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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第 14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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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原来这个名字,是他娘亲给他起的。
时湛静了几秒,忽的微笑起来,道:“好名字。”
脚步声音临近,郗娘子安安静静地听着,声音含着笑,却又像是在叹息:“以后若有机会再见......”
说着,仿佛想起什么,又倏而摇摇头,苦笑一声:“......罢了。”
谢召忽然想起,她老爹和她说过,人临终前执念最深,故而大多数阵主在阵中所呈现的都是生前最后的模样。
所以,郗娘子,大概是没有她所说的“以后”了。
就在此时,从地下深处传来一阵嗡鸣。
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地面就剧烈颤动起来!
时夫人身边的一根竹竿毫无征兆地倒下,谢召听闻声响,飞快拉过时夫人闪到一边,堪堪躲过砸下倒地的竹竿:“小心!”
——时间越靠近阵主死亡的时间,魇阵内部就越不稳定;若是阵主死亡而阵不得解,那他们就会被困死在这里。
这么看来,留给时湛和谢召的时间不多了。
谢召正思索着对策,她身边的时湛忽然上前了几步,在背对他们的郗娘子身后停住脚步,伸手拍了拍她的肩膀。
谢召眉心一跳。
在阵中,随意招惹阵主的人,大多都得付出极为惨痛的代价——这是谁都懂的道理。
这人又要作什么妖,自寻死路么?
情急之下,谢召来不及多想,脱口而出:“时湛!”
时湛:“......”
刚刚给年幼的儿子取名时湛的郗娘子:“......”
在一旁的时夫人:“......”
反应过来的谢召:“............”
天可怜见,她真的不是故意的。
谢召一贯没什么表情的小脸更白了,眉头紧锁地往后退了半步,结果心慌意乱之下,一下踩上了方才倒下的竹竿,险些仰面摔倒。
郗娘子听了那一声“时湛”,终于有了动作,滞慢地、艰难地转过身来。
她眼眶里噙满泪水,眼周通红,又努力控制着自己不掉下泪来,昂头看着站在她面前的已经比她高了一个头的青年。
丰神俊秀,眉目舒朗,尤其是那双眼睛,和她尤为相像。
她喃喃道:“你是......”
这一刻,空气似乎凝滞了一下。
谢召站在距离两人几步开外的地方,暗自攥紧了五指,生怕郗娘子突然发难。
时湛点点头,看着她的眼睛,应了一声:“母亲。”
郗娘子泪如雨下。
紧接着,震颤的大地重归平静。
四周的景象悄然发生了变化,身后的脚步和兵戈声倏而褪去,轻而薄的雾气升腾,徐徐笼罩山中草木,也将他们裹挟在其中。谢召攥紧的手指在身旁松开,眯了一下眼,紧紧盯着不远处的那两个人。
一片朦胧间,似有微风携着梅香拂过脸颊。
不多时雾气散了,谢召眨眨眼,愕然发现,他们站立的地方似乎还是原先的山林,却又好像不是。
草木蔓发,竹叶青翠,一片盎然。
分明方才还是萧瑟冬夜,此刻却好似突然入了春。
方才站在她身旁的时夫人不见了,与时湛相对而立的郗娘子也变了一副模样。
总是挺直的腰背塌陷下去,乌黑长发化为银丝。眼角眉梢爬上深深的褶皱,赫然是苍老的模样......是她没有经历过的,垂垂老矣的模样。
虚相消散,景色流转,这是他们触碰到阵主的执念了么?
这是破除魇阵前的最后一步,也是整个阵中最为脆弱、也是最为危险的地方。一旦阵主情绪不稳,他们就是死无葬身之地。
谢召依旧绷着神经,不由自主放轻了脚步,屏住呼吸走到时湛身后,这人却像背后长了眼睛似的,忽的伸出手,将她的手牢牢攥在手心。
谢召愣了愣,手指一抖,抬头看他。
不知为何,当着郗娘子的面,她突然有点心虚。
时湛却没回头,察觉到她微小的动作,将她的五指攥得更紧,幅度很小地用手指在她手背上拍了拍,像是个下意识安抚的动作。
两人的动作被郗娘子尽收眼底,苍老的脸上露出一个有点苦涩的微笑,喃喃道:“长这么大了啊。”
时湛沉默片刻,望着她,开口说道:“我在山下过得很好。”
郗娘子垂下眼睛,长长的鬓发随风飘扬,站在时湛面前,显得她佝偻的身影愈发单薄。
她沉默了一会儿,终于开口道:“我在这儿等了这么多年,早就不指望着等到什么人啦。没想到,居然等来了你。”
谢召有点震惊地抬头:“您知道......”
