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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芥川龙之介一睁眼就意识到自己并不在书斋,因为他不会在「我鬼窟」放床,而此处也没有开天窗。

      他惊恐茫然地支起身环顾四周,是间极简单狭小的卧室,唯有一副桌椅,上面放置了几本书和一沓纸,窗户紧闭,寡淡的素色窗帘半拉着。芥川深吸一口气,压下不断扩大的不安。他靠坐在床头,倦意如潮水浸没四肢百骸。

      “——还好吗?”

      突如其来的问话划破宁静,芥川讶然望去。

      来人一头红褐色的短发,面颊有些胡渣,套白色外套和黑色里衣——这更怪异了,他如此想。那人似乎对芥川的异样毫不在意,以平淡自然的语调又问了一遍。

      “我叫织田作之助,你不要害怕啊……”男人抓了下头发,接着说,“你是昏倒在我家附近的。”或许让人难以置信,还是一只猫咬着我的裤脚带我过去的。织田默默将后半句咽下。

      芥川眨了眨眼,显然不信。但他起身下床,蹬上木屐,诚恳道:“在下名叫芥川龙之介。大抵是劳累所致,织田君出手收留,在下实在感激不尽。”

      织田端详着苍白憔悴的长发青年——他约莫二十多岁的年纪,身骨清癯,披古朴的灰黑色羽织,脚蹬黑色足袋木屐,手指呈现不曾参与过劳作的纤白;气质温柔忧郁,措辞亦很文邹客气……想来出身大家族也未可知,自然考究。红褐发色的男人理所当然地点了点头,不多言语。

      芥川敏锐地察觉到织田在打量自己,颇有些局促,讷讷问道:“织田君,说来奇怪,在下记得明明先前还在书斋,如何会在附近昏倒,先生可有见到什么人?”

      男人摇了摇头:“在无人小巷里发现你的,简单查看后并没有手机或身份证件之类的。况且听口音,您不是横滨人吧。”

      虽然早有心理准备,芥川仍不禁倒吸一口气,踌躇回道:“在下是东京人……现下是什么年份呢?”

      “平成二十一年,公历的话到2009年了吧。”

      话音刚落,气氛瞬间沉下,如极地冰川厚重凝涩。

      芥川瞳孔骤缩,嘴唇翕动却又好似被人箍着脖子发不出丝毫尖叫。

      已经……远不是一个时代了么……

      芥川只觉得毛骨悚然,一阵寒意透过肌理席卷而来。他手足无措,脑海一片空白全然丧失思考的能力,耳畔隐约传来时而刺耳、时而沉闷的杂音。大脑的刺痛几乎是同步袭来,耳膜鼓胀。他忍不住抬手从前额一路按揉到太阳穴,试图缓解痛苦。

      织田一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安抚。纵然再迟钝天然,他也笃定这青年绝不简单,但直觉他不是坏人。

      织田眼睁睁瞧见青年那漂亮清凛的湖蓝色眼睛中的光彩,如同被吹灭的摇曳烛火般啪的一下熄灭了。不管是在杀手时期还是如今的□□生涯,他都见得太多了。是一种走投无路的绝望、抑或希望破灭的痛苦,连心灵都沉入了万丈深渊。

      他不会上前,仅仅在一边观望。

      “——芥川君睡了一上午了,我有做咖喱饭,一起吃吧。另外,事出突然也没买梳子发带之类的东西,不方便的话也请先忍耐下吧。”织田生硬突兀地岔开话题,那是属于芥川的秘密,自己不会涉足窥探。

      芥川茫然地盯着织田,黯淡的双眸眨了眨,到底没能理解他后半句的意思。

      对方指了指自己的头发,淡声道:“头发。相当长呢。”

      芥川条件反射地偏头看去,情绪大起大落后才意识到头发长了不止一点。

      他的头发很长,似乎是蓝灰色的……不,准确描述是黑色泛着深蓝,若旁人不细看的话会很自然地误会是黑发。芥川忍不住伸手扯了扯,有两缕头发微微翘出两侧,自然形成向内的弧度,用手捋过去也难以服帖。他又低头观察衣着,为平日常穿的相似的黑灰色羽织,只多了些认不出的配饰。

      连着装和样貌都变了么。

      芥川扯了扯唇角,连愕然困扰的精力都丧失了。他身体谈不上好,现下更是手脚冰凉,疲倦乏力。

      他沉默良久,终缓缓屈下身,平静道:“在下于横滨举目无亲,又身无长物,可谓走投无路……望阁下能收留几日,待在下寻得生计,自然不再打扰。”

      “可以啊,芥川君。我这里还住了五个小孩子,平日会很热闹。”

      在织田看来,对方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几近绝望,他根本做不到冷漠地将其赶走。

      不抱期望的恳请竟然被应允,芥川一怔,喃喃道:“您真是……太好了……”他连身心都松懈了下来,湖蓝色的眼睛泛着细闪的水光。

      他思考片刻,复言道:“这附近可有什么书商或出版社?”

