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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章十二 逆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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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昂突然回过神来。
他刚才陷入了洪流般的回忆。警报尖鸣、生命检测器疯狂跳闪的逃跑指示灯，还有燃爆的废墟、浓烟滚滚的夜空，以及——
他用力晃晃头，深邃的眉眼仿佛被闪电刺中般皱了皱，微张的唇感到苦涩发干。
里昂反应了一会儿，才发觉某种哗哗流动的东西，只是冲刷着碗盘的水龙头而已，而不是自己脑海中漫流的血色。
不是真的经历过，是想不到一个大活人的身体中，也能像这样涌流出如此多的、鲜热的血液。
无可挽救的重伤失血，还有疾速变异引发的身体胀破，都催生出甚至等同于泄雨般的出血。
这种情景，就出现在最后一个同命运的战斗员，在里昂怀里死去的时候。
“不仅如此。”里昂的心声被虚幻的电子尖啸刮烂，“那种惨烈的死亡……是我造成的。”
警报尖鸣声还在耳畔缠绕，渐渐流逝，却是反向刻印进里昂的脑子里。
他叹了口气，关上水龙头，将餐盘收拾好。
从公共厨房走回宿舍的时候，里昂抬起头，看向连接在房间上方的、那种轻微违建般的老式天台。他恍惚了一下，还以为这是往昔“正常”的时代中，他的乡村故里出现的建筑。
亚久津仁坐在天台上。他一个人坐在夜色中，却如同夜色为他让路般，幻觉般的黯淡远星也只是小心翼翼地轻闪。
里昂直到走入楼栋，视线被完全挡住前，都只是侧抬着头，无声望着那个身影。
集体房间亮着最低度的灯光。外面的夜巡机器人毫无停歇地游荡着。
里昂沿着悬梯往上走，像是小时候走向只有幻想朋友和隐秘梦想的阁楼一样。
天台视野开阔，但是到处只有黑沉沉的夜色。探照灯规律地移动着，向天际搜寻着可能的异形。
宿舍的位置处在探照范围外，那些远远的交接枪械的士兵和森然堡垒的幽影，看上去像是在另一片虚妄的幻屏中。
里昂走到亚久津身后。他用手背随意蹭了蹭脸庞，拂去夜风吹起的轻微痒意。
意识到里昂就在自己身边之前，亚久津坐在夜风中，微微眯起眼睛，出神地望着夜色背后的虚无。
他手里捏着一张照片。这照片算起来其实不算久远，为什么感觉已经是彼世的事情？
那是亚久津的朋友们撤出U—17感染区域时，替命运不明的伙伴尽量带上的私人物品。充当临时武器包的破旧网球运动包夹层中，永远珍藏着这枚照片。
那时亚久津只是出发去U—17做少年运动员。优纪穿着色彩亮丽的、年轻女孩风格的连帽衫，却甜美得使人无法不对她微笑。
照片上的优纪笑容明媚，抱着比她高出许多、一脸淡冷的儿子。亚久津的脸颊被轻轻挤出可可爱爱的小窝，任由母亲这样抱着他。
亚久津想起那片下沉星河般的、令人恐惧的蓝水。优纪沉在里面，却在试图对他轻语。
他就是感觉到了。优纪醒着，亚久津再靠近一点，她就可以清晰地感应到他。
亚久津只能马上退后离去。他无法走到母亲面前，无论面对什么心灵相接的感触，他都不能忍受。
“如果她知道我在，却不能睁开眼睛……”
亚久津已经认真读取过生命ID里关于如今世界的信息。
