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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6、第 36 章 ...


  •   窗外不知何时又下起了雨,暴雨捶打在芭蕉叶上,轰隆隆若地裂山崩。好似大梦一场苏醒,焦勖煞白着一张脸,空无一物的眼睛转了转。

      赵琦真的走了,这世上再没人喜欢他了。

      焦勖猛然打了个激灵,浑身止不住地战栗起来,单薄的中衣早已被随风潜入的寒意浸透得冰凉如水,透骨嗜髓的寒意一寸寸地啃咬着他的神经,叫他几乎就要站立不住。

      踉跄着走至床围边,焦勖弓身歪倒在床榻上,缓缓蜷缩起手脚紧紧地抱住了自己,那只缠绕着红豆的手腕被他箍紧了死死地抵在心窝前。

      好冷。

      焦勖牙关打颤,瘦削的脊背蜷缩得似一张满月的弓,勒紧的肩胛骨因过分突起而近乎锋利,教人看一眼便心惊肉跳,生怕有哪一瞬他不自知地将自己给折断。

      冷,刺骨的冷,分明已经捂得他心口都疼了,可四肢百骸仍是如堕寒潭般的湿冷,冷得他头痛欲裂。

      焦勖颤栗着,心神俱怠,只觉疲倦入骨,眼皮沉沉地再支撑不住,方合上眼不多时,他的眼珠忽而惊恐不安地猛烈颤动。

      焦勖已经有些年没做过那个梦了。

      浓重压抑的黑暗无边无际,他被困在阴冷潮湿的地牢,刑具血腥腐臭的味道刺鼻作呕,父亲在咫尺之遥的型架上,血肉模糊,只约略看得出个人的样子。

      “爹!”

      被死死按住手脚踩在地下的少年猛烈挣扎着向前扑倒,终究也未能近前分毫。少年双目赤红,发出困兽般的低吼,身上不曾愈合的鞭伤倏又裂了开,浸出的鲜血转瞬便重又湿透了他破烂单薄的衣衫。

      “焦陆英,你以为老夫会这么容易让你死?你杀了吾儿,叫老夫白发人送黑发人,老夫纵使将你千刀万剐也难消心头之恨!你不是骨头很硬,你知这世上有一种人叫作阉人,不男不女,不人不鬼,受尽世人唾弃,你不是很为你这个儿子骄傲吗?老夫听闻他是今岁湖广乡试的头名,小小年纪便得中解元,确是后生可畏,日后必能光耀门楣,前途不可限量。可惜啊可惜,他生做了你焦陆英的儿子。老夫便要你的宝贝儿子变成那世上最最低贱不堪的阉人,老夫要你亲眼看着他毁在你面前,老夫不止要将你挫骨扬灰,还要你死后亦不得安宁!”

      焦陆英未及听完便已目裂欲眦,拼着最后一口气猛烈地挣扎想要扑向说话的老头。但他伤势太重,原就只一息尚存,这徒然的挣扎便只犹如蚍蜉撼树,非但未能动弹分毫,反愈发令自己痛不欲生。

      焦陆英强睁着皮肉模糊的半扇眼帘,眼中忽然滚下来泪,混杂着巨大痛哭和愧疚的泪眼无声地望向儿子模糊的身影,被烫坏早已无法言语的喉头上下滚动着,极力想要说些什么。

      芸娘,是我没用,我虽亲手为你报了仇,却也害了咱们的儿子。

      阿毓,阿毓,爹对不住你。

      爹保护不了你娘,也保护不了你,是爹没用,爹没用。

      阿毓,活着,好好活下去,你要记得,你永远都是爹和娘最最宝贝最最珍爱的孩子,不管发生什么事都不会变。

      阉人?什么阉人,他不要,他不要。

      少年被巨大的惊恐笼罩,立时死命地挣扎起来,他双手抓地,用尽全身气力本能地向着父亲的方向爬行。

      但父亲已经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他怎忍再叫他死前还不得安宁,方向前爬行了两步少年忽地吞声,不肯再向父亲求救。

      “滚开!别碰我!”

