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朵微笑的向日葵》允之

43、(四十二)滚动的生命之轮

　　——钟表上的时间总是在走的，一圈又一圈，重复的痕迹但是昨天已经不再重复了……一年又一年，第六年请让我再次确信，并向你许诺，不离开你，不会让你一个人……

　　我和允浩第一次一起过年。春节。
　　爬到楼顶上偷偷放烟火，没想到几个年轻人正在放鞭炮。鞭炮噼里啪啦直响，掉下来的红色炮仗，充满了喜庆。允浩趴在我背上，用戴着毛线手套的双手，捂着我的耳朵，但我仍旧听到他的笑声。这是我们第一次一起过年。
　　“允浩，上帝真灵……”我感到允浩的脸颊贴过来，凉凉的，“去年我还说不想一个人过年……”
　　“嗯，以后都不会让你一个人，永远不会……”允浩把我的身体转过来，两个人面对面，看着我认真地讲。
　　“永远太久了，我只要一辈子就够了，真的。”闷闷的声音在拥抱的间隙呢喃，我听到07年的钟声响起来。万家灯火，照亮了整个城市，以至于在这个一年中最冷的夜晚，温暖至极。

　　允浩推着购物车站在旁边，我弯下腰拿冷冻区的牛奶，湿湿冷冷的空气透过裤子，膝盖丝丝的疼痛让我不自觉地皱了眉。以前到冷冻区这里拿东西也会觉得关节疼，但是没有这么强烈的感觉。
　　“在中我不要喝那个，我要那……”允浩探着身子歪着脸向我撒娇，话还没说完，语气瞬间转了弯，“怎么了？不舒服？”
　　“没事。”我冲他笑笑，又拿了两盒纯牛奶扔进购物车，“牛奶有营养，不想喝你也要喝。”
　　和允浩从超市回来，接到雨琦的电话，说她晚上要去话剧艺术节做嘉宾，要很晚才能结束，所以直接去韩默那里就不回来住了。挂了电话，看到允浩拿着开了封的牛奶盒子，皱着眉头吧唧嘴。
　　“有那么难喝嘛？”我夺过牛奶，喝了一小口，“正宗的牛奶的味道，每次你喝就像上刑一样，至于嘛？”
　　“至于！”允浩一本正经地答道，不过立马凑上前来，笑嘻嘻地说，“不过，在中，你刚才喝了我喝过的…嗯。”
　　“神经，我不嫌你脏，没事啊。”说着把牛奶塞进他的手里，我拿出青菜，开始洗。
　　“嘁~”允浩又喝了一口牛奶，然后从后面抱着我，趴在我耳边小声地说，“间接接吻知道不？”说完还不忘轻轻地吹了口气。
　　血液上涌，我觉得脸开始发烧。用手肘轻轻地怼了允浩的肚子一下，“口气不善”地说，“赶紧出去，别在这儿妨碍我做饭！”
　　允浩松了手，关门之前还不忘说上一句，“哎呦，老婆你还害羞啊？”
　　“神经！”心里骂了他一句，却不自觉地笑出了声。

　　吃过晚饭，允浩在写字台前认真的做着笔记，我背对着他坐在地板上翻《时尚芭莎》，找毕业设计的参考资料。
　　“允浩，都5月了，你决定好考哪个学校没？”嗯，这个机位运用得很好，模特的侧脸拍得很帅。在心里为摄影师喝了彩，我等着允浩回答。
　　“没啊……怎么了？”我估计允浩头都没抬，因为笔尖划在纸上的沙沙声没有停。
　　“还没？！人家刘明去年这时候都按照计划复习了！”一想到允浩漫不经心的态度我就不自觉地上火，转过身来冲着他后背叫，完全忘记了很多人都是大四上学期才决定考哪里。
　　“哎呦，不是很多人都没决定嘛！”允浩见我“大呼小叫”，转过身来看着我。
　　“你干嘛和人家比啊？！”我瞪了他一眼，回过身子来继续翻杂志，却发现完全没心情了，“就不能比点好的！”
　　“我本来也在想啊，不过昨天我们导师和我说希望我能保送，说我这个优秀苗子120%硕博连读，就我们学校的那个心理医学专业……我觉得也还行，不过博士我不想读了，我想考我们学校的研究生也行吧，我这头脑那是绰绰有余啊……”允浩转到我跟前，拿着只笔向我乐呵呵地比划。
　　“你们学校这个专业是全国最好的吗？”我歪着脑袋问，不觉地皱着眉。
　　“不算，最好的是Q大的，怎么了？”允浩摸了摸我的头发，笑着说，但是刚才那种自豪的语气已经没了。
　　“那你呆你们这个破学校干什么啊？！”我拍开了他的手，别开脸继续翻书。
　　“什么破学校啊，我当时为了来这里，费了多大的劲你知道吗？你以为W大很好考啊？！”允浩越说越生气，从地板上蹭地跳起来，喘着粗气站了一会儿，开门出去了。

