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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第 20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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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谢召:“……”
自家小姐的脸色变了几变,坐在一边的覆雨抱着包袱,无奈抬眼望向马车顶篷,装作什么也没听见,感觉自己非常多余。
时湛和谢召面面相觑片刻,相对无言。
一时间,周遭只剩下寒风凌厉,马蹄哒哒,车内气氛也仿佛被冻住了。
无话半晌,谢召和时湛似是同时下定了决心,几乎是同时开口:
“对不起。”
“对不起。”
异口同声的。话音落下,两人又均愣了一下,旋即又同时改口:
“无妨。”
“无妨。”
谢召:“……”
时湛:“……”
覆雨在一边终于听不下去,哀怨地开口了:“二位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啊。”
心有灵犀的二位非常默契地没有扭头看她,只是谢召借着窗外露出来的惨淡的月光,不经意间看到了时湛有点泛红的耳廓。
车里一时无话。
因着前些日子战乱的缘故,官道早已切断了。夜里无星,马车飞驰在群山深林间,远处寒鸦夜啼,余音消散在绵延百里的高山流涧。
车轮滚滚碾过沾染着细雪的枝丫枯草,数十里内空无一人,只余下死寂的惨然墨色,浓重地晕染不开。
时辰将近半夜,马车停在一处林间空地做休整。
覆雨精疲力尽,未卜的婚事好似沉重的山石压在心头,早早就依靠在马车里睡着了。谢召给她盖好摊子,点燃一盏灯,轻手轻脚下车。
不远处溪边有篝火燃起,谢召循着亮光走去,见时湛生了火,正在火边烤着什么东西,香气阵阵扑来。
谢召问:“烤的什么?”
眼下这天气,飞禽走兽早就不见踪影,他上哪里找的猎物?
“难不成你是打算一路都啃干粮么?”时湛一边把烤熟的肉熟练地翻了个面,一边说,“我嘴刁,这些都是腌过的,我从侯府带出来的呢。”
说着,他凑近了烤熟的肉闻了闻,毫不见外地咬了一口。
“有点寡淡,但还成。”他含糊不清地说,熟络地把手里的肉递到谢召面前:“小纸人,你吃不吃?”
他看着谢召脸色,又补充道:“你别嫌弃我就行。”
谢召把目光收回来,盯着面前烤的黑糊糊的食物,心道:都烤糊了,能好吃才怪呢。
其实她作为一个纸人,对事物没什么需求,但她还是就着时湛的手,咬了一口。
......味道居然真的还成。
时湛不知从哪摸出个油纸包,将手中的肉裹了一裹,递给谢召:“喏。”
谢召摇摇头:“我不饿的。”
纸人不饿,也不会饿。对于谢召而言,吃不吃东西都是无所谓的事情。更何况,她本来物欲就极低,转世之后已经辟谷多时。此时咬一口已是破了戒的。
时湛想了想,道:“一个人吃怪没意思的,你就当陪我吃吧。”
两个人坐在冰冻成冰的溪水边,耳畔皆是朔风萧凉。无穷无尽一般,再也等不到来年东风吹来第一朵桃花。
谢召望着远处山河邈远茫茫然,忽然觉得冷。
时湛手里拿着的油纸包还是热的,此时此刻两人对坐空山,谢召犹豫片刻,还是接过了时湛手上的食物。
对方冲着她扬唇一笑。
她望着对方长长垂下的睫毛和掩在睫毛阴影下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忽然想到,若是在太平年岁,时小侯爷也应当是五陵年少、意气风发的少年郎。
打马行过长街的时候,应该也会惹得闺中小姐暗自红了脸。
她盯了半天,没注意到时湛脸上的笑容都僵了,换上了满面疑惑的表情看着她:“我脸上,有东西?”
谢召有点尴尬:“......”
她在这个尴尬的关头想起了早前马车里时湛那个叫人有些尴尬的提问,登时有些头疼。
“小侯爷。”谢召用脚轻轻踢了踢他的靴子。
“我喜欢什么不作数的,你得问你未来的新娘子。”谢召语重心长地说,“况且,要说我自己的话,我也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时湛看着她,似乎有点茫然,过了半天才反应过来她是在回答他很早之前的提问,问道:“为什么?”
谢召说:“因为我不会嫁人了。”
她说完,才发觉这话有点儿歧义。什么叫“不会嫁人了”?明明她也没嫁过人。
但其实这话也没说错。从前她还是公主的时候,曾经差一点儿就披上了嫁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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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时候叛军已起,从南到北连破三城,直指盛京城而来,所向披靡。叛军麾下的少年将军也在那个时候名声大噪,战无不胜的威名随着大魏的垂垂老矣而迅速传遍了整个中原大地。
少年将军,俊朗如星。如果不是他手持刀戟杀人如麻,倒还真是闺中少女的梦中情人。
谢召的父皇也就是在那个时候动起了脑筋,想要塞个女儿给他做夫人,以此试图与叛军示好,求的片刻的喘息时间。
但宫里待字闺中的公主只剩下霜华公主一位。
彼时谢召年纪尚小,性子又倔,皇帝犹豫了一阵子,害怕她不愿意嫁,于是瞒着谢召,派了使节去了敌军的军营。
皇帝本来并未抱什么希望。
谢召年纪小,年幼时因一场大病在宫外住过好一阵子,从此养成了一副野性子,用皇帝的话来说就是“浑身上下长了刺”,和她那些柔顺温婉的姐姐们截然相反。
皇帝也因此不喜这个最年幼的女儿。
使节见了这位传闻中战无不胜的战神将军,哆哆嗦嗦摆明了来意,没想到少年将军看了她的画相,居然轻笑了一下。
“回去告诉你家小殿下,”将军说,“若她愿意嫁,我就娶她。”
使节没想到他答应得如此轻易,三寸不烂之舌还没来得及施展,一时呆了:“……啊?”