      “塞住他嘴,不要让他咬舌自尽。”

      铁链哐哐作响,焦陆英眼中浸出血泪,喉间‘嗬嗬’悲鸣。

      苍老而恶毒的男声尤嫌不够诛心,附耳贴近焦陆英身旁轻声慢语道:“放心,老夫为他准备了最好的药和大夫,老夫不会叫他死的,我要你的儿子活着在这世上受尽折磨和屈辱。焦陆英,你令我吴家绝后,我便要你焦家一样断子绝孙!非但断子绝孙,还要让你这前程似锦的宝贝儿子受尽世人白眼,尝尽世态炎凉!唯有如此,方能消老夫心头之恨!”

      “动刑!”

      焦勖被堵住口舌,眼睁睁地看着那把泛着森冷寒光的刀贴近,他却只能如一摊任人宰割的腐肉,挣脱不得。

      寒光掠过,焦勖心中升起无尽的恐惧。

      救我。

      刀落下的时候,焦勖痛得直接昏死了过去。

      救我。

      焦勖双目紧闭,呼吸灼热,面色潮红,手尤在半空中挣扎着无力地胡乱抓着什么,无声呐喊。

      一只干燥温热的手掌忽而轻覆在他额心,焦勖陡然睁开眼睛,满面阴鸷,抬手便重重地将覆在额上的手臂甩开,厉声怒喝:“滚开!别碰我!”

      语毕便又是一巴掌甩过去,被对面那人轻而易举地控住手腕制服住,焦勖死命挣扎,眼中戾气更盛,尤要厉声再喝时,忽听见一道令他魂牵梦萦的嗓音蹙眉轻喝:“别乱动。”

      焦勖一怔,恍惚才觉出握住他手腕的那双手指腹粗粝,掌心温热,分外熟悉。

      赵琦是被暴雨拦回来的。

      焦勖发了那样大一顿疯,当真是把她气得不轻,尤其是那句‘臣心里的那个人,是十七年前那个乳名阿若的赵琦,也并非郡主你’,分外刺耳。

      翻身跃出焦勖小院后她并未立时离开,坐在附近的梧桐树梢发了会儿呆。哪知整理好情绪正要走时,忽便狂风乍起,暴雨突至。

      吵个架而已,何必与自己为难,她现下若赌气回仁寿宫,半路便就得淋成落汤鸡。

      赵琦果断地折返回了焦勖的院子。

      但她到底也是有脾气的,焦勖都赶她走了,她才不会巴巴地再回去。赵琦便翻身摸进了平安房中,与惊魂未定的平安大眼瞪小眼地坐了半夜,把个平安吓得半死。

      她原是想等雨歇了便走的。

      平安卧房的侧窗正对着焦勖的屋子,暴雨密密匝匝落在芭蕉叶上,赵琦斜倚在窗畔,背身强忍着未看半眼。

      风歇雨停临要走时,偷眼瞥见焦勖屋内仍旧灯火通明未有片刻安歇。彼时已近子正,赵琦蹙了蹙眉,指使平安过去催促焦勖歇息,这才得知这人高烧不退半夜,烧得昏昏沉沉犹不自知,稍被碰触便立时阴鸷暴戾地警醒过来,根本不叫平安近身。

      赵琦闻声赶来时,见到的便是这么一副景象。

      焦勖可怜巴巴地蜷缩着身子,身上穿的仍旧是她走时那件单薄的中衣,被子也未盖,眉心不安地紧蹙着,伸手不时朝前乱抓,喉间‘嗬嗬’地嚷叫着什么。

      赵琦当真是被他气得没半点脾气了。

      她才转身了多久,这人便把自己弄成一副半死不活的模样,叫人又是生气又是心疼。

      赵琦一只手控住焦勖的手腕,一面温声轻哄:“别乱动,你乖一点。”说着空出的一手已扯过棉被盖在他身上。

      熟悉的声音传入耳中,焦勖滞了滞,挣扎的动作渐息,他极力睁大眼睛想要将面前人的脸看清。

      “阿若?”

      焦勖面上一片湿热的潮红,浑身烧得软绵绵,赵琦的脸倒映在他眼中,渐次变得分明。

      “是我,怎么烧成这样也不知道叫人,是不是难受得紧?”

      赵琦的话未及说完,焦勖已蹬开了棉被,循着本能缠抱了过来,如一株艳丽缠绵的藤,紧紧地缠绕在赵琦的颈项腰腹之间。

      平安早已看得目瞪口呆。

      那个手脚并用紧紧缠抱着朝云郡主一脸乖顺的人真的是他家主子吗?!!!

