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骄有疾》大白狮

4、第 4 章

　　从安息岗下来之后，姬无忧一反常态地许久没有说话，好在丹阳不是健谈的人，她忙着处理自己刚采的药材，又要照看中了尸毒的猎户，前门后院连轴转，将姬无忧扔在小马扎上晒太阳。

　　姬无忧仔仔细细地回忆了自己不到二十年的前半生，记忆中每个人都抓出来查问了一番，还是想不出来，到底是谁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他自暴自弃地想道：总不至于是哪位暗恋我的仙子做的吧……

　　这想法虽说自恋了些，但也不是没有可能。姬无忧当年放肆张扬，少年意气，又是难得一见的天才人物，前途一片大好，爱慕追捧他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不过他那时满脑子都是打打杀杀，每天不是在约架就是在除祟，哪有闲心考虑儿女情长。

　　他甚至曾放言，如果一定要找个道侣，那他宁愿对象是伽耶寺里的和尚，清心寡欲还能帮他除祟救人，简直一举两得，皆大欢喜。

　　此话传到伽耶寺众人耳中，便是将他一顿痛骂，和尚们骂人是很收敛的，修行之人戒嗔戒躁，平心静气，他们骂人时，听者不会觉得冒犯，只会觉得羞愧交加，无地自容。

　　但姬无忧是什么人？从小皮到大，挨骂受打家常便饭，脸皮厚得连剑都刺不穿，光头们那套伎俩，在他面前根本就不够看的。

　　别说和尚，就连伽耶寺高坐莲台之上的佛子，都曾被他弄哭过，后来姬无忧将此事引为美谈，另一位当事人却闭口不提，想来应该是将其当作毕生之耻，再也不愿回想起来了。

　　想来想去，头又开始疼起来，只好暂且打住。

　　日头西沉，他们该前往道场了。

　　丹阳住在任家镇最西边，道场在最东边，两人横穿整个任家镇，却没有看到一个人影。推车和摊位搁置在路旁无人理会，就连客栈都大门紧闭，半点没有要迎客的迹象，一派凄惶萧瑟之景。

　　来到城东道场，气氛一改前番冷清，火光熔熔，人头攒动，有男有女，有老有少，人墙里三层外三层围着道场，看样子整个镇上的人都在这里了。

　　小镇居民大多有着严重的排外心理，姬无忧是个生面孔，一路走来引得不少注目。然而众人见他与丹阳同行，有病弱体虚之态，又生得甚是好看，竟自发让开道路，生怕不小心碰伤了他。姬无忧就这么畅通无阻地来到了人群最前方。

　　只见道场中央，数名守卫手握佩剑，在他们包围圈中，十几个戴着脚镣、衣衫褴褛的人瑟缩在一起，不敢轻易动弹。

　　人群中传出窃窃私语：“用活人做诱饵……这样真的能有用吗？虽说是罪奴，但好歹也是几条人命……万一僵尸真的出来了怎么办？他们会死的吧？”

　　“此言差矣！就是要僵尸出来才好呢！不然怎么除祟？罪奴是什么？那都是些犯了重罪的猪狗，他们的命还能发挥一点价值是他们的荣幸！不用他们做诱饵，难道等着僵尸将咱们赶尽杀绝？”

　　“你们怕什么？任公子可是去仙门正经修行过的人，现在他回来除祟，咱们再也不用担心僵尸作乱了！”

　　“是啊是啊，任公子……不，任仙师是来帮大家的，听他的准没错！”

　　“仙师出来了！咱们都安静，听他怎么说。”

　　对于从未接触过仙道的普通百姓来说，能使用仙家术法驱除邪祟，寿命动辄上千年的修士，与天上的神仙没有什么分别，都是要恭恭敬敬供起来的。

　　任裘负手站在角楼上，居高临下俯视下方黑压压的人头，嘴角笑意轻蔑，又带着点儿高人一等的得意。等到众人议论声歇，都安静等他下文，他才慢悠悠道：“大家伙都听好了，今天把各位叫来这里，不是为别的，是为了让你们协助我抓住僵尸，平息尸乱。”

