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34、章三十四 盟约 ...
-
“抱歉。”里昂指着飞行汽车后座上的大块血迹，虽然已经清洗得差不多了，但因为血色太过浓厚，无论如何还是留下一点发黑的污渍，和充满科幻感的漂亮车子格格不入。
里昂捋了一把灰金发，微笑时会露出一点尖锐的虎牙痕迹，森林猫般轻微圆鼓的腮颊上凹起淡淡的酒窝，看上去漂亮极了。
他伸手扫拂几下血渍，当然毫无用处，但体现出清澈明朗的心地。他躬身往车座内部挪了挪，将靠向车门的一侧空出来。
听到里昂的话语时，宫城良田正轻拂着悬浮在空气中的幻光蓝屏，流动的代码组合成警员行动指令，大多数是日常巡视等老掉牙的内容。
宫城笑了一声，目光仍凝聚在幻屏上，摇了摇头。
这时已经是大白天，工业浓雾和高空巡视飞行器的闪光喷气凝结起来，让整个新东京市笼罩在略显朦胧的淡白色光晕中。
穿着短夹克和行军裤的宫城身材虽然不太高，但充满机敏和力量。他笑着摇头时，耳垂上的金属耳钉闪烁出点点发红的微光。
“别在意。”宫城只是谈笑如常，仿佛此时根本不是什么末世，他们这些人也不是冒着随时身死的危险去干大傻事的、各有个性独断自负的家伙。
而只是几个凭真心交往的伙伴，在充满琐碎日常和平凡幸福的往昔世界中，共同度过一个早晨。
宫城点了点太阳穴，通过与自己专属的生命检测器相连的精神感应，将直接传达到脑海中的警员通讯挥散。
他皱起眉头，眼中的笑意消失了一些，移开调试着汽车操控幻屏的眼神。他望向虚空，仿佛那里浮动着比整片宇宙更幽深的光海，有些不愉快地啧了一声。
“烦死了。”宫城压低声音，侧身向车后座的里昂微微抬指顶了一下嘴唇，示意不要发声。
里昂正朝敞开的车门伸手。亚久津仁还没有钻进车里，先伸手将外套递进来，里昂默契地接过。
里昂一面顶起后背，将亚久津的衣服穿在自己身上，一面抬了抬眼角，也将保持静默的示意无声传达给亚久津。
亚久津放轻关车门的动作，沉默着坐到里昂身边，抬手按住侧颈的皮肉，用力抻了抻有些发麻的、曾被深度电伤的胸腹侧面的皮肉，冷漠地吞下剧痛的喘息。
两人对视一眼，望向驾驶座上的宫城。宫城左右抻了抻脖子，用精神波连接上脑内注入的远程信号，这种无需任何通讯工具的隔空通话，是就职于时空中心的少数高级警员才有能力接受的身体改造。
“我提交的报告说得还不够清楚吗？”宫城语气不太好，顿了顿，无奈地叹了口气，“不是，我没有冲你发火，长官。好的……今天进入时空中心后，我会向您做详细陈述。”
宫城扫视了一圈全视玻璃窗外的情景，警惕地把握动静，单手旋开浮空车钥匙的密码光圈，整个飞行汽车发出预启动的轻微轰鸣。
“我的行为很严重？”他一面从容利落地做着这些动作，一面从咽喉里挤出一丝冷笑，“所以您才要听我妥善报告后，再决定要不要公布调查结果啊。这样说来，您是为我好了？”
里昂稍许向前倾身，抻紧整个上身的肌肉，抵住蔓延上来的、活虫扭动的痛楚。亚久津敏锐地把握到里昂的痛楚，也撑起身体，一手按住他的臂膀，一手贴在里昂胸口为他压紧跳动的肌肤。
“啧……”几秒钟内，里昂原本洁净的肌肤就渗满了冷汗，染上了一层湿漉漉的水气。他强忍着没有出声，只是将稍许破碎的目光投向亚久津。