她正惊讶于郗娘子居然知道自己已经身故的事,可话说出口,又觉得有点冒犯,于是倏而住了口。
郗娘子却颔首:“嗯。”
谢召问:“为什么?”
她这话问得没头没尾,可郗娘子居然听懂了。
“我走的那天刚好雪停,是姜家的女公子带阿湛下山的那晚。”郗娘子看着时湛,又望向谢召,笑容苦涩,“那是多久以前的事呢?五年?十年?太久了,我都记不清啦。”
“我就站在这里,看着她抱着阿湛,身影消失在林间。身后的侍卫穿兵戴甲,把我押回屋去,然后几个人按住我,掏出了短刀。”
她从没流过那么多血,躺在暗室冰凉的地面上,仿佛浑身的血都在那一晚流光了。
“我躺在地上,仰头望着上面挂着的观音像,心里想着,若是我能换一两个无辜的姑娘的性命,那倒也不算很亏。”她缓缓开口,“我可是到最后,我却心里想着,若是阿湛长大了,知道了我把他送下山的事,会不会怨我?他若是知道了我的这些事情,会怎么看待我?”
她看不到他长大成人,也等不到自己满头白发、子孙满堂的那一天。
可这些至死都没成全的遗憾,居然在这里误打误撞实现了。
郗娘子说着,颤颤巍巍伸出手来,有点犹豫地抚上时湛的面颊。
时湛摇头,轻轻说道:“您永远是我的骄傲。”
声音不大,却掷地有声。
郗娘子笑得平静温和,可一眨眼,眼圈却又红了。
这么长时间,她一缕魂魄被孤零零困在空无一人的深山黑夜里,这下终于可以放心走了。
她又转向谢召,眉眼弯弯,笑容慈祥:“也辛苦你啦,小谢姑娘。你们送我一程不容易,我耽搁的时间太久,也该上路了。”
周遭的景物开始模糊起来,雾气再次升腾,渐渐笼罩了郗娘子的身体。
“若是能在人世间遇见你们,该多好啊。”郗娘子叹道,“若是有机会,我还想带你们回一趟广陵,去看看那里的亭台水榭、春风桃花......”
还有郗府落败的院子里,那株她亲手栽下的梅花,还长得好不好?
“若是有缘,就等来生吧。”她摇摇头。
清风拂过,不知从哪里吹来几瓣梅花,时湛伸手捉住,想把花瓣别在郗娘子的鬓角,可苍白的手指触碰到她的额角,却碰了个空。
她的身影渐渐变得透明。谢召知道,这个魇阵快要破了。
谢召忽然开口问道:“夫人,您还有什么愿望么?”
郗娘子想了想,说:“若是你们出去了,还能找到山上的屋子,就麻烦把我的......遗物,带回广陵去吧。这么多年了,我也想回家啦。”
“对了,若是你们还能见到姜家的那位女公子,替我和她说一声谢谢吧。”
谢召点头:“好。”
郗娘子的目光定格在谢召身上,半晌,拱手向谢召行了个礼。
她的身影在雾气朦胧中逐渐变得模糊,最后叹道:“我们郗家,这下是真的一个人都不剩啦。”
话音落下,魇阵中忽然狂风卷起!
风声呜咽,犹如悲鸣。树叶扑簌簌落下,枝丫折断,四面八方的风汇聚成漩涡,咆哮着向郗娘子奔去,瞬间将她团团围住。
谢召看见她薄唇开阖,却听不见她的声音。
就在这时,谢召感到时湛松开了自己的手,大手轻轻捂住了她的眼睛。
郗娘子最后的声音随风传来,又消散在风里:“这下是真的要再见啦。”
两人离得很近,时湛没说话,可谢召却感受到他的手指微微发颤,迎着搅动的雾气和漩涡的中心,轻轻喊了声“母亲”。
可是没有人回答他了。
不知过了多久,风终于止住。
迷雾消散,时湛松开捂着她眼睛的手,谢召发现,此刻他们又回到了深夜落雪的庭院里。
覆雨那小丫头的声音从敞开门的灵堂传来:“小姐,你去哪儿了——”
四下寂静无声,天还没亮,先前经历过的一切仿佛只是惊梦一场。
谢召正恍惚,时湛忽然在她身边低声道:“小纸人。”
她循声望去,时湛说:“这不是梦。”
他松开手,手心里赫然躺着几瓣红梅花,风一吹,便飘散开来。
就如那个孤孤单单被困在山上十几年的女子一样,落花流水,终于洒向广袤大地,从此自由无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