      朝云郡主到底和他家主子是什么关系?那夜在他家主子房中言笑晏晏的女人莫非...莫非便是朝云郡主。

      平安忽而心跳如擂鼓,惊得后退了半步,慌忙垂下了头,不敢再看。

      怪道那日郡主吩咐他去太医院抓完药直接送回主子住处,末了还单独将他叫去嘱咐了一回,命他早晚提醒主子服用。他当时只觉郡主这般贵人郑重其事地来管这等手下人的闲事委实怪异,又不敢多问,原来郡主和主子...

      平安猛然想到了一个词,却无论如何不敢也不愿用在自家主子身上。

      平安不敢再深想下去,敛了敛神忙道:“郡主,督公这儿常备有参片,平素督公急热发作也多是用它救急,含上一片便好,奴婢这便去取了来。”

      一面说着一面已弯腰自一个隔子里取出装有参片的药匣子递了过去。

      赵琦任由焦勖缠抱着,捡起棉被将他由后向前笼了住,趁便在他背上摸了一把,寒凉透骨,哪里有一丝活气。

      闻听得平安所言,她一面空出一只手去接参片匣子一面蹙眉问道:“他平日时常发急热吗?可有找太医看过?”

      赵琦说着已弹开匣子,拈出一片参片抵在焦勖唇畔温声轻哄:“张嘴,含上。”

      焦勖自缠抱住赵琦后,便又昏昏沉沉起来。他迟钝地半起唇就着赵琦的手将参片衔入口中,微苦的味道在唇舌间蔓延,他极轻地蹙了蹙眉,摩挲着将脸更深地埋入了赵琦脖颈边。

      赵琦忽而抬手,干燥温热的手指在他瘦削的肩颈侧轻轻摩挲:“乖,忍一忍,等你病好了,我与你买糖吃。”

      见此情状,平安原要回话的嘴瞬时又闭了上,他强压下满眼的错愕震惊,眼观鼻鼻观心地垂了下头。

      赵琦未见平安回话,侧目望过去,但见平安僵直地立在床前,屏息肃穆,如同一只被吓秧了的兔子。

      赵琦心下好笑,也难为他了,方才被她无端闯入房中‘挟持’了半晚上,眼下又全无心里准备地撞见她和焦勖这般形状。

      “平安?”赵琦叫了一声。

      平安毕竟随侍焦勖多年,心内虽波涛翻涌,面上却并不慌乱,听见赵琦唤他,便知是在等方才的答案,忙躬身谨慎回道:“急热是常有,只是从未有此回这般严重,督公又不喜外人近身,是以便不曾劳烦过太医院。不过督公素日问病吃药有相熟的大夫,郡主无需太过忧心。”

      怎么能由着他胡闹,再如何不喜生人近身也没有将治病救命的大夫拦在门外的道理。

      赵琦听得频频蹙眉,只她知这事也怪不了平安,素日看司礼监和东厂诸人对焦勖的态度,便知他们不敢亦说不动他。

      服过参片后不久,焦勖面上的潮红果然渐次消退,赵琦低头碰了碰他的额头。

      没再发烫了,她松了口气。

      焦勖缠抱在赵琦腰间颈项上的手足力道松弛了下来,整个人虚虚地倚在她身上,似是睡着了。怕他这般睡久了会抽筋,赵琦轻轻环抱住焦勖的脊背,俯身将他的身子放平。

      焦勖一离了她的怀抱便眼睫颤动着不安地挣扎着要醒过来,赵琦忙轻拍他的脊背,一面附耳在他耳畔温声轻哄,呢喃着那些儿时他唱来哄她的小调。

      焦勖于是便又沉沉地昏睡了过去。

      赵琦耐心地轻哄着,直到听见焦勖清浅的呼吸声响起,她才缓缓起身。

      赵琦望向平安:“我来过的事不要告诉他,让他多睡会儿再叫他。”

      五更便要上朝,焦勖最迟丑正便要起身去前殿伺候,她很想给他告假,但经了昨夜那一遭,她已然明了这人强逼不得,他昏睡的时候有多乖,清醒的时候就能有多疯。

      她还没想好到底该拿焦勖怎么办,焦勖已经发了一回疯了,她实在不敢再逼他,唯恐逼急了他会再做出什么更过激的事地来作践他自己。
note作者有话说
第36章 第 36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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