亚久津轻轻点头，拍拍里昂的肩膀。他手里虚握着一枚临时通讯芯片，是当时井上彩子留下的，“如果你们决定前去时空中心除虫，就用这枚专线通话芯片呼叫我。”
芯片已经黯淡下去，不时跳起过电般的小型火花。对于这种细微的干扰，仍旧属于血肉之躯的人体还是逃不过，正在用精神力控制着远程脑内通话的宫城感到轻微刺痛，连忙向亚久津使眼色。
亚久津一言不发，将芯片扔进宫城侧身伸来的手心里。
“那您不要期待从我嘴里听到别的话。”宫城合起手指，像是发泄什么般将芯片死死一握，掌心里发出一声脆裂的微音，“我的报告已经说得很明白了。那次任务所调查的西班牙海滨废镇，造成那件事的元凶……”
里昂似乎捕捉到了什么空气中漂浮的魔语，皱眉抬起头，发出一声困兽般的低咳。
“您打断我说话有什么用？我向您报告的时候也是这些话啊。”宫城深吸一口气，他的躁郁心情肉眼可见地弥漫出体，整个人像是马上要暴跳起来，“反正就是妖兽做的。我不和您争论这些，反正您要听报告，肯定有一场架要吵，那就等等……”
宫城顿了顿，苦笑一声松开虚搭在耳廓上的手指，甩手将破碎的通讯芯片随意扔到车前窗下，牙齿间碾出冷酷的调侃声，“永远不会好好挂电话，把你的心情碾得粉碎。”
亚久津微微歪头，黄玉般的瞳色如同穿过浓雾降临的遥远太阳，“有什么麻烦吗？”
“大人物们真奇怪。”宫城咔嚓一声推下操纵杆，拨亮幻屏，飞行汽车瞬间罩满缤纷的蓝紫色流光，像一团逆行上升的球状闪电般轰然起飞。
“他们命令你做这个做那个，可是到最后又不相信你。”宫城瞥了一眼车窗，单手转动方向盘，让飞行汽车汇入星球环般的、绝对能带给人巨物恐惧的空中轨道。
“不过……”宫城重重叹了一口气，耸了一下肩膀，“我不是也私自行动吗？我们都差不多，互相合作又彼此不信任。”
他将汽车滑入一团圆形泡沫般的幻球中，悬浮于俯瞰整个空中轨道的高度，有数条标记着二级通道的快速结界伸入球体，悬空闪烁着半透明的蓝紫色光辉。
宫城朝其中一条结界张望了两眼，眼里的戾气消散许多，不自觉地透露出凶猛但忠实的犬科猛兽般的清澈瞳光。
他眼角捕捉到里昂的形貌，连忙使劲搓搓脸回神，探起大半个身体往后看，“里昂先生，你稍微忍耐一下。一会儿阿彩会给你打一针压制寄生虫的镇痛剂。”
里昂硬是微笑了一下。在逼仄的命运抉择下走上同一条路的几个男人，本能地将心彼此靠近，全凭男子汉的天生义气。
宫城挠挠额角，有些焦急起来。他对里昂的痛苦感同身受，“我和阿彩都被植入过寄生虫。不止一次。”
他说起这些时，还忙着翻出几件衣服来，那是他离开通宵加班的时空中心警戒所时带出来的。
“前几次是这个倒霉的末世刚降临时，我们逃亡反抗时遭遇的加害。”宫城举起衣服，亚久津则默契地就着他手里扒拉两下，抻出一件尺寸更宽大的黑色牛仔夹克衫。
“后面几次都是自愿的。”宫城松开手，任凭亚久津单手将衣裳甩上肩头，飞快利落地穿上。这件夹克衫原本就属于一个身材高健的男人，和亚久津的身形相差不多。
亚久津身材又极好，肩臂处的肌肉撑起衣服线条，只不过是毫无华丽修饰的夹克衫，也立刻显得潇洒精干。
“我是说……”宫城眨眨眼睛，有瞬间的失神。他用力抬了抬眉头，将迷离的眼皮撑开，侧过头去揉了揉眼睛，“后来，我和阿彩为了试验寄生虫的进化程度和人体反应，自愿植入了几次寄生虫，用来记录数据并研制反制解药。没错，我们是自愿的。”
