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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50、君辞番外:君辞身世(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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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婉的少年放下手中的笔,身边的教习先生面露赞许,“字不错。”
少年莞尔,起身行礼,“谢谢先生教导。”
先生看着少年,虽说只是少年身量,但已可见他日风华,必是绝世倾城之姿。这样的人沦落风尘,委实有些可惜了。可是他已经收到了楼主的讯息,眼前的少年很快要就要出阁了。
在他们这种地方,出阁就是接客。这些年所有的教导,不过都是为了将公子教养成大家模样好待价而沽,一旦出了阁就入了风尘,自是不用再教什么琴棋书画了。
他极少看到如此灵秀的人,无论教什么都一点就通,若不是被卖到这种地方,就凭他的容貌才情,也可以过个好日子的。而这种地方,越是姿容出众越是被人觊觎,被无情地摧残。
先生心头微叹,按住心头那点不忍,“今日的课就上到这里吧。”
他不再看少年。
少年却行到了他的面前,忽然跪下行了个大礼,“谢先生多年教导,云熹拜别。”
少年恭敬地俯首,让先生愣在了当场。
今日从教授起,少年一如往日般听他授课,没有表现出任何的异常,直到此刻他才知道,原来少年早已经知晓了一切,却没有任何情感的外露。
在他愣神的功夫里,少年已然起身,随后拿过桌上一个小包,高举过头顶,“这是云熹的一点心意,请先生收下。”
先生指尖微颤抖,拿过了包裹,手指触摸之下,先生已经知道,这里面是一方砚台。
见先生接了礼物,少年抬起头,露出了一抹笑意,起身离去。他的背影从容而淡然,仿佛一切世间事都不能左右他的心神。
来上课之前,他就见过了楼主,楼主告诉他,他已年满十六,到了可以出阁的年纪了。这日子来的比他预计中早一些,却也算不上太意外。终归是要来的,早晚又有什么差别,只是……
他想了想,觉得还有些事没和楼主交代,便向楼主的小院去了。
才到小院门前,便听到了里面的争执声。
“明明你与我说好的,是我的出阁之日,为什么要让我与云熹一起?”清朗的声音拔高之下有些尖锐,带着气愤的急切,“这是我一个人风光的日子,凭什么要被人分了风头?”
楼主似乎想要安抚那声音,“卫若,云熹到了年纪,出阁也是应当的,你有你的风头,他有他的风光,什么叫分了去?”
那叫卫若的男子显然并没有被说服,而是继续冷哼着,“谁不知道云熹是楼中出了名的姿容出众,咱们出阁的银子依照规矩,楼中只抽两成,剩下的便是自己的,若有他与我一起争出阁,我还如何在出阁之夜讨个高价?我不管,他还只有十六,你再留他半年一年,莫要与我一同出阁。”
楼主似乎是被激怒了,声音里透着几分不满,“卫若,这些年你的确出色,我也极为看重你,但你别忘了,你终究是楼里的公子,什么时候出阁,怎么出阁是我说了算,你出阁的银子我可以少拿一成,但云熹的事,你还是不要干涉的好。”
房中陷入了短暂的沉默,随后大门打开,一道人影气冲冲地走了出来,与云熹迎面撞上。
俊美的脸颊上还残留余怒,在与云熹撞见的一瞬间,露出了些许的愕然。
云熹不说话,只是依照礼仪,行了个礼。
卫若看着云熹的脸,眸光中依稀藏着几分复杂,抬腿越过他径直离去。
云熹站在门边,望着卫若的背影。在他记忆里,卫若年长他两岁,在他入楼时,两人还一同接受过教导,只是他更为灵秀些,普通的琴棋书画也精进的比旁人快,再到后来便是专请老师教授他了。
卫若俊美,在他入楼之前便是楼中独一份的娇宠,楼主也是将卫若当做未来的红牌培养。只是在云熹入楼之后,更为出色的他,夺走了楼主和旁人的目光,但在云熹的记忆里,卫若向来性格温和,便是他最初入楼夺了他的风头的时候,卫若也没有太多的不满和嫉妒,反而对他多有照拂,为什么却在多年以后因为出阁的事,如此骄纵闹事?
楼主看到门口的云熹,很快掩饰下眼中的不耐,又仿佛是在解释什么,“他怕出阁的银子少,所以心气不顺,你不要在意。”
云熹微微颔首以示明了,其实楼主解释与否他并不在意,因为他的命运从入楼的那日起,便已不由自己掌控了。
“你来找我,是否也有什么不满?”楼主的眼中充满了探索的意味。
云熹摇头,“还有几日便是出阁礼,我想问问,云浅如今可安好?”