　　房间里很安静，这种安静让我清醒。我刚才那是说什么啊，允浩明明那么地高兴跟我说导师讲可以保送，向我证明他的能力，间接地告诉我让我安心的在首都工作，他还会在这里读书……我竟然……
　　客厅没开灯。
　　阳台上忽明忽暗，我知道允浩在抽烟。
　　走过去，轻轻地把胳膊伸到前面环住他的腰。我感到允浩后背微微颤抖了一下，不过只是掸了掸烟灰，并没有像往常一样回头抱住我。
　　“生气了？”小心翼翼地问，却没有得到回答，我在黑暗里撅了撅嘴巴，“我不是故意的……”哼，竟然还没有反应，以前才不会这样的。
　　“我道歉…我……”怎么还不说话，还不转过身来，小气鬼！
　　“允呐，我腿疼…”说完我紧了紧胳膊，下一秒就被允浩把手掰开。他转过身来，头也不回的进去了。
　　不是吧？！竟然真的不理我了！生气，越气觉得腿越疼。在黑暗中挥了挥拳头，就听到从卧室里传来的“冷冰冰”的声音——“金在中，你马上给我进来！”
　　“哼！大不了就打一架，臭允浩！”我忿忿地想，进了客厅，很大力地关了阳台的门。
　　进了卧室，被允浩一把按在床上，我撑着胳膊起来，又被按回去。我不要，问题还没解决，不能不明不白的“那个”……
　　直到膝盖处慢慢的温热，我才明白，是热敷，顿时为自己的刚才的想法红了脸。
　　“对不起……”低着头，看着那双给我按摩的手的细长的指节，“我刚才…只是想着自己舒服忘了你的感受，才会那么说……”顿了一下，发现允浩并没有接话的意思，我又接着往下说，“允浩，如果你没有和我一起，你不会被退学，可能去更好的专业，现在说不准工作也很好，还有…还有漂亮的女朋友……”我用眼角偷偷地瞟了允浩一样，他仍旧面无表情，“所以，我想你能够追求更高一点，以后更好一点，算我自私好吧，我不想让你毁在我手上……郑允浩，你到底有没有在听嘛？”
　　“听了。”允浩头也没抬，继续着手上的动作。简短的两个字，听在我心里却甚是紧张。
　　“那，那你有，有什么想法？”我都有点结巴了。
　　“有。”允浩停了手，定定地看着我的眼睛。
　　“你说，我听着。”我往里坐了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眼神却没有离开他的脸。
　　“以后去超市，要拿什么冷冻保鲜的东西和我说，腿疼了也说，不舒服了第一个和我说，有什么想法也要和我说！这写以前都和你说过了，不要让我再重复！”允浩霸道地说着，凶巴巴的话语却充满了体贴。
　　“哦。” 这样的允浩，无论从哪一个角度看都那么帅，小小声地咽了下口水，“没了？”
　　“还有。”允浩把我腿上的毛巾放到热水盆里，一边拧毛巾一边说，字字清晰，“考研的事情我自有打算，我不会让你失望的，在中。”
　　明明已经不生气了，却还板着张臭脸，像个小孩子一般。我眨了眨眼睛，瞅准了他转过脸的瞬间，准确地凑过去把唇印在了他的嘴角，“允呐，真性感…”清澈的眼白，目光的深邃让我不自觉地被吸引。那长长的睫毛动静之间，透漏出的魅惑让我迷恋，“允呐，你的小痣真性感……”
　　只因为它长在你的嘴角……