「先知」要么是特殊体质，要么是有天生脑部残缺或精神重疾、精神波却异常发达的人。他们将在复杂的溶液和能量场包围下，进入永恒沉睡的活体状态。
这种程度的精神波将在复杂运作下，可能连通所谓的时空错乱的裂口，捕捉到被重叠或篡改的命运信息。
“也就是说，”生命ID里塞入了一段什么大人物的讲演片段，那个声音低沉、自命不凡的男声说道，“「先知」能够更改过去、预测未来，或者按照‘正确’的路径，使时空节点连接起来，这样我们就能得到——人类应该有的未来。”
但是，为什么优纪是清醒的状态？
亚久津在那种强烈震撼的心痛下，还是去存着所有生命ID信息对照的、除了永远流转存储纤细电光形态的信息外，没有任何智慧的人形电脑那里，谨慎地将小臂贴在感应端口前。
他运用意志，查询到产生于自己基因和最深层精神场的、反映在生命ID芯片上的某种跳闪电光密码。那是一段心灵感应级别的低语，解码出来后，是“意识清醒”的意思。
此刻，亚久津对于自己这种行为，这种明明通过人类的、会感到痛楚的心，就能感应到的母子之间的低语，还非要再用冰冷的科幻玩意儿确认好的行为，在心里骂了自己一句脏话。
但是亚久津必须确认好。这样的话，他就能甘愿地踏上某条道路……
他暴躁地胡乱揉了揉头发，躬下身体，坐在由破破烂烂的蓄雨桶组成的座位上。
“那样太痛苦了。”亚久津想道。优纪是那种性格烂漫的女人，在天气好的日子里，可以睡好久懒觉。
但是却完全清醒地、在那种臃肿无序的意识之海中，在虚空里睁着眼睛——
亚久津根本无法切身想象，那究竟是什么感觉。
他突然感觉到，永暗的夜空中，似乎闪烁着只注视自己的、柔亮的星星。
亚久津侧过头，看到身后的里昂。里昂正试图靠近两步，两人对视时，他看起来像一只动作顿在半路的、某种大只的猫一样。
“你像只猫一样。”亚久津将这个浮现在心里的形容直接吐露出来，向旁边挪挪位置，“走路没声音。”
“这是做战斗员的职业病。”里昂笑了一声，轻身一跳，坐在亚久津身边。
一团表现为火焰形态的低等能量波，被塞进大号灯罩里，如同差劲的荒地野营中燃起的黯红色篝火。
里昂微微晃着腿，动作并不轻浮。他侧过头，静静注视着亚久津手里的照片。
亚久津摊摊手，将照片递过去。
里昂接过来，衬着火光看看，“是你的姐姐吗？你们的脸庞轮廓完全一样。”
有寂静洪流般的心绪，等待从自己那窒息的心笼中冲出——在里昂出现时，亚久津突然深刻地感觉到。
亚久津将双手随意叉起，垂放身前。他看了一眼里昂映在黯红照明中的脸庞，又微低眼帘。
“是我妈妈。”他说道。
里昂吃了一惊，连忙说道，“抱歉。我看她非常年轻……”
亚久津伸手拿过照片。优纪的笑容映在眼中，他却想起她仅有的、在自己面前的几次哭泣。
“她差不多十八岁的时候就生了我。”亚久津说道，“所以，我小的时候她过得很辛苦。我天生讨人厌，惹过不少事。她最多只是哭泣——只到那种程度而已。”
里昂倾听着。人们说起自己所爱的人，亲情、友谊、爱恋——说起这些的时候，尽管往往掺杂着遗憾与苦痛，却总是希望以幸福的口吻来倾诉和结尾。
里昂这样想着，听到亚久津低诉道，“她连一句重话也没有对我讲过。”
里昂也完整地吸取过生命ID里的信息。他的眉心微微皱起，指了指只有夜风流逝的、夜色的某处，“这里的「先知」……”
“我要破坏她的勇敢和意愿。”亚久津直起身体，抬手捋过后脑的银发，手掌微微滑落，停在脖颈上。
