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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第 5 章 ...

  •   芥川睁眼时正值月落星沉。

      他难得醒得这样早,天际唯透着一缕亮光。窗外巨大的槲树沐浴在晨曦中,连一片叶子也不动。

      与平常不同,往日午夜梦回,旧影杳杳,故人迢迢,芥川昨晚竟一夜无梦。睡在另外半边床上的少年已不见踪影,被褥残留着浅浅的余温。他起先微愣,随后翻身下床,拉开半拢的灰色窗帘,霜寒露重的凉意拂过衣袖。

      昨日昏迷时的记忆一帧帧复苏,永不停歇的齿轮、彩色的玻璃、白烟与废稿,以及那教他心脏钝痛的三人惜别的场景。

      无一物不与他有关,无一物不令他不安。

      更让芥川在意的是——内心的预感告诉他,那些大抵皆是真的。

      早在芥川来到新世界的当天,异常就如影随形,可每每醒来,倦意与情感还未消退,记忆却如老化的墙皮开始斑驳剥落,指尖稍稍触及就掉落了一地的碎渣。然而,自遇到操控「罗生门」的异能者后,一切保存异常的记忆逐渐趋于清晰明了。

      他必须要找到那个孩子……

      “芥川老师。”

      透过窗户插着空玻璃碎片的砖墙清晰可见,砖墙内栽了几株橘色的槲树,树枝向四面扎煞着,即便入冬,槲叶亦枯而不落。晨曦穿过繁茂的橘红色槲叶,落了一地碎金。他遥遥凝望,颇有些心不在焉。

      “——芥川老师!”

      少年的话音终于打断了芥川的思绪。

      他眼里闪过一丝讶然,回首道:“早上好啊,太宰君。”

      太宰狡黠地轻笑问道:“芥川老师以为我走了吗?”

      “……太宰君说笑了。”

      “那芥川老师今天有安排吗?”少年话锋一转。

      他打定主意瞒下异能者的事,只道:“去书店……还有买烟。”

      少年深深看了先生一眼,默不作声。

      昨日,太宰废了点时间把中也一个人丢下,头也不回地逃掉任务。他正欲前往贫民窟,顺手黏在芥川衣服上的定位器却传来讯息,显示先生在某处已停留过久。他暗忖不妙,一边急匆匆赶去,一边打开监听器。

      大抵是距离过远,耳机传来的声音断断续续,还夹着杂音。

      ——你……叫什么名字……

      芥川的声音虚弱且痛苦,带着短促的呼吸声。他许是强忍着痛楚,可唇角仍溢出一丝呜咽般的呻吟。

      太宰瞳孔骤缩,后牙紧咬。他面无表情地坐在轿车后座,双腿交叠,一言不发,眉宇却浮现实打实的悍戾。□□司机暗暗斜觑后视镜,吓得油门一踩到底,全程高速飞奔目的地,生怕自己无知无觉地惹到这个煞星。

      太宰到时,芥川近乎摇摇欲倒,堪堪扶着脏兮兮的墙。他急得脱口而出的话语对于他好似杳不可闻。先生清凛的湖蓝色眼睛失去焦距,黯然无光,泪珠一颗颗顺着下颚滑落,滴在干黑的泥地里,转瞬即逝。

      好在最后先生只是昏睡过去,太宰细细检查也并未发现外伤,不免松了口气。他将其暂时安置在后座,开始探查周围情况。

      死去的男性尸体,裤子上凝固的精斑,消失的头颅,以及整齐到人类远无法做到的切痕……又联想到贫民窟里冠以“无心之犬”名号的异能者——零零散散的线索如蛛丝一般最后织成了网。

      有用的信息基本尽数获取,太宰无趣地撇了撇嘴。

      他上车后随手摸出司机放在格子里的纸巾,替先生擦拭指尖。先生的手苍白无力,未沾过血也未受过伤,青蓝色的血管极为分明,关节指骨因清瘦比常人更显凸起,倒不难看,反而有种妖异的畸形美感。