　　如果时间只是安静的在表盘上走，那么人心就不会重创，不会疼痛到无以复加；但是我一直忽略掉了一点，那就是时间走得本来就很安静，是我享受着听不到表针的滴答声而已。
　　一袋子苹果掉在地上，滚得四处都是。头顶上蝉鸣叫，叶子被太阳炙烤的油亮，从地上蒸腾起来的空气让我忘记了呼吸。在这个盛夏，答辩顺利完结想要回家庆祝的我，木然忘却了战栗。外婆，您还能不能等到我，不，是我还能不能来得及见您……
　　回家匆匆忙忙把衣服塞进包里，拿了钥匙钱包，冲到售票窗口，急切地对着售票员讲，最快的去F市的火车……半个小时后，站在闷热的车厢里，我想起允浩考试大概已经结束在回家的路上了，方才给他发了个短信，说我在火车上。短信刚出去，手机还没来得及合上，电话就震动了起来。
　　“在中，你干嘛？怎么想起来回家？出了什么事？”允浩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完全失去了以前的沉稳和幽默。
　　“没事，你别担心，外婆…”这个称呼从我嘴里说出来的时候，我听到胸腔里发出的哽咽声，“外婆身体不舒服，想我了，没事…”
　　允浩很久没说话，聪明如他，大概已经明白了一切，“在中啊，我回去陪你好不好？我……”
　　“说什么傻话，啊你好好考试…”手机“滴”一声，我暗想糟糕，忘记带电板，现在估计只剩一格电了，“允浩，我很快回来，我手机要没电了，别担心，我没事的……”
　　“嗯，那你好好的。呀，你竟然不带电板……”允浩心疼又气急败坏的声音被我轻轻的按了结束，看着屏幕上孤零零的一格电，只有苦笑。

　　“我们在中…”浑浊眼神里流露出的淡淡笑意，让我一时间恍惚，外婆还是以前的外婆，精神矍铄…“我们在中瘦了高了……”
　　我频繁地点头，分不清是响应她的话还是完全无意识地表示自己在听而已。这个把我从妈妈肚子里迎接到新世界来、教会我生活、给我亲情的人，已将要离去……我抓着那只瘦弱的唯剩筋骨的手，感受着那微弱的脉搏，说不上来是什么感受。您抱着那个浑身褶皱、小小的我的时候很开心的笑了吧，而我，来送您最后一程。
　　“我们在中啊，可怜的孩子…”外婆看着站在床头的舅舅和小姨，坚定地说，“把我所有的，都给在中，房子和存款……”
　　“妈，您老糊涂了吧！我……”小姨的抗议被舅舅的手势压了下去，只剩唏嘘。
　　“在中啊…”外婆的手指动了动，看着我的眼神仿佛要溢出水来。妈妈这样叫我，允浩这样叫我。爱……
　　“外婆。”喊着她，我从床上挪到地上，跪下来趴在她的床头，凑近她的脸，“外婆，外婆……”一声声地喊着她，想要紧紧握着她的手，却又怕捏疼了她。邻居大妈上来掰我的肩膀，在我耳边说着什么不要和垂暮之人脸对脸之类的话，我压根忘记了那些禁忌之为。许久，外婆嗡动的干燥双唇再也没有语言，眼神也没有焦距的盯着上方，我又轻轻的喊了声，“外婆……”，却看到她轻轻地合上了眼睛。
　　小姨在我身后大声地喊着妈，继而放声地哭了出来。男人女人的哭声，响彻了整个屋子。而我依旧握着外婆的手，仍然温热……就像有些东西，存在不会离去。