他眉眼冰寒，理智飞快运转时，谁也想不到，支撑那仿佛一往无前、除了目标和胜利外什么都不在乎的冷酷意志的，竟然是并不包含什么复杂思虑的、仅仅出于会痛的人类之心的情感。
亚久津只是想道，“她如果清醒，就自由地支配自己的行动。如果沉睡，那就好好睡一觉。”
而不是像活死人般……
“里昂。”亚久津想起了什么，“你之前说过，你在U—17感染区域要找的东西，是一种覆盖全体人类精神的什么——”
亚久津转了转手掌，做了个一团乱麻的示意。
“「缸中之脑」。是「保护伞公司」的计划。”里昂像是对过于勇猛又认真求问的年轻伙伴说话一样，温和又知无不言。
“手眼通天、能搞出世界末日的势力什么的。”亚久津对于这个从没听过的名头，曾进行过粗糙的自行理解。
里昂却说，这个理解已经没什么可补充的了。
“「缸中之脑」失败过几次，每次废案产生的废弃物，都是难以处理的麻烦。现在到处横行的生化变异也是「保护伞公司」的手笔。我从当上战斗员开始，就掺和他们的事。”
里昂轻按住被风微微吹动的金发，继续说道，“真要细说起来，连我都觉得烦。「保护伞公司」曾经是特殊医药和人类改造计划的推行者，初衷是研究永生和永恒能源之类的，所谓‘造福人类’——”
他看了一眼基地广场那边，那里正在就地抢修突然瘫倒的巡逻机器人，乱糟糟一团。
远远的警报鸣笛声，引起了里昂的幻听。他又听到了哗哗的流液声，是从死去的同伴身体里流出的鲜血……
里昂用力敲敲太阳穴，虚捂住头侧，“找到的东西，我已经上交了。那是一枚有关「缸中之脑」的资料芯片。”
亚久津抱起双臂。穿着行军钉靴的脚部微晃着，频率低沉地不时碰到桶身。
“能覆盖全人类的记忆、知识和历史的脑子？”听到里昂的解释后，亚久津微微抬了抬眉角。
“相当于将人类意志和全部文明，浓缩在一个大脑般的永恒容器中。”里昂说道。
他从亚久津这个年纪起，就一直在做处理超自然事件的警员。末世爆发后，他以特别战斗员的身份，经历过无数致命战斗，总是和「保护伞公司」脱不了关系。
任何正常温和的词语和逻辑，要是同他们沾边，那里昂才会震惊不已。
“「缸中之脑」是曾被人类至高委员会拼命推行的计划。”里昂说着，“从这个意义上讲，世界也一度成为「保护伞公司」的提线木偶。”
亚久津轻轻咀嚼着这些词汇。「缸中之脑」、人类意识……强大无比的、融成无限汪洋般的人类精神与知识。
“那不就是最强大的、甚至无法掌控的集体精神场吗？”亚久津突然轻“嘶——”一声。
而「先知」的本质，也是只留下大脑里的无穷梦境，造就甚至可以穿行时空的精神场……
“就像磁场会互相扰乱一样。”亚久津顶在下颚上的手指微微松开，像是抓住了什么湿滑的、从掌间溜过的灵感。
优纪的异常状态，会不会是她的精神场，受到所谓「缸中之脑」的、更大范围的精神磁场的影响？
“是的。”亚久津喃喃道，“按「缸中之脑」的性质描述来看，它不可能不泄漏出扰乱的强磁场的。”
“在哪里？”他侧过头，向一直耐心倾授自己所知的里昂，投去锐利凝起的目光。
里昂被那么一盯，才发觉自己不知不觉、完全发自内心地，向亚久津倾诉了许多。
亚久津直奔正事、毫无额外索求的气势，将里昂从这身心微妙沉柔的倾诉气氛中，一下子拽出来。
里昂侧过脸，将眼神微微聚向眼角，也凝成冷冷的光彩，“什么‘在哪里’？”
“「缸中之脑」的所在地，或者是相关的资料、知情者、残留物之类的。”亚久津眯起眼睛，与里昂眼神互相压迫，微微靠近他，“在哪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