　　人群骚动起来，除祟他们喜闻乐见，但要自己亲自上阵，可就不是一件事了。不少人悄悄向外围挪去，任裘注意到了，他一个示意，安排好的护卫立刻上前堵住退路。

　　“大家稍安勿躁，先听我把话说完。”任裘道，“我所说的协助，不是要你们去对付僵尸。看到我所在的这栋楼了吗？等会儿你们只需要躲在楼里安静等待，剩下的事情，我自会解决。放心，没有一只僵尸能从我手中逃过去。”

　　角楼是普通的角楼，没什么特别的，唯一的不同，是门前摆放的一盏未点燃的灯。

　　不是普通的灯，看起来有几分眼熟，姬无忧低眉沉思，他到底是在哪儿看过来着……

　　对了，百闻录！

　　这东西，与《百闻录（上卷）·法器篇》中所记载的燃阴灯十分相似，应该是同一件法器！

　　燃阴灯，以纯阴之气为灯芯，点燃后可隔绝一定范围内的阳气，常在躲避以阳气为指引的邪祟时使用，在天地玄黄四个等级中属于最简易的黄阶。也难怪姬无忧想不起来，这种杀伤力为零的法器，他从前是看也懒得多看一眼的。

　　现在，姬无忧大概明白任裘想怎么做了。

　　全镇人少说也有上千，星夜聚集在角楼之中，阳气鼎盛，对僵尸的吸引力不亚于山珍海味之于饿殍馋鬼，闻之必来。

　　等它们现身之后，点燃燃阴灯隔绝角楼周围的阳气，僵尸们的注意力自然就会转移到道场中央的罪奴们身上。而只要它们走上道场，早已埋伏好的墨斗符箓便会接连而至，将它们轻松制服。

　　至于在此过程中会不会有罪奴伤亡……诱饵是必须要有人做的，没有罪奴还会有别人，是罪奴当然更好，旁人的命，哪能和自己的命相提并论呢？

　　得知不会有危险，众人放下心来，陆续进入角楼，姬无忧和丹阳也随着人流往入口去，远远地却看见任裘满脸笑容朝这边走来。

　　丹阳一见他便皱眉，任裘连忙道：“阿阳，这次我不是来烦你的。等会儿我带人除祟，要是有人受伤可就不好了，你跟我来一趟，帮我看看准备得妥不妥当，这可是人命关天的大事！马虎不得。”

　　丹阳朝姬无忧看过来：“可是你……”

　　姬无忧道：“你只管放心去，我会照顾好自己。”他倒要看看任大仙师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

　　任裘道：“你看他都这么说了，不会有事的，时辰快到了，咱们走吧。”

　　丹阳不是很情愿地跟他走了，在人群中扭头叮嘱道：“别剧烈运动，要是伤口裂开我饶不了你！”

　　姬无忧朝她挥挥手：“好嘞！”

　　开玩笑，他这又是伤又是病的，多走两步都喘得慌，剧烈运动就等于找死，他才没那么傻呢。

　　丹阳的身影逐渐远去，最后消失在了人群中，姬无忧刚放下手便觉得腰间一紧，他无奈地叹了口气：“你这也太急了点吧。”

　　身后，李二拿锁链将他捆了两圈，正在打结，闻言动作顿了下，将链子放松了一点点，粗声道：“求饶也没用！我家公子说了，罪奴都得上去做活饵，你也不例外。”

　　姬无忧忽然认真：“你确定要这样做吗？实话告诉你吧，其实我是……”

　　“少废话！”

　　姬无忧被扔进了罪奴堆。

　　……真是个刻薄的男人。

　　任裘折身回来，见姬无忧果然在道场中央呆着，森冷一笑，病痨鬼小白脸，这次你死定了！

　　他不再理会姬无忧，转而吩咐护卫们带上镇尸符和桃木剑，拉好绊尸绳潜伏在暗处，静静等待僵尸上钩。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姬无忧先撑不住了，站久了腿疼得慌，他认真挑了块干净点的地方，掀开衣摆刚想坐下，冷不防被什么东西一绊，视线骤然倾斜，整个人朝地上倒下去。