      在织田讶然的目光下,芥川硬着头皮继续说:“说来惭愧,我曾写过拙作几篇,供以维持生计……”

      肉眼可见地流露出喜悦,织田高兴道:“你也写作吗?”

      芥川却没由来觉得怪异,他虽不认为自己是声名显赫的作家,但毫不自谦来讲也算小有名气——不奢求后世广为人知,至少也能留下只言片语罢?

      他试探道:“是的,恩师是夏目漱石先生,有幸得到一二指点。”

      “?!”织田更加惊讶了,“想不到芥川君是夏目先生的学生。”

      “之前读过夏目先生的《明暗》,非常喜欢。可惜只有上中册,我有幸遇见他,夏目先生却撕掉下册的结局,说让这本书保持完美的唯一方法就是自己来写。所以,我就决心成为一名小说家。”

      芥川瞳孔震颤,惊出一身冷汗。他后牙紧咬,牙根都在发酸。

      可先生已经溘然长逝了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他胸口烦闷,陡然升起一阵钝痛。气腔又好似塞了什么东西,令他难受得厉害。芥川放轻呼吸,勉强微笑道:“确是夏目老师会做的事。老师很温柔,对待学生往往倾囊相授。”半晌,他话锋一转,“织田君写了什么样的小说呢?不知我可否有幸拜读?”

      “啊,目前在搜集素材,只写了一些不成样的废稿。”织田不好意思道,“嗯……我想写极其平凡而又琐碎的现实生活,但又容易陷入平庸。”

      芥川摩挲着下颚,注意力自然顺着织田的话转移,深以为然:“古往今来,似乎叙述现实生活的作品大多皆不平凡,总伴随残酷、黑暗与冷漠;除此以外,便是幸运到虚幻的阖家欢乐,不过此已落下乘。故而,作品悲惨伟大者,如维克多·雨果、狄更斯、巴尔扎克,令我辈望尘莫及——”

      “织田君不如另辟蹊径。试想生活之凄凉却又幸福——平凡人的生活大抵是平凡且琐碎的,若能在其赋予独特的哀愁与美,或许会有意想不到的效果。”

      闻言,织田喜不自禁,不由升起相见恨晚的心思。不久前,他同样有类似的构思,只是苦于无法细化而暂且搁置。凄凉又幸福,实在是完美的概括!

      二人的氛围因文学的讨论逐渐热络了起来,也令芥川暂且抛下一众痛苦与愁思。聊了约莫半个多小时,织田自是意犹未尽,不过赫然想起餐桌上早已冷透的辣味咖喱,亦顺势想到芥川君尚未进食,遂堪堪停止。

      用完饭后,织田打算将卧室让给芥川,却被对方以“收留在下于己身已是万幸,岂敢再鸠占鹊巢”为由义正词严地拒绝了,只得作罢。他帮芥川搬了备用的被垫,将其暂时安置于书房。

      此刻,芥川伏在案上注视窗外。乌云隐去流水般倾斜而下的银亮月光,淅淅沥沥的声响昭示着秋季特有的连绵细雨。玻璃窗紧紧闭阖着,将刮过树枝的风声关在外面,只能传来依稀可闻的沉闷啸声。

      不知为何,他对这样的雨天多有熟悉,诡异的熟悉与亲切。

      似乎也是这样的一个雨夜,他和室生犀星、萩原朔太郎好像还在一起吃过饭。关于他们谈了什么,记忆似陈旧的画布早已模糊不清,他只依稀记得彼时白烟缭绕,面前的吃食未动几口。他们在角落进行隐蔽的交流,明明好友环绕,他却仍觉得孤独不安。

      芥川心乱如麻,忍不住深吸一口气,好想抽烟啊……

      他转头望向摆放在桌边的镜子——是拜托织田君拿来的。他出神地凝视镜中的自己,诚然十分绮丽,唇红肤白,若朗月清辉,可这不像他啊——不,准确来说,明明眼睛、鼻子、嘴巴依然有他过去的影子,可组合起来却是陌生大过熟悉。

      思及种种诡异之处,这个新世界实在让人高兴、喜欢不起来。他恍若隔世,升起复杂浓烈的情绪,可称之为惶恐与空虚,又孤独得像直坠地狱。

      他苦笑着摇头,开始铺陈稿纸,当务之急是能写点只言片语。毕竟他无一技之长——虽说英语水准尚可,但缺少相应的文凭,只得写一二篇小说,换取稿费后再做打算。

      芥川霍然想到《罗生门》,有人评价其故事结构无可挑剔,与《罗生门》有关的时间、空间、人物,在配置上周密独到,只可惜最后一章应该描写主人公的结局,而又因缺少对主人公的心理描写,缺少了现实感,导致人物就像是虚构故事里的提线木偶。此外,描写也是冗长乏味,实在是不聪明的炫技。