云浅,是小他一岁的弟弟,当初他与楼主达成协议,将云浅送给好人家收养,云浅的卖身银子由他出阁的银两支付,算是他以自己为云浅赎身。
云熹不觉得这有什么,父母被盗匪所杀,他和弟弟被人贩子拐卖到了“烈焰”,又被一同卖入花楼。是他没能护住弟弟,楼主愿意将弟弟送养,以他将来的出阁银两给云浅一个自由身,他应该感激的。
楼主脸上划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神色,又很快遮掩,没能让云熹看出端倪,“自是好的,你知道王大户家没有孩子,对云浅自是极好的。”
云熹听闻,沉默着,迟疑着,张了张嘴,“我想见见云浅。”
自从云浅被送养,他已经八年没有见过弟弟了,如今就要出阁了,他只想见云浅一面。
楼主眉头一凝,瞬间又恢复如常,“你要见本是没有问题的,但几日后你便要出阁了,旁人看到不说,若是云浅知道兄长在花楼中接客,你让他将来如何在张大户家安然自处,若是他人知晓了你们的关系,他日云浅又如何寻个好人家?”
云熹有些急了,“我只想远远见他一面,不与他相认,也不行吗?”
楼主望着云熹,意味深长地吐出一句,“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云熹顿住,他无法反驳楼主的话。
楼主声音里充满了劝告的意味,“入了花楼便最好断了亲缘,对你好,对他们也好。”
云熹沉默着,良久之后慢慢地躬身行了个礼,“云熹告退。”
他没有再提见云浅的事,只是那离去的背影有些萧瑟,又仿佛有些沉重。
云熹慢慢走回他的房间,望着华丽的摆设,神色丝毫不为所动。楼主看重他,从他入楼的那日起,便将楼中最好的房间给了他,将他当做富贵官宦子弟一般养着,就为了培养他身上的贵气,可即便在这里的生活比父母在时更好,他却从来没有归属感。
出阁之后,别说不属于家人,此身都不属于自己了。
他扶着桌子慢慢坐下,脸上原本的温柔卸下,终于露出了内心深处的痛苦,垂下了头。
“喂。”门口传来男子的声音。
云熹抬头,看到青年倚门而立,手中端着一个针线盒,正是卫若。
卫若也不等他开口便不请自入,将针线盒往他面前一放,在他疑惑的视线里慢慢说道:“依照规矩,出阁前的男子,要做些东西留给家人,代表对家人的留恋之情,我们这种出身,其他东西只怕家人也嫌晦气,做个香囊给你弟弟吧。”
云熹神色一动,却没有说话,依然有些落寞,“我不想与他相见。”
“那还不简单?”卫若叹了口气,“你做了,到时候找个借口出门,去张大户家门房打听少爷有没有采买,再买通铺子里,以赠品为由塞进去便是了。到时候他来取物件,你远远地看一眼便是了。”
卫若的话说的很慢,看着云熹的眼神也有些怪,“明日楼中要布置,你找个借口出去,记得先去张大户家问门房,多打听一二。”
云熹思量着,随后很慢地摇了摇头,“不必了。楼主说的对,我们这样的出身,不打扰便是最好的。”
卫若眉头一皱,想要说什么,可就在这个时候,楼主带着裁缝走了进来,笑盈盈地看着二人,“我带了裁缝来给你们缝制出阁的衣衫,既然都在,便一起量了吧。”
卫若看着楼主,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下去,骄纵地翻了个白眼,“我可不喜欢在别人房中量,你给他量完了再来我房中吧。”
转身扭着腰离去。
楼主望着卫若的背影,又笑看云熹,“卫若来找你,可是找你麻烦?”
云熹摇头,“没有。”
楼主又追问着,“那可是跟你说了什么?”