　　“你们什么意思？！”我狠狠地拍了下桌子，杯子震动了两下，茶水溅出来滴到有些古旧的桌子上，好像泪滴，“你们的意思就是外婆辛辛苦苦一辈子，就是为了给自己安葬？！”
　　“这有什么，人已经不在了，丧葬费要了做什么？直接用来送葬，省得……”小姨说完嫌恶地看了我一眼，“哦…我知道了，妈说了那个钱是给你的啊……”
　　“必须三家分摊！我妈不在了，她的那份钱我出！”痛心、愤慨……我实在不知道如何形容我现在的心情。我瞥了一眼舅舅，那个自始至终在桌旁沉默的男人，“舅舅……”
　　沉默，还是沉默。
　　那些人走茶凉的味道，没有比此刻更加明显的映射，让我彻底地尝到了。
　　“听在中的。”男人站起来，胳膊上的黑纱在白衬衫上显得很孤单。色彩的对比，让我想起，那年夏天的那个我。那个时候，我也是一个刚刚失去母亲的儿子……
　　“大哥！”小姨气的撅着嘴巴，还想要反驳，却被舅舅一声怒吼，禁了声。
　　“我说听在中的！”
　　我说听在中的！
　　我说听在中的……
　　这句话在客厅绕了又绕。愤怒的舅舅，红着眼的小姨，还有我，静静地站在悲哀里。
　　也许每个人都想起来那个慈祥的老人，像我一样……

　　又是盛夏。遗像。墓碑。
　　穿着白色衣服的我们，缠在胳膊上的黑纱，飘扬的纸钱，燃烧的童男童女……舅舅抱着骨灰盒，表情隐忍。下葬的时候，我紧紧攥了拳头，指甲陷进肉里，生疼。
　　外婆很多遗物都随着她而去，我也只是留下了那本已经泛黄的相册。其中有一张很早的照片，里面有抱着我的20岁的妈妈，42岁的外婆，不在我记忆里的外公，还有，还有那个高大的男人，已经身为他人夫的男人……
　　手机在到了F市那天就没了电，忙前忙后也没顾得管。安葬好了外婆，收拾行李的时候，小姨倚在门框上，哑着嗓子问我，要不要休息几天，再回去。我刚想婉谢她，没想到听到她下一句说等过了头七商量下这房子，毕竟她儿子再过两年就毕业了也要结婚。我收拾着行李的动作不觉地停了下来，只是觉得可笑。
　　坐上火车的时候，正是华灯初上之时。过了大概三站的样子，有个大妈冲我招了招手，我才发现她旁边空了一个座位。笑着点了头表示感谢，坐下来才觉得胃有些疼，大概是这几天没怎么吃东西的缘故。
　　终点站。我站在火车站出口，我仰头看到黛色的天际有了微微的光，再过一会儿，太阳就要跳出来了吧……

　　睡梦中感到有人轻轻地摩挲我的脸，睁开眼睛，发现允浩正小心翼翼地抚弄我的头发。
　　“醒了？”允浩眼含宠溺，把我的头发别到耳后。
　　“嗯，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刚回来一会儿。”
　　“考完了？”
　　“嗯，考完了，今天上午最后一科。”
　　我的手被允浩紧紧握着，有些疼，连带着心脏也疼起来。
　　“郑允浩。”
　　“嗯？”
　　“我只剩你一个人了，只剩你一个人了！”
　　“我知道，我知道……”
　　我侧躺在床上，看着坐在身边的允浩，闭着眼睛淌了很久很久的眼泪。在F市这几天，我一滴泪也没有流，但是看着他，再也克制不住。允浩一直摸着我的头发，默默无语。
　　没有责怪我不给手机充电，没有问我任何事。
　　只是最后，捏着我鼻子说，“瞧瞧这两个大眼袋啊，真成熊猫了，要不要让韩默和雨琦来和国宝合个影啊……”那天中午，我分明看到他的眼眶里都是泪，却一滴也没有流下来。