      芥川一怔,让崇拜的先生失望什么的,果然不好受呢。

      芥川以一个疯子为主角开始创作。至于他是如何疯的,是被现实逼疯,还是生来就是疯子的儿子全然不重要。故事的部分结构与《罗生门》一致,内核同样探讨善与恶。他描述疯子的恶,描述旁观者的恶,看似用“外部环境”来作为解释,但解释的对象亦是他自己。释放内心恶的一面,何尝不是探寻自我、接纳自我?处在相同境地,他亦会如“将手从脓包挪开”一样,抛弃道德、伦理、正义感等。他从不认为自己是什么光辉的圣人,罗生门下人人皆是恶鬼。

      芥川弥补之前《罗生门》的缺憾不足,希望呈现出的精巧完整可以不输于《鼻》。

      芥川一直写到深夜,终于在腰酸背疼的疲乏中搁笔。不过书名尚未定好,他思前想后,钢笔提起又放下,放下又提起。最后,他好似下定决心一般,在小说的最上方题写《罗生门》。他觉得再没有什么题目比这更贴切了。

      除此以外的理由倒并非没有。他是个卑屈软弱的人,绝不坚强,故而这世上还有来自同处的可怜人发现他么……

      芥川颓然伏在案上,那微小的祈盼潜入内心,同他一并睡去了。

      翌日下午,芥川怀揣可笑可怜的希望前往横滨某出版社,诉说来意后便将新《罗生门》奉上,退至一边。

      那出版社编辑先是懒洋洋地靠坐在竹藤长椅上,并不正眼瞧人,倒非轻蔑之色,而是神情俨然一种无所谓。他随手翻阅几页竟被故事深深吸引,现实的残酷、人性的卑劣不堪在冷然的笔调下尽显无遗。他猛然坐起身,神色染上浓厚的兴奋与激动。

      编辑兀然放下稿纸,直勾勾地盯着芥川,狂热的举止与眉眼间的激动反倒吓了他一跳。

      编辑刷得一下起身,三步并两步径直走到芥川面前。他紧握着他的手摇晃不止,半是激动半是恳求道:“芥川先生若日后还有小说,请务必联系我,必将第一时间发表!”

      他打定主意要留住这位囊中羞涩的小说家。

      芥川并不擅长应付这种热情,也全无被认可的喜悦,唯有棘手和麻烦。他忙道:“先生言重了,实在令在下惶恐——”

      “噗嗤!”

      话音未落,一嗤笑声打破了有些滑稽的场面。

      编辑颇为不悦地伸头想看看到底是谁这么没有眼力劲,下一秒面色骤然苍白——

      来人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披着湿淋淋的黑色西装外套,右眼缠着白色的绷带,左边的面颊贴着纱布。他好似是个绷带爱好者,想必每天都要用上不少吧,莫说眼睛,便是脖子、手腕都缠了绷带。那不是港口黑手党太宰治,还能是谁?

      太宰的笑意还没敛去,因为实在太好笑了——落魄的小说家、势利的出版社编辑,轻蔑无视到激动祈求,那画面实在太好笑了。人怎么如此会变脸,实在令他惊讶,至于背对着自己的小说家,也在欣喜若狂吧。

      此刻正被猜想的芥川却因荡然无存的热情松了口气,他转过身反倒十分好奇到底发生了什么。

      “……!”

      回身的一刻,太宰却笑意凝滞,倏然敛容。他面无表情地紧盯着芥川湖蓝色的眼睛与平静苍白的面容,半晌黯淡的鸢色眼眸迸发出光彩。

      太宰治拥有世上最灵巧的双手,能撬开无数隐蔽又复杂的锁;更拥有世上最敏锐的双眼,任何人的内心与情感都会在窥探下纤毫毕现。

      这样的人……

      这样的人……

      他有着无从隐藏的孤独和脆弱,愁苦的气味几乎是由内而外地散发。他远远游移在世界的边际,脚踩着裂纹满布的彩色玻璃,疏离到仿佛下一秒就会坠落消失。

      毫无疑问,太宰治兴奋了。

      然而在芥川眼里,湿漉漉的黑发少年打扮奇怪,又联系编辑方才骤变的脸色,暗忖他大抵是什么不好惹的大人物。那人周身散发的气质如浸润在孤独的黑暗中,不知是否为错觉……还携着浅淡的血腥味。少年整个人好似被黑泥与沼泽牢牢拖拽,仅凭一根细而透明的蛛丝吊着才不至于被淹没,然而蛛丝的最上头空空无物,也可能是其它甚么无关紧要的东西;他是在笑的,可那黯淡的鸢色眼睛全无笑意,空洞得可怖,连颗心也许都是死寂无声的。

      若放在以往,他倒能关切几句轻飘飘的、不知所谓的话;但现在,他毫无心力。

      芥川只点头示意以作礼貌,转头将联系方式留给编辑,道日后若还有拙作便一并劳烦先生。

      场面的氛围、旁人的情绪,他全然不关心,也全然不曾被影响。譬如极乐莲池里的莲花,那晶白如玉的花朵,空空掀动花萼,什么都未发生,什么都未改变。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1章 第 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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