云熹看了眼桌子上的针线盒,没有事无巨细汇报的心情,便又摇了摇头,“没有。”
楼主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拉过云熹,“来,快量量,别耽误了做衣衫。”
云熹犹如傀儡般地被拉着量完了,又犹如木头般坐在桌边,愣愣地出神。他以为他从入楼的那一日起,便已经放下了一切,可出阁在即,他发现他的内心还是不甘的。
他本是清白人家的儿郎,他不甘心就这样一生沦落风尘。他只有云浅了,他只是想见一面。
可他无能为力,他的命运一直拿捏在他人手中。
也不知道坐了多久,房间里已经完全暗了下来,他才缓缓起身,迈着僵硬的腿脚,朝着门外走去。
为了彰显地位,楼中越是地位高的公子,住的楼层越高,而他与卫若,便是在阁中的第三层。若是他出阁之日能够卖个好价钱,他还能更上一层楼。
可这不是他要的……
云熹有些神不守舍地朝着楼下走去,却在迈下楼梯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一股大力,云熹身体本就有些僵硬,这一次猝不及防,身体摔倒在地,朝着楼下滚去。
他翻滚着,在众人惊呼声中,躺在台阶之下,身体各处传来疼痛,他仰倒在地,望着台阶之上的人,烛光中对方的眼神深沉。
楼主一声惊呼跑到了他的身边,急切地扶着他,“云熹,你怎么样?有没有摔到哪儿?”
云熹只觉得身体弥漫开疼痛,但却没有大伤,他摇了摇头,“只是磕碰了一些,没有大碍。”
楼主这才放下心,看着台阶之上的人,瞬间黑了脸,“卫若,是不是你把云熹推下来的?”
台阶之上的人嘴角抽了抽,神色却平静,“我也是听到动静才出来的,只怕他是自己脚下踩空了摔的吧?”
楼主还想问什么,云熹拉了拉楼主的袖子,“与他无关,是我自己摔的。”
楼主叹了口气,“你要出阁了,身上不要带伤,我让人送点药油给你,这些日子小心些吧。”
卫若却慢悠悠地走下楼梯,站在楼主和云熹面前,“我倒觉得你不如去庙里拜拜,上个香祈福,求个平安免得犯冲。”
丢下话,卫若也不看二人的神色,转身就走。但云熹就觉得,他似乎话中有话。他正待开口,楼主却抢先发话了,“别理他,若是犯冲宜静不宜动,你就呆在房中,哪里也不要去。”
云熹点了点头,带着有些疼痛的身体,回了房间。
可是躺在床上的他,却怎么也睡不着,身体一阵阵地疼着,可他的眼前却始终是卫若那站在台阶上的眼神。
虽然在知道他没有摔伤之后,卫若的眼神透着的是可惜,但站在台阶上,他眼底透着的,是怜悯。
云熹不懂,但他还是在第二日趁着阁中忙乱的时候出了门,他去了寺庙祈福,却不是为自己,而是为了云浅。
他已身入泥沼,唯愿云浅能过的好。可是当他为云浅想要燃祈福灯的时候,却怎么也点不燃,甚至烛火还不小心烫着了手。他的心没来由地不安,惴惴地跳着。
最终他还是去了张大户的门前,询问着门房少爷有没有采买物品,他的怀中藏着昨夜连夜赶工的香囊。
而门房,却用一种欲言又止的眼神看着他,然后指了指个方向,小声地说出两个字:“义庄。”
云熹的身体不自觉地颤抖着,他的内心隐约有一个猜测,却又不敢去深思,只觉得魂魄都仿佛离开了身体,只残留最后一点灵智。就是这一点灵智,让他听到了门房的声音,“少爷几日前溜出门玩,失足落了水,没能救过来。”
云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的张家,他浑浑噩噩地走着,走到了义庄,根据门房所言,云浅被张家收养的时候,张家本无后,所以即便是个男孩也收养了下来,但就在云浅入了张家没多久,张家一举得女。有了女儿傍身又是亲身,这个收养的男孩便无足轻重了起来,甚至犹如一个下人般被使唤。云浅便是在夜晚使唤打酒的路上,掉进了河里。
云浅未成年夭折,在张家看来是不详,又不能入张家祠堂。索性恢复了他原本云浅的名字,放入了义庄,一口薄棺等待草草下葬。
义庄里,云熹终于见到了那个让自己心心念念的弟弟,他的面容已有些长开了,比云熹记忆里大了些,只是,他再也不能如记忆里那般,甜甜地叫自己哥哥了。