　　毕业后，我留在首都一家设计公司做平面设计。韩默经常说，我们成了竞争对手了啊，说完就是笑。雨琦总会笑骂，竞争个P，你不是要和我去支教嘛……
　　允浩很久没回来住，问他总说在复习。我趁着周末去W大，只是遇到独自在宿舍的大壮。他见到我，很认真地说，“在中啊，你也不说说允浩，放着到手的硕博连读不要，非要考那个Q大的研究生，整天拼死拼活的，就差头悬梁锥刺骨了……”
　　我顿时无言，悻悻地道了别，去超市买了好几袋子的食材，在厨房忙活得天昏地暗。雨琦回家，摸着我的额头，莫名其妙地问，“金在中！你没发烧吧，铁公鸡脱毛了？！”
　　我拍掉雨琦的手，给允浩发短信让他今天务必回来。过了一个小时，厨房门就开了。允浩喘着粗气，着急地问，“在中，在中，怎么了？！”
　　“没事。”盛好最后一个汤，我擦了手，盯着允浩有些木然的脸，笑着说，“就是想你了。”
　　热热闹闹地吃完饭，允浩就进房间了。雨琦摆出一副“他不洗碗以后我也不洗”的架势，我无奈地进屋，却发现允浩已经躺床上去了。
　　“起来，洗碗去。”踢踢他的脚，我催促。
　　“不要啦，我想睡了……”允浩蜷起腿，转了个身继续装死熊。
　　“呀，你吃完就睡，会长小肚腩啊，现在不嫌弃自己大胸了？起来，肥死你……”我作势要捏他的脸，才发现允浩最近瘦了好多。原来就很小的脸，下巴更加尖刻，怎么会胖……“哎，往上点儿，你也不怕掉地上……”脱去允浩的鞋子，我轻手关了门，兀自去洗碗。

　　赶设计稿的时候，晚上都会用那个向日葵杯子喝咖啡。浓醇的咖啡味，让我觉得舒服。捧着杯子，我也会想允浩是不是还在熬夜，想要给他电话，很多次还是笑着把手机放回原位。
　　仿佛时间过的特别快，我似乎忘记我前一段时间生病，忘记了外婆去世，甚至忘记了怎样办好了离校手续……静下来的时候时常想，我是不是已经背弃了我以前的梦想。那种为了艺术而存在的灵感，现在全用来赚钱了。但是时间不会因为个人的缘由而停止，叶子绿了又黄，最终遵从地心引力落下来……夏天过了就是秋，最终皑皑白雪……
　　终于等到考试，怕他赶场奔波劳累，在考场附近定了酒店。高考后，我已经没再见过这种阵势，着实震惊。开考许久，我仍旧看着紧闭的教学楼大门发呆。
　　这又是一个新起点。
　　考完试允浩被几个同学拽去喝酒了，到了10点多大壮打电话和我说，允浩喝醉了，不停吵着要回家。我赶到饭馆的时候，只剩下他们两个人。允浩早已经趴在满是酒瓶子的桌子上不省人事了。大壮看我的时候躲躲闪闪，支支吾吾地话都说不不完整。
　　我哑然失笑，他也许已经知道，在他心里应该觉得，很恶心吧。
　　真话最难听，真相最难看。
　　那天夜里，我第一次背允浩上楼。允浩趴在我背上，嘟嘟囔囔地开始讲话，“在中啊…老婆…”
　　“我还以为喝傻了呢，让人家卖了还得帮人数钱吧你……”心里想着允浩还不知道怎么说我们的关系，有些憋屈。
　　“累啊，好累…”满嘴的酒气，累还说话。
　　“累？”我停在楼梯上，心里有些忐忑。
　　“考试累……”允浩咂了咂嘴巴，嘟囔，“我想吃肉……我想在中……”
　　我撇了撇嘴角，却终于笑了出来。我真的害怕他说，和你在一起很累。我甚至想，如果允浩这么说，我会直接松手把他扔下楼去，在我舍得的基础上。
　　拿毛巾给他擦脸的时候，臭小子却忘恩负义吐了我一身。看着衣摆上的脏东西，顿时无语。郑允浩，你这厮不能喝酒就别逞能呗，真是又气又好笑。
　　等把一切弄好，已经过了12点，关机的时候才发现有一条未读信息。
　　【在中，什么时候一起喝酒吧。】
　　大壮的短信。
　　我吻了吻允浩的额头，心里想着，你到底和人家说什么了……