亚久津抻平衣领，看向宫城神色稍显黯淡的侧脸，又看看身上的衣服。
“真不是开玩笑的。”里昂擦了一把积在眉宇上端的、结成细小水珠的冷汗，“你们很了不起。就连我也没有勇气主动去吸入这些鬼东西……”
“‘为了更多人能够生存下去，现在必须做出比过往时代更多的牺牲。’”宫城喃喃道，侧头看了一眼亚久津，目光沉落到充满记忆的虚空之海中。
他强行将自己拽出窒息的思忆，痛快地深呼吸几次，声音也半闷在搓脸的掌心下，颇有点孩子气，“打起精神来。我们四个今天可是在玩命。”
宫城臂肉下的红色ID闪起微光，他连忙拍拍，探身向远处张望，伸手拂过幻屏，飞快地将某条光线拨亮。
车窗外同步亮起一条半透明的悬空隧道，与幻屏上光线亮起的频率完全对接，包裹着飞行汽车的幻球流动起雪景球般的迷幻光线。
汽车轻微震动了一下，副驾驶位旁的车门自动打开，半透明的光柱向车内垂入，眨眼消散。
没等后座上的两个人眨眼，一个娇美爽朗的身影已经出现，单手抱着一个哗哗响的牛皮纸包，没有任何温柔的开场白，直接往身边的宫城手里塞入什么。
“烫！”宫城连忙吹气，一手捏着耳垂一个劲儿搓揉，“是牛肉三明治！阿彩对我真是太好了。”
井上彩子已经将车座调转，面向后座，忙着把一袋早餐塞给亚久津，“有牛奶也有白粥，你们挑自己喜欢的，挑剩的给良田。”
宫城刚咬了一口三明治，腮帮鼓鼓的，差点噎了一下，“阿彩……”
“他们更需要补给。”彩子当然知道宫城可怜巴巴的心思，噗嗤一声笑了，“我把下周的真实食物配给份额也用光了。好在新东京市的电子食物都在打折，你和我倒是不用担心接下来十来天的伙食。”
“你是说，除了这顿以外，我接下来要每天去吃电子食物了？”宫城的声音鼓鼓的，突然想起了什么，刚伸手拍拍彩子的胳膊，就看见她从随身药箱里摸出冰凉的一次性注射针管，不由得松了口气。
“电子啤酒什么的，是吧？”亚久津单手抱着食品袋，一直屏息凝神，全心全意注视着里昂。直到彩子紧急给里昂打了一针压制寄生虫的药剂，怀里的里昂平静下来，不再像哮喘窒息般粗哑喘气了，亚久津才放下一直绷高的肩膀。
他这才接上宫城的话，“复制一份‘已经吃过了’的记忆，将味道和营养通过电波注入脑海中。”
“很没意思，对吧？”宫城笑了，摇摇头推回亚久津伸过来的食品袋，“再搞下去，最后说不定真的会变成……”
他挠挠头，看向彩子，“彩子，那个叫什么来着？‘缸中之脑’，对吧？说是可以将全人类都浸入同一片意识的汪洋。我们只要躺在那里，往脑海里注入各种‘感受’和‘意识’，就相当于‘活着’了。”
听到“缸中之脑”这个词，亚久津的眼神蒙上一层可怖的冰霜。好不容易暂时压制住疼痛的里昂也动了动身体，从仰靠的车座椅背上坐起来，深深地看了亚久津一眼。
“总之，那样真没劲。”亚久津只是冷冷一笑。面对彩子投来的无声又幽深的目光，他只是郑重地捧起食品袋，颔首致谢，“谢谢你们了。”
“别客气。我们也是要吃些真实食物的。”彩子露出笑容。车里响起轻微的揉弄袋子的声音，那是四个人在拆三明治和肉包子的包装。
里昂拿了牛奶，亚久津则单手端着一次性便携碗装的白粥，吹去热气喝了几口。淡淡的米香滑入咽喉，他感觉自己的灵魂也充实起来。
这种近似无聊的幸福竟然如此慑人心魄，亚久津忍不住感慨地叹了口气。
