说话的话,我会死的!”
“叫你少说九百句而已,又不是不让你说。”
“这也不行!”周立军丝毫不肯退让:“每天说一千句,我都嫌少了,要再少说的话,我要如何表达我的意见?”
“没人在乎你的意见。”
“诶?!不会吧?!”犹如五雷轰顶般,周立军停在了原地,一时间忘了追上身前人的脚步。施杨嘴角一勾,将身后的那个笨蛋远远甩在了后方。
周立军是个好了伤疤就忘了疼的人,昨日才刚被教育了一番,今日又厚颜无耻地贴过来,坐在躺在顶楼露台上吹风的施杨身边,喝了口草莓牛奶,问:“施杨,你其实没觉得我烦人吧?”
施杨微微睁开了眼睛。
“实话和你说吧,对于我话多这点,我早知道了。我只是想弄清我对谁说的话最多,才在本子上记‘正’的。结果你猜猜,谁的名字下‘正’最多?”
施杨:“……”
“没错,就是你的名字,总共有65个‘正’!”周立军自问自答,“我昨晚思考了整整一夜,为什么我会对你说那么话呢?我左思右想,就算到了梦中也一直在想。就在刚才,我终于得出了答案!”他正襟危坐,深吸一口气,郑重其事地说:“施杨,你难道不觉得咱俩天生一对吗?”
施杨无声地瞄了他一眼,继而收回视线,缓慢地说:“我不是同性恋。”
周立军打死也想不到他的兄弟竟然这般误解了他的意思,不由得一阵哭笑不得:“哎呀,你误会我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们在性格上非常互补而已!你看,你一脸让人敬而远之的鬼样,我却在班里极受欢迎;你平时几乎都不说话,我却喋喋不休;你喜欢一个人待着,我却喜欢人多。正因为我们在性格上有互补之处,所以我们才小学、初中,甚至到了高中,都是一个班。”
“这不是因果关系。”
周立军讪讪地闭了下嘴,随后重振旗鼓,不依不挠地硬和施杨套关系道:“不是因果关系,那缘分总算吧?咱俩在一起都十年了,你却好像从来都没叫过我的名字。”
经这么一提醒,施杨才想他到现在都不知道这家伙的姓名:“你叫什么?”
周立军倏地一怔,随后抽了下嘴角,干笑几声,“喂喂,这个玩笑可不好笑啊。”
施杨日常死鱼眼,重复了一遍方才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此话一出,周立军的世界观顿时崩塌了。他僵坐半天后,忍着眼泪,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周立军。”
进入高二后,周立军不知为何突然变忧郁了,话也少了许多。由于施杨眼里一向没有学习的存在,所以他以前的作业,全是周立军帮他抄的。为了不被老师发现,周立军还特别模仿了施杨的笔迹。为此,周立军还曾抱怨说,他日后自我介绍时,完全可以加个“模仿他人笔迹”的特长。然而近些天他抄作业时,竟忘了转换笔迹,字也写得龙飞凤舞,以至于后来,他俩人被班主任双双请去“喝茶”了。施杨不料这每日都精气神过剩的家伙也有魂不守舍的时候,觉得甚是新鲜,刚想问他是怎么回事,却听对方先开口了:“施杨,在你看来,人生是不是很无聊?”
施杨惊讶地睁大了眼睛,随即恢复成了平常的神态,轻轻“嗯”了一声。
“无聊的话,你没想过亲手结束这一切吗?”
“你是指自杀?”
“嗯。”
施杨还是第一次见对方露出如此严肃的表情,认真地想了会儿,
“没有。”
“为什么?”
“因为,很无聊啊。”
“无聊?”
“嗯,无聊。”
施杨不善言辞,通常都是点到为止。不了解他的人,总会觉得他讲话云里雾里。周立军凭借与其十多年的交往经验,大概能明白他的意思:“的确。对你来说,不论是活着还是死了,完全没有区别吧。”
是生,还是死。于施杨而言,根本不算个问题。漫步目的、毫无信念地活着,与死后回归虚无,如出一辙。倘若真让施杨选的话,他可能会选择活下去吧。毕竟死了,就没有笨蛋可以解闷了。
“发生什么事了?”
