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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徐莹月要出嫁了。
      姊妹们都很同情她。
      因为她这婚事里很有些不可说。

      明面上,是她的嫡长姐徐望月在婚期在即之时,忽然得了重病,于是由父亲徐大老爷出面与亲家协商,取得了亲家同意后,将出嫁人选顺次更改成了庶次女,但事实上,这番话糊弄一下外面的人还行,自家府里的大小主子们,多半都是知道实情的。

      徐望月康健无比,她那所谓的“病”起于她在一次出门做客时,见到了隆昌侯府的世子爷,世子爷对她一见钟情,当时就有求娶之意。

      往前倒推十来年,徐家也不是一般人家,当年徐老太爷还在世,任着内阁次辅兼太子太傅,不但皇帝看重,太子也对这位老师深为敬重,若不是内阁一般是按着入阁次序的资历在排,徐老太爷首辅都做得的。

      但虽然如此,朝廷上下也都默认这不过是个时间问题,当时的郑首辅年事已高,致仕是迟早的事,徐次辅年富力强,正可以作为辅政重臣辅佐太子登基——

      人算不如天算,太子一场急病没了,变成了先太子。

      皇帝暮年丧子,十分哀痛,不上两年,驭龙宾天,皇位遗诏传给了二皇子。

      一朝天子一朝臣,二皇子怎么肯用教导先太子多年、跟先太子一脉关系密切无比的徐老太爷。
      不但不用,还要打压。

      徐老太爷一口郁气梗着,眼看仕途无望,只得抽身退步,本想专心培养下一代,不料因他先前的精力都耗在了先太子身上,对自己的儿子疏于管教,此时再回头来照管,晚了。

      徐家三子,一个赛一个地烂泥扶不上墙。

      徐老太爷累死累活,只把长子拉扯到凭个恩荫入了仕,在工部做了个从六品的寺丞,而以徐大老爷的资质,闭眼前能做到四品就是顶天了。

      徐老太爷因此郁郁而终。
      他一去,徐家更以飞一般的速度往下败落。

      赘叙前事,乃是为了说明在这种情况下,徐望月能被隆昌侯世子夫人这个头衔砸中,是多么弥足珍贵。

      要说她原定的亲事也不是不好,乃是徐老太爷还任着次辅时亲自定的,选的是当时的刑部尚书方家的长孙,方家是世代书香,清贵之门,与徐家堪称门当户对。

      就是吧,这门户太对称了些,不但风光的时候一齐风光,败落也一起败落了。

      方家的问题倒不是子孙不肖,而是人丁稀少还短命。

      十年前,方老太爷致仕还乡,膝下独子本已考中了进士,算是后继有人,但天命难测,方大爷连选官都没等到,当年就病逝在了京中。文官家没有现成的富贵等着,方老太爷再是一部尚书,子孙接续不上去,一断层,就大不如前了。

      徐望月久已对这门亲事不满,但先前没有别的头绪,这婚约自幼定起,京中无人不知,便也只好委委屈屈地拖延了下来,眼看着婚期将近,方家那边都来了人知会商议过,她的嫁妆也备好了,黯淡低落的前程里,却忽然出现了一道闪闪的金光。

      方家那长孙听说喜好玩乐,不成器得很,直到去年才只将将考中个秀才,她嫁过去,出门交际,人家再客气也只好称呼她一声“秀才娘子”,跟隆昌侯府世子夫人怎么比?!

      徐望月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就背弃了她看不上眼的旧婚约,徐大老爷和徐大太太得知后,对此深表赞同。

      现在这桩美事里唯一不谐的就是她需要解决一下她的旧婚约。

      直接退婚最简单,但方家那边洞房都布置好了,婚期就在五月里,这时候退寻什么理由都无法解释,重病?除非她能一直病下去,否则这头退了,不上两个月跟隆昌侯府定了新婚约,方家除非一家白痴,才不知道里面有什么鬼。

      人家但凡有一分气性,闹上门来,徐望月的美梦就得破灭——她能够到的最优选择是隆昌侯世子,隆昌侯世子的最优选择可不是她,世子爷可匹配的贵女多了,她出不起一点差错。
      不能退,就只能想法糊弄解决。