      妖异的畸形美同样能挑起太宰的兴致,但此时他无暇顾及。——少年愕然地死死盯着对方透明的指尖。

      他忍不住再次检查。

      太宰轻轻捏了几下对方的指尖,顺着微凉的肌理一路摩挲到指节,再到掌心。他气息微沉,转而又用纸巾擦拭手指,直至看不见一丝污泥尘土;事毕,默然将其衣袖褪至小臂。大抵探查无果,少年不甘心地再次按弄先生的肌理指骨,到半截小臂处方停下。半晌,滑下轻扣住先生白净的手腕,手掌因重力自然垂下,划出优美漂亮的形状。

      “真是的——”太宰紧握着芥川的指尖,不禁咋舌。他顺势后倒瘫靠着车椅背,嘟囔了句,“不是异能啊。”

      少年蓦地记起他的小说家先生是凭空出现的,却智周万物,似照耀山海的荆玉玲珑,恒然璀璨;又似细落人间的金花星子,倏然黯灭。他仿佛从书籍里走出,是抒写罪恶的崇高神明。他的小说华星秋月,亦传有清绝铮越的铿锵之音。

      故而,他的先生会同一切的开始那般,凭空消失,连一丝痕迹也不留下,再阒然回到书里么……

      少年一想便觉得这世界实在无趣无聊得厉害。

      真是的……这样的话,他宁可小说家先生从未出现过啊……

      太宰猜测芥川是不知道情况的。先生内心敏感脆弱,若觉察到多半忧思惊惧。同他一样,先生大抵觉得人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稀罕的东西,仅如此活着而已;一旦觉察,多半将如空中的紫色花火,摇曳绚烂,最终骤然归于寂寞。

      且不谈先生过往是否有类似的事发生,至少此次多半与那异能者脱不了干系,然而他却决意瞒下。若非先生在意,他势必会将异能者带回□□,毕竟这世上还没有他撬不开的嘴,获取不了的信息。太宰漫不经心地思考着。那家伙是有什么特殊之处吗?

      不过……既然是先生所期望的,他便先不从异能者这条线查起罢。

      “——太宰君?”

      少年撇了眼先生垂下的指尖,虽不至于透明,却也十足的青白。他神情纹丝不变,更全无心虚之色,自然而然地对芥川露出一个超可爱的表情,跃跃欲试道:“要我陪芥川老师去吗?我今天超有空的!”

      芥川无奈道:“太宰君为我翘班不好吧。”

      太宰撇嘴道:“我才不想为只喜欢十二岁及以下幼女的无良变态资本家打工呢!”

      青年为他不间断的、飞快的语句一惊,待听清后表情复杂。他踌躇半晌,终道:“这样的人还没有被抓起来吗?”

      “毕竟是黑恶势力里最大的头子,被抓住才不可能吧?”他开始呜呜地假哭,“这世上怎么会有森先生那样的变态呢?一想到要为他打工就觉得人生无望呢。”

      芥川正要安抚,突然像反应过来什么似的:“森……?!”

      太宰满不在意地爆出首领的名字:“是哦,他叫森鸥外,是只喜欢幼女的变态哦。”

      芥川闻言瞳孔骤缩,不免倒吸一口冷气;只觉得天地摇摇欲坠,一阵眩晕。

      他虽然早已准备好对新世界的同名之人报以寻常心态,但仍难以接受。若说他对夏目先生是敬仰依赖之情,那么对英雄般的森先生,他反而显得更孩子气。

      记忆中的森先生在观潮楼,身穿白衬衫和白士兵裤,膝上坐着幼小的儿子。他面色晒得浅黑,虽然一副军人心怀,但却无严谨古板之相,更像一位快活的先生。

      “芥川老师是认识森先生吗?”太宰佯装随口一问。

      “……”