　　情急之下他似乎抓住了某个人的胳膊，正要扒拉两下，对方的手却直接伸了过来，掌心按住他的肩头稳稳托住了他。他没有摔下去，后肩撞到对方胸膛，仿佛撞上了一堵有弹性的墙，纹丝不动。

　　嚯，真是好身材，打起架来一定很猛！

　　“咳咳……多谢、多谢。”

　　姬无忧站稳后，笑盈盈地转过头，打算来个诚挚的感谢，顺便认识一下。

　　这一转头，他忽然一怔。

　　那人满身冰冷的月光，身长玉立，长发半束，发尾有着自然蜷曲的优雅弧度。宽大的玄黑外袍上赤红色绳结缠绕交织，腰间别着一把匕首，刀鞘银华流转，寒意深沉。

　　他眉眼间带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柔美，飞眉入鬓，瞳孔深黑，唇色胭红，硬要形容的话，就像是一尊浓墨重彩的观音像。可与悲天悯人的观音大士不同，那双眼中的神色太过淡漠，甚至带着些阴郁，让人心头发寒，不敢多看一眼。

　　但姬无忧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像，太像了。

　　这眉眼，活脱脱就是一个青年版的伽耶寺佛子，可佛子不会有这样阴郁的眼神。

　　“……南无？”

　　姬无忧纠结片刻，还是有些拿不准。眼前之人与南无太过相似，可若真是南无，伽耶寺里的那群光头怎么可能放他独自出现在此处，还穿成这样？

　　对方目光静静落到他脸上，神色淡淡，却让他感到认真，“你在，唤我？”

　　就连这一句话蹦不出几个字的习惯，也与记忆中那个人一模一样。

　　姬无忧友好一笑，换了个问法：“小郎君，你叫什么名字，家中可有兄弟？”

　　“司马檀，无。”

　　全然陌生的姓名，难道他真的认错人了？

　　姬无忧还想再问几句，前方忽然传来一阵嘈杂之声，火光跳动，印出黑夜中几个直上直下的影子，僵尸终于出现了。

　　僵尸乃死人所化，遍体青黑，目赤如丹砂，指如曲勾，獠牙露于唇外，头不低，眼不斜，腿不分，跳跃前行。它们没有五感，行动全凭阳气感应。

　　发现它们之后，燃阴灯即刻点燃，此时在僵尸们的感知中，那股具有强烈吸引力的气息骤然消失，而另一个方向上略微贫弱些的香味显露了出来，它们不假思索地转身朝道场中央跳去。

　　只要它们靠近罪奴，就会被绊尸绳放倒，姬无忧并不担心，可此时亲眼目睹僵尸跳来的罪奴们却慌了神，锁链碰撞拉扯挤成一团，人群拼命后移，差点撞到姬无忧身上。

　　姬无忧感觉身体一轻，脚下腾空，司马檀单手揽住他的腰身飞离人群，然后屈指在锁链上敲了敲。

　　“哗啦啦——”

　　精铁打造的锁链顿时散了一地。

　　重新恢复自由，姬无忧活动了一下手腕，“你还会解这个，真厉害呀！”

　　司马檀目光扫过他手腕上的红印，“有它在，你不舒服。”

　　姬无忧身上不舒服的地方多了去了，这点儿勒痕他并不放在心上，真要想解开锁链也就是一瞬间的事情，不过他对眼前名叫司马檀的青年很感兴趣，这人看着不近人情，没想到还挺体贴热心的。

　　他正要说话，忽然一顿，猛地抓住司马檀的手，视线胶着在对方锁骨处。

　　因为方才的动作，司马檀裹得紧紧的衣领敞开了一些，露出脖颈上的半截红绳，上面坠着一枚小小的碧绿色玉珏，柔软的金线将缺口处细密缠绕，将玉珏连成了玉环。

　　熟悉的玉珏出现在眼前，姬无忧眸子微微睁大，他一把抓住司马檀的手。

　　“南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