      徐大老爷夫妇殚精竭虑,最终想出了这么一个李代桃僵的主意。

      长女有好前程不能赔到败落的方家去,底下的妹妹们还有好几个嘛,随便挑一个就是了,徐莹月以其适合的排序与年龄及怂弱的性情光荣中选。

      徐大太太为此长舒了一口气,把庶女叫过去,八百年罕见地和颜悦色,将这事通知了她。

      徐莹月呆滞过后,低下头来,默默无语。是一贯的怯懦少言。

      徐大太太也不需要她说什么,乖乖听话老实代嫁就成了,哪有她表达意见的余地。
      所以现在还用“代嫁”这个词,是因为——

      “二姐姐,你往后可怎么办哪,”跟徐莹月关系不错的徐家三姑娘怀月抹着眼泪来给她通风报信,“我听姨娘说了,老爷根本没派人去江北,方家不知道换人的事,你就这么过去,方家要是不肯认,你——你的日子可怎么过啊,呜呜。”

      这事说起来荒唐无比,然而确凿是徐大老爷的手笔,他自有他的算计:提前派人去告诉方家,万一方家不同意呢?文人都好讲究个无聊的风骨,如果方家就是要等徐望月病愈,那岂不是白白生事。

      不如闷不吭声先把人弄过去,京城江北远隔千里,只要姑娘进了方家的门,就是方家的人了,退回来也是已经坏了清白,方家坏了徐家女儿的清白,还好意思闹?方家那哥儿可是要走科举的,这一闹,也是断他自己的前程。

      这其中的逻辑很不严密,甚是愚蠢,但徐大老爷要不是这个脑回路,他也不能在老太爷去后,短短七八年就把家业败成如今这个样。总而言之,他就是要这么干了,并且觉得很有道理。

      至于会把女儿坑到多惨,那不在他的考虑范围内。

      徐莹月呆呆地坐了好一会:“——哦。”

      徐怀月急得要去晃她:“二姐姐,你快想想办法,不能再这么好性儿了,这可是你一辈子的事。”

      徐莹月沉默了一会,她的脸庞文秀而白嫩,透着一股无辜的软糯劲儿,好像谁都能欺负着掐她一把似的,她出口的话也很没出息:“我没有办法。”

      徐怀月急得要坐不住,努力拧着眉头想替她想个主意,道:“二姐姐,要么,你去求求老太太。”

      徐莹月只是摇头:“没有用,老太太不会理我的,现在没有什么比大姐姐的亲事更重要。”
      徐怀月知道她说的是实情,连连叹气,又站起来绕圈。

      徐莹月仰头看她,欲言又止,片刻后缓缓道:“三妹妹,我已经这样,你不必管我了。你今年十五了,婚事恐怕也将不远,你叫你姨娘多留些心,不要事到临头吃了亏。”

      徐怀月眼圈又红了,她坐回去,道:“我知道,姨娘私下悄悄有跟我说——可是也说不出什么来,我和你一样,终究还是握在老爷太太的手心里。都说婚姻是父母之命,真把我嫁给什么浪荡子,我又能怎样呢。”

      徐怀月又闷坐一刻,无计可施,只有告辞去了。

      底下的四五两位姑娘,各自从不同的渠道知道了徐莹月这桩坑人的婚事内幕,陆续都来晃了一圈,安慰她两句。

      徐家一共五个姑娘,都不同母,除大姑娘徐望月外,另四个都是庶出,平时没少为一些针头线脑的事拌嘴闹矛盾,但此时却是有志一同地生出了些兔死狐悲的伤感。

      今日是二姑娘,明日就可能是三姑娘四姑娘。

      应当支撑门庭的男人们不争气,困于深宅的女人们就朝不保夕。

      妹妹们都没空手来,或是钗环绣品,或是笔墨书画,算是送给徐莹月添妆的,只是气氛上实在没有一点喜气,每一个都是带着一片愁云来,又顶着一片惨雾去了。

      婚期一日比一□□近。

      徐大姑娘安安稳稳地病着,徐二姑娘处忙乱无比。

      方家祖籍在南直隶下属江北淮安府,徐莹月就要去往那里完婚,一去这么远,怎么预备好像都不够,尤其时间本来又这么紧。

      临行前一晚,徐大太太第二次把徐莹月叫了过去,嘱咐了她一些话。

      中心思想是:务必听话,老实,好好到方家去,去了就不要回来,死缠烂打也要赖在那里,如果无论如何赖不下来,那就死在那里,以全清白。

      徐莹月的生母是从外面买来的丫头,早早病逝,徐莹月无人护佑,在府里像个影子般长到了这么大,谁都能踩她一脚,养出了她兔子一般的胆子,听着徐大太太这样的话,她也只懂得说:“是,我——”