      他摇了摇头,片刻又觉得不必遮遮掩掩,方道:“碰巧同名吧。我最先在上大学的年纪见过一位亦叫森鸥外的先生,仪表堂堂,神采奕奕,绝非世上常人所能有之。他对我多有关照,是我极为尊重依赖的前辈。”

      太宰不由皱眉,欲要开口,但心思一动,随之陷入缄默。

      芥川亦无所言,退了几步打理衣衫,束好腰带,而后去盥洗室洗漱。

      二人就昨夜打包回来的葛饼、豆汤当作早餐草草吃了,又磋磨了一二十分钟才出门。

      芥川上了车,给司机报了个地址,也默许少年的跟随。他们在街口下车,木屐落地发出嗒嗒的声响,芥川与太宰一路走到离织田家最近的书店——在他致恒藤恭信件中提及的那家。

      这家书店委实破旧不堪,蜗居在小巷一侧,连门牌印字都模糊不清,最为可取之处则是还算干净,没有多少灰。老板是个沉默寡言之人,终日埋在书里,若有客人来了也只一颔首,不再管其它。

      芥川照例打了招呼,登上靠在书架上的西式梯子,寻找新书。莫泊桑、波德莱尔、斯特林堡、易卜生、萧伯纳、福楼拜……不知是否巧合,年代久远的文豪基本俱在,反倒越靠近当代的作家越寥落。他单手搭着梯子,另一只手摩挲下颚想到。

      至于太宰则走马观花浏览着一排排书脊,最终目光停留在靠近门口的几期报纸上,抬手便抽出其中一份。

      时值日升,芥川仍在翻阅波德莱尔,浑然不觉。他手里的书籍,与其说是书籍,不如说承载了世纪的本身,唯有指尖摩挲书脊,他才有新世界大抵是真实的片刻安稳感。他无时不刻不觉得这里荒诞,但只要存在与旧世界有一丝一毫的相似之处,仿佛血管都被注入了镇静剂,由内到外地获得了短暂的平和安宁。

      犹记二十岁时,他在旧世界的某书店二楼,亦是像这样登上靠着书架的西式梯子,热心地细数书脊上的名字。彼时暮色渐浓,他在暮色中挣扎,可书籍却自然而然地淹没在那暮色中。他很快失去了耐心,想从梯子上下来。头顶的秃灯泡忽然亮了,他俯视书籍间来回走动的顾客与店员,他们显得渺小又寒碜。

      人生不如一行波德莱尔。

      他立在梯子上,怔怔地想着。

      如此……新旧世界不过大同小异,有何区别呢?

      不,新世界比过往还要糟糕,为他带来的仅仅是荒谬又虚假的真实。

      芥川面无表情地三两步跳下梯子,转身见太宰捏着报纸迎面走来。

      “芥川老师,我在报纸上看到有几个人夸赞先生哦~”少年欢快地晃着手里同一期的两份报纸,一副与有荣焉的模样。他纵然有神明被窥探的冒犯嫉妒之感,可他的小说家先生合该得到世上最鼎盛的赞誉,而非籍籍无名,埋没于荒芜可笑的文坛。

      芥川本心不在焉地扫视而过,下一瞬身体却僵住了,湖蓝色的眼睛愕然睁大。

      浅灰白色的报纸上赫然写着夏目漱石之名。

      「我鬼先生的《竹林中》由七人的口供组成,从各自的角度提供不同的说法,案情扑朔迷离,疑团重重,悬念始终未予解决。七段口供以三个当事人的最为关键,其中必有人将真情隐去,补以谎话,或每人的话里都有真有假,真假参半。那么,何以说谎?可见,每个人心中都有不可告人的隐衷。人时常编造谎言掩饰是非,以致事实真相被歪曲隐没。我鬼在小说中,暗喻人心微妙,难以捉摸。小说留下的空白,耐人寻味。写的虽是一桩情杀案,却不是通俗的破案小说,而是通过这个没有结论的案子,去探求人性的弱点,深意自见。