“诶?”
施杨靠着走廊的护栏,俯瞰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淡淡道:“你最近老在发呆。不像你。”
“我……”周立军犹豫半晌,低下头,艰涩地开了口:“这学期,不是来了新高一吗?有个小学妹,她……我,我对她……”
施杨恍然大悟:“恋爱了?”
“我……”周立军涨红了脸,想否认,又不想否认,最后紧闭上嘴,使劲点了点头。
施杨不是很理解对方的脑回路:“恋爱了,不是该高兴吗?为什么反而考虑起自杀的事来?”
“那、那是因为……”周立军眼神闪烁,吞吞吐吐地说:“我想向她告白,可又怕她拒绝,所以……”
“会不会被拒绝,只有等告白之后才知道吧?”施杨拍了一下他的肩,“被拒绝后,再考虑这些也不迟。”
接下去的几天,周立军强行拉着施杨练习告白。演练的空隙,施杨也听说了很多关于那个女孩的事。
她叫周屏,是高一二班的学习委员。周立军的数学老师同时在高一和高二两个年级段任教。身为数学课代表的周立军某次去高一二班找老师,碰巧遇到了周屏。周屏是个很清纯的女孩,学生头,皮肤很白,说话时轻声细语的,加上其身材娇小,很能激起异性的保护欲。周立军对这种类型的女生最没有抵抗力,在看到她的第一眼就对她一见钟情了,稍微搭了几句话后,更是彻底沦陷。尽管练习到最后,他仍是改不了一张嘴就口吃的毛病,但在施杨的鞭策下,还是硬着头皮上了。周屏被这突如其来的告白打得措手不及,惊喜之余,仍保留了几分理智,表示希望先从朋友做起。能与她说上话,周立军就已经要谢天谢地了,做朋友什么的,简直教他心花怒放、不能自已。然而施杨还是无情地泼冷水道:“一般女孩说希望先从朋友做起,只是不想让对方太过难堪。实际上,就是拒绝的意思。”
“诶?!是这样么?!”周立军呆立了顷刻,忽然一本正经地反驳道:“不,周屏不是这种人!她说想先和我从朋友做起,就是和朋友做起!”
施杨耸了耸肩,“希望如此吧。”
事实证明,周立军并没有看走眼,周屏是个表里如一的善良姑娘。他俩做了半年的朋友后,顺利升级成了情侣。周立军既不想让施杨觉得自己重色轻友,又不想冷落了周屏,便干脆带他们两个一起玩。周屏一开始还有些惧于施杨那难以让人接近的气场,但随着对他的了解日益深入,也渐渐敞开了心扉。
“立军,你好像对我和施杨很放心啊。”
某天约会时,周屏突然如此说了一句。周立军不是很懂,问:“什么意思?”
“有天下午你不是临时被老师叫走了吗?你说你可能会留到很久,就叫施杨送我回去。还有一次,我们三个人一起出来玩。你半路接到家人的消息,必须回去一趟。我本以为你会把出游的计划往后延,可你竟然让我们两个不要顾虑你,只管去玩。难道,你就不怕我和施杨……”
“你和施杨怎么样?”
周立军歪着头,盯着周屏的黑亮双眼散发着孩子般的天真光芒。周屏轻轻笑了一下,摇了摇头,“没什么。”
“那就好。”周立军安心地松了口气,“我还以为你们两个闹矛盾了。”
“立军,如果我和施杨吵架了,你帮谁?”