　　快要新年，允浩穿了新的大衣，戴着长围巾和黑框眼镜，显得挺斯文。雨琦看了他好一会，丢下一句“斯文败类”就溜回了房。
　　“大小还合适吧？”我拉了拉他的袖子，听到允浩小声地说，“我还是比较喜欢第一件羊毛大衣……”
　　第一件，就是被我扔进洗衣机洗缩水了那件。
　　“我又不能把它变回原样！”虽然很理直气壮地说，心里还是很难过。那件衣服，也是我最喜欢的。
　　“生气了？”允浩上来搓我的脸，嘻嘻地笑，接而很认真地说，“我爸妈要来。”
　　“啊？！”听闻，我差点没从沙发上跳起来。
　　“老婆，淡定，淡定……”允浩赶紧安抚我，很神秘地趴在我耳边说，“昌珉和智慧，要结婚……”
　　“啊？！”这下我真的大叫着跳了起来。
　　“相信你听到的，老婆，这是事实。”允浩胳膊搭在沙发背上，神情安定，“行了，别站着愣神了。我爸妈是来阻止他们结婚的，而且就在这儿过年了。过来…”允浩把我拉到他身边坐好，说完没一会儿工夫又开始大叫，“呀，在中你怎么又掐我？”
　　“你最近是不是叫老婆叫顺口了，嗯？皮紧了是吧，嗯？”
　　“嘻嘻……好好好，别掐了，真的，疼！疼……”

　　雨琦听说允浩爸妈要来，非常迅速地给韩默打电话，说这段时间不去她那里就去奶奶家，防止变成炮灰……被我狠狠地鄙视了一番。
　　“在中，我要去实习……”
　　“我知道啊。”说完，叼着面包系鞋带。
　　“那个，去张小鱼爸爸那里……”允浩边说边咬嘴唇，我知道他担心什么。
　　“去呗，那个医院好啊，专业。”我接过允浩递过来的包，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郑允浩，我觉得你有做小媳妇的潜质……”瞅准允浩发愣的间隙，脚底抹油赶紧溜。
　　“呀，金在中你给我回来！”多么的气急败坏啊，我可爱的允浩。
　　允浩，你想去做就去啊，我相信你的。
　　“我已经下楼了……”
　　“呀，你慢点跑！那是楼梯，不是跑道……”

　　同事都说年关的时候比较忙，我是彻底体会到了。腊月十七的时候，公司又接到了一个很大的单子，搞得全体同仁加班加点，忙得不亦乐乎。
　　“在中，这么晚了，回去吧？”做售前的胡杏杏凑到我电脑前面说。
　　“嗯，我一会儿就回去。”我握着鼠标，依旧没有抬头。
　　“我等你啊……”杏杏在旁边坐下来，杵着脑袋，“反正我也没事。”
　　“呃，那个，我约了女朋友一会儿去吃夜宵……”我想我的听闻是真的，公司很早就在传说她对我有意思。我想，我不能耽误一个好女孩的前提是，不给她任何希望。
　　“这样啊，那，我先走了。”凳子移动的声音，那些慌乱的碰撞想必和人的内心世界一样。望着那个抓着包快步离开的背影，我十分歉疚。
　　对不起，我已经有了爱的人。
　　正想着，手机响，是允浩。
　　“哦耶！我爸妈不来了，那俩孩子回家被训，哼哼……”允浩兴奋地大声说话，我赶紧把听筒往旁边移了移，虽然那个人是郑允浩，我还是小小地鄙夷了他一番，“对了，你什么时候回来？”
　　“马上，我要收拾了。”摸过包来，开始装东西。
　　“那我等你回家。”
　　嗯，回家。