      ……

      纵观我鬼先生先后发表的作品,无一例外皆非常有趣、沉稳。没有戏谑、却自然地流露出幽默之处,具有优雅的趣味。而且材料新颖,文章结构十分均整,令人佩服。这样的东西,今后再做二三十篇,必会成为文坛无与伦比的作家。」

      一时间,芥川神思恍惚。

      彼时,他在《新思潮》复刊号上发表短篇小说《鼻》,夏目先生便是如此称赞他;然而忆及清早与太宰君谈及的森鸥外,他遽然起了世界交错的荒诞虚无之感。

      “太宰君,我记得这边是有便利店的。”芥川对报纸之言避而不谈,只温柔地笑着,可湖蓝色的眼里满是忧伤。

      ——不对!……但到底是哪里不对?!

      太宰难得毛骨悚然,陡然升起一丝事物脱离掌控的恶心与暴虐之感。

      “是哦,我和芥川老师一起去吧。”他胸腔微微鼓起,不动声色地吸了口气,而后露出一个朝气蓬勃的笑,右手却紧紧攥着那期报纸。

      二人步行去了便利店。

      周遭冷冷清清的,没有多少行人。路边栽着两排稀疏萧瑟的树,光秃秃的树枝向四面扎煞着,秋日的太阳不若盛夏时铄石流金,洒着柔滑如饴的日光。潮湿泥土里的残叶,黛色枝条上的乱鸦,竟与当日无一丝不同。

      “呀,是芥川君吗?许久未见了。”

      便利店的营业员竟还记得他。芥川微愣。毕竟他只来过一次,还是织田君带他去的,走的也是方才那条路。

      芥川烟瘾极大,在过去往往与人谈着谈着就叼起了一支烟,常年周身白烟缭绕,但来到新世界后就再也没抽过烟。他于此处举目无亲,又总在意久住打扰了织田,因而无时无刻不想搬出去租房住。纵然已收到了几笔不菲的稿酬,他却比以往更加节俭。

      “是呀,好久不见。麻烦拿三包GOLDEN BAT。”

      这是他惯抽的香烟,烟丝颜色金黄,入口有浓烈的酒香味。GOLDEN BAT是日本有名的老烟,价格低廉,并且不同于如今盛行的低焦烟,无滤嘴的烟抽起来有种干燥的沉淀感。

      太宰手插口袋,站在芥川的斜后方,若有所思。他瞧着先生熟练的架势,绝非新手,可身上却无一丝烟味。先生光风霁月,清凛绝尘,本该难以想象他抽烟的模样;然而他又下意识觉得先生是该抽烟的,白净细长的手指夹着香烟,案上堆满了稿纸,吞吐间紫烟松然摇曳,模糊了他的眉眼,亦模糊了他的忧郁与不安。

      然而,正如他方才所想——只要是人,抽久了烟便会留下烟草味,不管有多浅淡。

      实在怪异……

      或许那件东西可以告诉他答案。

      “走吧,太宰君。”

      太宰应声而答,跟了上去。

      二人出了便利店,尚未走几步路,芥川便被叫住。他顺势侧身,疑惑地注视着正摸口袋的少年,只见对方掏出一双极薄的黑色皮质手套。

      太宰眨着鸢色的眼眸,倏尔单手轻轻扣住先生细窄的腕骨,为其戴上薄皮黑手套。套口抵至腕处方停下,少年却一时未松开。芥川当即怔住,双眼因错愕而微瞪,随后听到他赤忱地如是说道:“是清晨跑去买的哦,想象着芥川老师戴上一定会非常好看。请芥川老师不要辜负我的心意啊。”

      接下来他大抵不能长久地留在小说家先生的身边,若再出现昨日之事,手套倒能遮掩一二。先生发现异常,纵使惊惧交加,却也更怕吓到旁人吧。

      芥川手指蜷缩,脸颊微红,不免有些局促。可思及清早徒留浅浅余温的半边被子,到底是轻叹着默许了。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5章 第 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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