“嗯……”周立军嘟嘴想了会儿,“你们一个是我兄弟,一个是我女友,如果可以,我两个都想偏袒。所以我会根据事实,公正地做出评判。哪边是对的,我就帮谁。不过,我还真是想象不出你们两个吵架的样子啊。毕竟你们两个,一个爱理不理,一个斯文可爱,怎么可能吵得起来。”
话音落下,周屏禁不住笑了出来,继而默默牵住周立军的手,抬起头,露出了一个无比甜美的笑容。周立军当即欣喜若狂,小鹿乱撞。他拼命咬住感动得颤抖起来的嘴唇,紧紧地握住了她的手。
“屏屏,你为什么答应当我女朋友?”
“因为喜欢你啊。”
“为什么喜欢我?”
“因为你的眼睛像火炬。”
“……火炬?”
“嗯。每次只要看着你的眼睛,不管遇到了多大的困难,我都会觉得未来一片光明。”
进入高三后,虽然施杨本身依旧没把学业压力放在眼里,但出于各种理由,日子不再像以往那般悠闲了。周立军比他还忙,因为他有两人份的作业要写。
周屏成绩优异,一直保持在段里前十名。作为文科生的她不懂理科的东西,但为了帮那两个向来不会好好听课的家伙冲刺两个月后的一模,便在课余时间给他们辅导语文和英语。在辅导的过程中,周屏听周立军谈了他们日后的打算,“也就是说,你们两个都不想上大学?”
“上大学什么的,听起来是很美好。但就我们两个的成绩,能考上才有鬼。”
施杨:“不想上学。”
“不上大学的话,难道直接出去工作吗?”
“我家里人是这样希望的,毕竟我家的条件也不是很好。”周立军略显苦恼地说,“但是,我想去当兵。”
周屏讶然:“当兵?”
“是啊,热血男儿立志报效祖国的故事,岂非一段佳话?”
施杨曾听周立军提过他的当兵梦,故而反应平平。然而对于周屏来说,却无疑是个打击。周立军明白当兵这件事会成为他们维系感情的一大阻碍,弄不好,还可能分手。他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轻声说:“对不起,屏屏。明明是那么重要的决定,我却现在才和你说。”
“立军,你确定要去当兵吗?如果你入伍了,我们就很难再见面了。”
“我知道。可就算我不去当兵,我们也会分开啊。你成绩那么好,一定能上好大学。”
“这不一样!”周屏眼眶微红,“你去工作的话,我还能考到你所在的城市。但是当兵,当兵真的……”
“抱歉,屏屏。”周立军为她擦掉眼泪,坚定的目光炯炯有神,“当兵是我一直以来的梦想。我不想放弃。”说完,他又马上破了功,“哎呀,就我这破身子板,人家部队也可能不要。所以别那么悲观嘛。哭鼻子可不适合屏屏你哦。”
周屏被他的拙劣哄人技巧逗笑了,赶忙擦了眼泪:“我明白了。如果你真想去当兵的话,我会支持你的。”
“真的吗?”周立军大喜过望,忍不住张开双臂,将她紧紧拥在了怀里:“谢谢你,屏屏!”
周屏靠着他的肩膀,与他相拥了好一会儿后,才想起还有只单身狗在场,立马端正地坐好。周立军瞟了眼一脸死人样的施杨,故意咳了一下以缓解尴尬的气氛,“施杨,你呢?不考大学,是打算继承你家的水泥厂了?”
施杨摇了摇头:“我也去当兵好了。”
“诶?骗人的吧!”周立军难以置信,“就你这鬼样,要入了伍,还不被教官拖出去打死!”
施杨不遗余力地反击道:“总比你这个话痨强。”
“我……”周立军被戳中软肋,反攻的气势即刻弱了大半:“我虽然是个话痨,但也是该闭嘴时就闭嘴的好吧?”
“那我也该认真时就认真。”施杨脸不红、心不跳地说道。
周屏听了,不由得笑出了声。也不知是被女友感染还是怎的,周立军也在“噗嗤”一声中笑了出来,捂着肚子,停都停不下来。施杨的表情尽管没什么变化,但明显,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