　　晚上躺在床上，允浩兴奋地滚来滚去。
　　“用得着这么高兴？”我拍了他脑门一下，撇了撇嘴，“你还是不是亲生儿子啊？”
　　“难道你不高兴？”允浩凑上来咬了我的手指一下，我顿时觉得热了起来，这么久以来我一直怀疑，一个人的定力到底有多大，前一秒还如同孩子般的纯真，下一秒眼神里深邃的都是欲望。
　　“在中，我们很久没有……”允浩的沉着嗓子说着，手伸进了我的睡衣。
　　“嗯……允，别摸那里……”
　　“反对无效……”
　　激情过后，我躺在允浩汗湿的胸膛上，听到他问，“过几天你生日了吧？”
　　“嗯……”要睡着了。
　　“想要什么礼物？”允浩把被子拉了拉，怀抱也跟着紧了。
　　“没想好……”往他怀里拱了拱，只是觉得累。
　　“你每次都不知道要什么……要不我给你催眠问问你得了，真……啊，疼！”
　　我赶紧揉了揉允浩的下颌，好奇地问，“你学会催眠了？”
　　“是啊，一下子抬头被你撞死，脑袋这么硬……”允浩撅着嘴，还在为我忽然抬头感到懊恼。
　　“那我知道要什么礼物了。”看着允浩认真听我讲，我故意停顿了一下，接着说，“我要你给我催眠。”
　　“不行！”允浩一下子回绝了，松开我转过身子去。
　　“我就要！”我抱着他的腰，紧紧地贴着他的背，“允呐，求求你了，给我催眠吧，肯定很好玩，就当给你练习了嘛！”
　　“哎，那个怎么能好玩呐，胡闹。”允浩转过身来，与我对视。
　　“我真的想试试……多好啊，你还省钱了啊……”我戳着允浩的胸，见他仍旧没有点头，只好凑上去吻他，心想，我就不信你不答应。
　　“好啦，真是败给你，别亲了……”
　　“真的同意了？”见允浩无奈地点头，我乐呵呵地搂紧允浩的脖子，“允浩，就知道你最好了，嘿嘿……”
　　“我要奖励。”我刚想问什么奖励，允浩就把我压在了身下，用行动告诉我他想要的。
　　不过我喜欢催眠这个礼物，才不和他计较。

　　腊月二十，周六，不上班，真是天助我也。允浩一再地确认我是不是要催眠，最后被我狠狠拍了下脑袋，“我确定一定以及肯定，我金在中，要你郑允浩给我催眠！”
　　看着允浩郁闷地耷拉着脑袋，我不得不去激励下我的医生，“哎呀，是我自愿的，你要是催不好，就说明你不认真学习，你不认真学习说明你不上进，不上进就说明不爱我……”
　　“停！停！停！别和爱不爱你扯上关系，我真是怕了你了……”
　　最后允浩要我躺在床上，我闭着眼睛想着允浩快点来，越想心里除了期待反倒有一点小小的紧张。直到允浩的温热的手轻微从我额部到两颊到双手的反复移动。“在中，不要紧张，放轻松……你的眼睛开始疲倦起来了……你已经睁不开眼睛了……你全身越来越沉重，头脑越来越模糊了……你就要瞌睡了……睡把……熟睡吧……”
　　不知道什么时候睡过去，睡了多久，只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允浩满脸的泪，抱着我哭得像个孩子。
　　“允浩，你怎么了，怎么了？”我很害怕，我从来没见过这么没防备的允浩，这么无助的他就连我“自杀”那次也没有表现得这么明显。
　　“允浩，你别哭了，我是不是说什么不该说的话了？”我在这边着急地问，允浩却还是自顾自得哭，那些泪犹如绝提的水，我怎么擦都擦不完。
　　“你别这样，我错了，我不要你给我催眠了，我真错了，我……”我手忙脚乱地给他擦眼泪，我的手都在发抖。原来高高兴兴的生日，生生被我给搞砸了。