“公主是贵人,鄙人久仰公主大名,从未敢妄想与公主结为良缘。”小将军说着,背过身去,忽然压低了声音,笑问,“但你家殿下……是真的愿意么?”
霜华公主当然不愿意。
使节回到盛京,谢召才知晓这么一桩事,差点没直接气厥过去。她在皇帝殿前跪了一夜,终于等到了她父皇见她一面。
“儿臣不嫁贼人。”
当时她还不是纸人,夜色深重,寒气渗骨。谢召双膝跪在地上,冻得发麻,却依旧腰板挺直,目光灼灼地仰头看着她父皇。
可是皇帝垂眼看了她一会儿,满眼的怜悯:“霜华,别这么说你夫君。”
“我不要这样的夫君。”谢召毫不掩饰脸上的厌弃之色,说,“他俘我百姓、夺我江山,不是贼人还是英雄么?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嫁!”
皇帝沉默了一会儿,过了半晌,一声嗤笑,随即拂袖而去。
“你若是想死,朕不拦着你。”皇帝眼底冰冷,淡淡道,“但你父皇还不想死,所以你必须给朕活着——无论你怎么想,这门亲事,你必须答应。”
后来亲事当然没结成。
叛军依旧北上,她父皇带着他的后宫三千佳丽忙不迭逃之夭夭,谢召独守盛京城,这门亲事就这样不了了之。
她父皇苟且偷生,而她却从城墙下一跃而下。
冥冥之中倒是也印证了她和她父皇当初的那段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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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世上,有多少女子会坦坦荡荡地说“我不会嫁人”?
时湛听了她这番多少有些离经叛道的话,倒也没显得太惊讶,仿佛已经料到了她的答案似的,抿了抿嘴,“哦”了一声。
谢召觉得,这大概是因为,他知道自己不能算得上是正常的“人”。
她想了想,补充道:“我也不知道还有几年可活,所以——”
她话还没说完,时湛忽然开口打断了她:“你这小纸人说什么呢。”
他撇开眼睛不看她,嘴上却说:“你说点吉利话,别瞎说。”
谢召摇摇头:“可是我不能骗自己。”
她指了指自己的心口,轻声说:“我老爹扎纸人的手艺,若是排第二,没有扎纸匠能排第一。我才醒过来三月有余,这纸壳子就开始破损,我看我能撑两年就该感恩戴德了。”
时湛望着面前的篝火簌簌,不讲话了。
谢召想了想,道:“不过若是我嫁人,只要是心意相通,绣纹是什么样的我大抵也不会在乎。鸳鸯戏水就戏水吧,针脚粗陋就粗陋吧,既然是对方亲自绣的,那我也可以姑且忍了。”
寒意渐深,一阵冷风吹来,时湛打了个哆嗦,咳了一声:“你去休息吧,我守着。”
谢召眉头一皱,本能就要反驳他:“你行么?你这弱不禁风的,别明天早上已经僵了。”
时湛:“我不行,你难道行么?”
谢召莫名其妙地看着他:“我当然啊,我又不会冷。”
没等她反应过来,时湛已经一副大无畏凛然的样子站了起来:“我守。”
谢召睨他一眼,还是有点担忧:“你是真的没问......”
她忽然莫名想起了前几日在郗娘子的魇阵里,时湛一个人面对那些没有脸的侍卫家臣时的场景,质疑声在舌尖转了一圈,最终还是没说出口。
“好吧。”她终于妥协了,迈步往马车那边走。
走了几步,又不放心似的,回头对着时湛叮嘱:“若是有事,记得叫我。别一个人硬撑。”
“哎。”
时湛一直看着她的背影消失在远处,直到看不见,才转回头。
他脸上的笑意消失不见,面向着苍茫雪意的群山和粼粼跳动的火焰,挺直的脊背弯下去,把脸埋在手掌里,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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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日之后,一行人风尘仆仆来到了广陵城外。
谢召掀开帘子,从车内探出半个脑袋,皱眉举目:“怎么了?”
官道宽广,广陵城巍峨的城门近在眼前。只不过城墙之下,城门紧闭,只余下要进城的人马排起长队,滞留在城门下。
时湛跳下车,叫住了前方一个商人打扮的人:“这是怎么了?”
商人回过头来,目光在时湛身上打量了一圈,忽的将时湛拉至一旁,低声道:“爷,我看您这打扮像是贵人,若是没有急事,还是别进城为妙啊。”
时湛问:“为什么?”
商人瑟缩了一下:“这城里啊,闹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