门外,大雨滂沱,雷声震天。义庄里,云熹声嘶力竭地哭嚎着,他抱着云浅,不断喊着他的名字。
他憎恨自己的无能为力,憎恨死的为什么不是自己,甚至憎恨自己当年为什么没能保护好云浅,让他与自己一同被拐卖。
当楼主的手下在义庄找到云熹的时候,他已经解下腰带,准备陪着云浅一起去寻爹娘。楼主的手下一拥而上,不顾一切拉扯着他。
云熹目眦欲裂,形容疯狂,抓着楼主质问着,是不是因为云浅死了,怕他再也不会心甘情愿为楼主所用,所以才急急让他出阁,所以才有那么多说辞不让他看云浅。
楼主只是露出一抹冰冷的神色,说是。随后告诉云熹,他想要死绝无可能,他生是楼中的人,死是楼中的鬼,随后吩咐手下将云熹带回。
无论云熹怎么挣扎,数人一拥而上,将他绑着回了口中,关在房中。期间云熹想要逃走,却被人重重把守,毫无机会。
出阁之日终究还是来了,还有一个时辰便是出阁竞价的仪式,此刻的云熹被人打扮得犹如新嫁郎,坐在凳子上。
他被楼主下了软骨的药,完全无法动弹。一会也会被人搀扶着走出去,坐在高高的台子上。迎接着众人的竞标,然后送入洞房。
他就像一尾放在砧板上的鱼,看着自己被刮鳞去骨,再被鲸吞蚕食,成为他人的盘中餐。他的一生,便是如此悲凉的一生。
此刻门外忽然传来了喧哗声,是卫若的叫嚷,“让开,放我进去。”
门外把守的人试图阻拦,“公子,楼主吩咐,任何人不得见云熹公子。”
“他偷了我的玉佩,我要找他对峙。”卫若骄纵地嚷嚷着。
“可是楼主说了……”
“说什么说,今日我出阁,出阁的公子身上可不能带伤,有本事你拦我试试?”
“哐当!”大门被踹开,卫若一身喜服走了进来,明艳艳的红让他看上去越发的张扬。
他站在云熹面前,开口叫嚷着,“云熹,我最贵重的一块玉佩不见了,是不是你偷的?”
云熹木然地抬头,看着卫若。在对方的眼底,他又看到了那抹怜悯之色,还隐隐有些急切。
也不知为什么,云熹开了口,“是。”
“你好大的胆子!”卫若抬起手腕,衣袖滑向手肘,露出了他手中的鞭子,“敢动小爷的东西,你找死!”
一鞭子狠狠地抽在云熹的身上,那原本艳丽的喜服瞬间被抽破,露出了里面白皙的肌肤,肌肤上也刹那间浮现青紫色的痕迹。
云熹疼的身体一抽,奈何在软骨散之下,他根本无法躲闪,就算可以他也不愿躲闪。
一鞭又一鞭,如雨点劈头盖脸地落下,重重叠叠的打在云熹的身上。卫若的动作很快,快到让他人根本来不及反应,快到等楼主来的时候,云熹已经被抽倒在地上,衣衫尽碎,白皙的肌肤上层层叠叠全是伤痕,有的地方已是皮开肉绽,血色沁出。
云熹躺在地上,奄奄一息。眼前已看不清楚,所有人的声音传来,模模糊糊的听不清楚。
“卫若,你不知道他今日要出阁么,你将他打成这样,这还如何出阁?你简直太张狂了。”
“我打都打了,你待怎地?要不打我一顿,为他出气?不过你若是打了我,今日出阁的公子可就一个都没有了!”
“你!!!”
“你找个人给他治伤,再找个日子出阁好了,今日是我的好日子,我给你三成分红好了。别让这个晦气的家伙抢了我的风光!”
“哎,好吧,你给我好生接客。再来两个人,给云熹上药。”
卫若蹲下身体,拍了拍云熹的脸,“好好养伤吧,别寻死觅活的,污了我的好日子。”
卫若起身,袅袅娜娜地离去。楼主想了想,很快跟上了卫若的脚步,云熹再美,终究今日的卫若更重要。
房中人很快散去,下人为云熹敷上了药也离去。
云熹躺在床榻上,药劲已经散去,他艰难地抬起了手腕,指间是一个小小的纸条,上面用炭笔匆忙写着几个字,“逃,求教坊司庇护,活着。”
云熹颤抖着手,将纸条攥在手心里,用尽全身的力气爬了起来。
此刻的楼中,鼓乐欢快,正是卫若竞价之时,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去了。云熹推开窗,望着外面沉沉的月色,拼尽全力扯下床单,垂了下去……
君辞望向山脚下的人影,“当时的我已无生意,可有人希望我清清白白活着,我若不活,对不起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