　　接下来的几天都很不正常。
　　允浩甚至乖乖地不用我吩咐就去洗碗，还洗得很干净。我再次确认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心里很是不安。
　　“允浩，你回家过年吧。”吃晚饭的时候，我说，“我给你买了车票，你都多久没回家了你，明天我去送你。”
　　“我……”反驳最终还是消失在喉咙里，允浩低着头继续吃饭。
　　“不能做个不孝顺的儿子，今年你回家过生日连带着过年。”夹了一块牛肉放到他的碗里，我认真地说，“回家别惹你爸生气啊。”
　　“知道了，我很快就回来。”从餐桌两边握住我的手，很俗套也很浪漫。听到允浩这么说，忽然觉得很踏实。这个孤单的春节，却一点也不觉得寂寞。
　　送允浩上了车，在车站我看到了一个我以为这辈子也不会再见的人。
　　我的爸爸。
　　他手里牵着一个小孩子，看到我的时候，原本逗笑的脸愣在了那里。
　　“在中，你，这些年过得好吗？”他以前骂我，骂得很顺嘴，这时候连一句问候却也吞吞吐吐。
　　“很好，你呢？”他老了很多，鬓角多了很多白发，不知道为什么那些很多年就表示的恨在这里却那么苍白无力。
　　我的心底开始酸涩。
　　“还不错，这个是我儿子，叫念在……”他把孩子抱起来，温柔地冲他笑，“念在，叫哥哥……”
　　“哥哥。”喏喏的声音，那么甜。小孩子摇着手臂，想要我抱。我捏了捏他的小手，微微地扬起了嘴角。
　　“真乖。”
　　“在中，你，读大学了吧？”
　　“嗯，我已经毕业了。”我想我看他的眼神肯定在躲闪，我觉得我害怕，原本不应该有的相见，在火车站这么煽情的地方来到让我更加措手不及。
　　“你怎么到北京来了？”
　　“哦，念在妈妈生病了，我们来北京看病，今天就回去了……”
　　念在念在，还想着我吗？为什么我妈妈一个人躺在床上，孤零零的抑郁成疾，却没有一个可以靠的肩膀……你说这话的时候，苍老还是充满温情，难道要我想这是真爱，忘却那些旧日的伤和痛……
　　“哦，那我先回去了，我还要工作，你们坐车注意安全。”匆匆离开，这么多年我仍旧不能淡忘。
　　我的父亲，现在已是他人父。
　　我不确认自己已经原谅，只是我明白，我从来没有真正的恨过。如果有三个人，爱情总会让一个受伤，否则就是两个人受伤，也许还是三个人。爱情没有错，在这边错了，在另一方就是对的吧。我已经不想弄清楚这些，淡了的就让它淡去吧。

　　允浩的Q大通知书来了，虽是预料之中的事情，但我心里还是很开心。趁着他写论文答辩之时，我上网投了好几份简历，也谎称要去出差去Q城，其实是面试。庆幸的是，工作很好，待遇也都不坏。
　　我先斩后奏的作风允浩并不乐见，不过这次却很开心地抱着我转了几个圈。雨琦因为5月那场地震一直郁郁寡欢，见我都做好了去Q城的准备，更是心情低落。问她，她只是说，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你走了我就少了个大麻烦，我应该笑吧。
　　说这话的时候，雨琦表情冷漠。送站的时候，她趴在我肩上，鼻涕眼泪蹭花了我的衣服。
　　有很多话我不知道怎么开口，最终只能不语，听她们嘱咐不断地点头。
　　我想说，雨琦你啊，好好考虑考虑北灿，别没心没肺的，在中哥不在要好好照顾自己……
　　我想说，姐，你都多大了，找个男人吧，别一个人，别总想着自己什么都可以……
　　我想说，这几年谢谢你们，我不会忘了的，我会想你们……
　　我还想说，我会幸福的，你们别瞎操心，把我当成小孩子……
　　直到火车开了。
　　直到火车驶出了站台。
　　直到一样的天空，我看到了不同的城市面孔。
　　直到允浩说，在中啊，我们到了，你再不下车火车又要开回首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