“从现在开始，你们要保证绝对不要泄露蓝色ID的感应。”彩子嚼着三明治，将袖子挽上去，露出白皙的手臂，臂肉下的红色ID闪烁勾勒出小小的方块形状，隐约连接着肺线般蔓延的红丝。
“绝对不要。”她抬起眼帘，凌厉地扫视过这两个一步踏错就万劫不复的、强大又走到绝路的男人，“亚久津君、里昂先生，你们必须明白，我们的性命也维系在你们身上。”
“尽管可以用‘互惠互利’解释这一切，”里昂缓缓地嚼动两下牙床，尽力撑起身体，向彩子和宫城两人深深点头，“但你们无疑是我的救命恩人，无论如何，我会记住这一点。”
宫城拍拍手上的面包渣，嚼东西的嘴型凝固着爽朗的笑意。
他与彩子坦荡地对视一眼。彩子深深合眸，睁眼时笑意更深，“你和亚久津君的心意一样，里昂先生。我们相信这次的冒险是值得的。不光是为了我们一直以来追寻的目标。”
“还有我们的誓言。”宫城说道，“我们发誓要尽量帮助人类同伴。这份心意——”
宫城调出幻屏，利落地推下操纵杆，“这份心意奉献给你们，我和彩子都相信，不会用错对象。”
“我们完全跟随你们的指引。”亚久津像喝下通往生死之路的践行酒一样，仰头将粥水喝尽，抿净上唇的水润，“我们尽量将进入时空中心的时间缩到最短。除虫之后，怎样离开新东京市，我和里昂会竭尽所能，不要牵涉到你们。”
“我们真的要这么做了！”宫城“呼——”地吐出一声稍显尖锐的呼气，心有些砰砰乱跳，“刺激啊！为了一件认定的事情，在大人物们的目光聚焦下涉险……”
“大人物”，这个词再次在亚久津心中激起一丝不和谐的涟漪。他感到哪里有些怪异，但此刻绝没有余力思考清楚。
飞行汽车飞速驶过空中轨道，巨大的天空岛近在咫尺，飞掠过去时散发出巨物压迫的尖锐轰鸣，短暂窒息的气浪朝车内的四个人挤压下来。
“要通过空中检测点了。”宫城只是这么说着，一点也没有减速。他必须一切照常，不要有分毫的恐惧和犹疑，他很清楚自己正颤巍巍地站在窄小的崩溃节点上，一丁点都不能松懈。
彩子安抚地拍拍宫城的手臂，侧身看向后座的两个人，“我已经用临时红色ID罩住你们了。控制你们自己的气息，尽量不要有任何异常行为。”
此时，飞行汽车闪电般通过闪电云团般的检测点，一阵纷乱的闪光噼里啪啦地敲在车身上。
汽车重重颠簸了一下，车里的众人凝紧周身力量，像石头般弹了一下又紧绷着靠回座位上。说不紧张那不可能，每个人的咽喉深处都迸出一声死紧的咳嗽声。
幻屏上亮起成功通行的光标，一种直入灵魂的、仿佛异常光辉又似乎隐藏着深重邪恶的气场，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宫城将飞行汽车开进时空中心直插天空的楼顶幻光圆柱中，这个短程瞬移虫洞会将拥有专线通行权的车辆传送到楼栋内部。
他侧过眼神，深深地与亚久津和里昂对视了一眼。
亚久津点点头，无声地看了一眼里昂。里昂按住心口，皮肉浅浅顶出寄生虫头部布满钢刺的形状，正蠕动着刮擦他的手心。
里昂将自己的灵魂也浸入亚久津黄玉色的瞳眸中。短暂的对视中，他听到彩子的声音。
彩子按着耳廓，对着空气皱眉冷语，“……现在就去？不可能有那么严重！我一个月前才刚刚检查过亡灵馆里的中阴身，阿尔伯特·威斯克的灵魂已经死透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