      她埋下了头去,声音低低地道,“我是方家的媳妇了,我不会回来的。”

      徐大太太满意极了,头一遭觉得庶女也有看着顺眼的时候,挥挥手,很大方地叫她早点回去休息,免得明早起不来赶路。

      徐莹月站起来走了,很老实地回去了自己的院子里。
      丫头金铃迎上来,目光中含着窥视:“姑娘回来了,我叫人打水来,姑娘洗了就安歇吧?”
      徐莹月点一点头,顺从地沐浴入睡。

      金铃悄悄瞥了眼她,见她丝被掩到下巴,双目安稳闭着,就吹熄了灯,轻手轻脚地出去,往正院去。

      “……睡了,什么也没说,也没哭。”金铃躬着身,向徐大太太禀报着。
      她原就是正院里的丫头,打从代嫁的信定下后,才以帮忙徐莹月收整嫁妆的名义拨了过去,这其中到底几分是帮忙,又几分是看管,就各人肚中有数了。

      徐大太太放心又略觉怪异地点了点头,向立在一旁的陈嬷嬷道:“这丫头怎么像根棒槌似的?针戳上去都不知道叫一声痛。”

      陈嬷嬷笑道:“二姑娘能叫什么?她打小就是这么个性子,五少爷那么点大的人,都能把她欺负哭了。只要她不坏了我们大姑娘的事,别的太太很不必为她费心。”

      这一说,徐大太太就点了头:“不错,等那丫头走了,望月这里也要抓紧了。”

      这对主仆因为太不把徐莹月放在眼里,都选择性忽略了一个问题——既然徐莹月被八岁大的弟弟都能欺负哭,现在她遇上的事更为严重,几乎没有活路,又怎会不哭?

      **
      徐莹月其实不是不想哭。

      她实在哭不出来。
      从知道要代嫁起,她每时每刻都忍不住想笑,又怎么哭得出来。

      静夜里,她睁着眼,听着窗外春风拂过枝叶的轻微簌簌声,听了一阵,忽然翻身趴伏到枕头上。
      不这样,她恐怕压服不住自己越来越快的心跳声,惊醒外间罗汉床上守夜的丫头。

      明天,她就要出嫁了。

      嫁去方家,嫁给——方寒霄。

      单是想到这个名字,她的心跳就又快了两拍,脸热,唇角还禁不住地要往上飞。

      她把丝被裹过头顶,整个人都藏到了里面,只着中衣的身子蜷缩起来,缩成了小小的一团,掌心按到心脏上,试图让心跳缓和一些。

      但是没用。

      她从来不敢同任何人吐口的隐秘念想,从前偷偷想一想都觉得自己很不要脸的越轨念想,居然,有成真的一天。

      她曾无数次痛责自己,不应该对方寒霄有非分之想,不能那么不要脸,可是再怎么自责都没有用,她就是管不住自己,就是要想。

      想那一面之缘,想他锋锐的剑眉,勾起的嘴角,微哑的声音,想那个不可能。

      想的时候,她就自我安慰,她就想一想,什么也不做,她也没有本事做,就是想一想还不行么,谁也不会知道——然后想完了就后悔。

      她想自己在做什么梦啊,成日惦记长姐的未婚夫,她简直是个毫无廉耻的姑娘。

      她陷在这种煎熬里,没有任何人可以诉说,甜蜜是自己的,痛苦也是自己的,足足三年。

      嫡母把她找去通知的时候,她整个人都是懵的,只是疑心自己陷在幻梦里,唯恐要醒过来。

      徐大太太说什么她都没有意见,嫁妆什么的,她完全不多置语,只怕徐夫人嫌她不听话,不叫她去代嫁了。
      ……这个想法也很不要脸。

      所以她羞耻得连对着徐怀月都说不出来。

      不过,她说了徐怀月也不会相信的,只会认为她在安慰她。

      毕竟这么尴尬地代嫁过去,谁会认为是一桩好亲事呢,只有——只有她。

      方家怎么对她她都不怕,她要嫁给方寒霄了呀,一想到这一点,她就从一颗怂胆里挣出了无穷勇气。

      徐莹月咬着唇,在一片黑暗里打定了主意,无论方家怎么嫌弃她,她都不会回来的,她就是要赖在方家。

      她想着捂了脸,反正……她也不是第一天没廉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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