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曾离开》苏红手

1、第 1 章

　　京城的夏天来得早，刚进了六月，太阳就毒辣辣的，门口卖冰的小货摊子早支了起来，中午时分外头便是烧烤一样的灼人，树下阴凉处坐着几只小狗，迷糊了眼吐着舌头，呼哧呼哧的喘气。这种潮热焦躁的天气本该留在屋子里吹空调睡午觉，但是项宇却穿戴整齐的出了门，长久以来的军旅习惯让他时刻注重仪表端正，即使高温天也把扣子系得严严密密。
　　公交车上人不多，位子多数空着，但项宇照例站在车厢尾部，晃悠了几站地，终于到了人才中心。现在日子确实有些艰难，只见众人顶着烈日，略显破旧的门口已经排起长队，项宇不是第一次出来找工作，见怪不怪。找到了队尾，他便沉默的排过去，前头的小伙子手里握着一瓶浮着冰块的矿泉水，时不时的吸上一口，看到项宇站过来，本着同病相怜的心思，他忍不住搭讪道：“这天儿够热的。”

　　项宇没有说话，他一直是很沉默的人。小伙子见他木木的，以为也是被世事摩擦太过的原因，反而有些自来熟的同情：“兄弟这是累乏了吧。”说毕，又叹气道：“唉，上午刚去了一趟东边，中午连饭也没顾得上吃，跑到大北边儿来，热得糟心，谁叫这年头工作不好找啊。”听了这话，项宇不由抬起眼望了这小伙子一眼，只见露在脖颈外的白衬衣领已经被汗水浸得黄软，外头罩着的灰色西装也有些局促，他依旧滔滔不绝的诉苦，项宇没有打断，只在一旁默默听着。

　　忽然前头人群动起来了，有人惊呼开门了开门了！小伙子住了嘴，一反方才的颓唐之色，顺手捋了捋头发，直直挺起腰背就往前拱，项宇本不欲动，奈何后头的人群汹涌，十分钟后，他便被拥挤的人潮裹挟着冲进了凉爽舒适的大厅。

　　这是近期一次较大规模的人才招聘会，听说组织方也很重视，动员了一些水准之上的单位过来，提供的职位也都不错。现在经济不景气，难得碰上这么实惠的招聘会，人们自然蜂拥而至。果然，走进去不像其他地方那么凋零，大厅里挂着的红牌子很密集，时不时还能蹦出些中字头的单位，待遇优厚。虽然现场招聘的工作人员态度冷淡，但也挡不住大家咨询与投递简历的疯狂热情，尤其是几个大家公认的好单位，吸引了大部分人过去，项宇向来不扎人窝，他慢慢走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个门可罗雀的摊位前。

　　项宇是一名因伤退伍的特种兵，按照规定，特种兵的服役期限是十年，然后由组织安排去留。项宇是个肯吃苦的人，关键时刻又敢拼敢上，在队里向来是挑大梁的角色，立功无数，可惜后来受了伤再也无法参加一线战斗。当时大队长与政委都十分惋惜，舍不得这样一个好兵，开始非要留他做教官，是项宇自己心里却过不了那道坎，他是一个骄傲的人，既然不能再发挥力量，不如就此离去。政委见他心意已决，亲自出面联系了很多人，动用了大量关系，准备让他去市公安局报道，结果转业的前两天又出了一档子事，四中队长刘大海在执行任务时受了重伤，就算将养好了连留下教官也做不成。项宇知道刘大海家里不宽裕，孩子才上小学，媳妇又是在街道工厂上班的，老娘还有病，现今一家子只租着一个小一居挤着住。项宇虽然也是身无分文的，但好歹还没有结婚，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再说刘大海这次受伤过重，往后做什么都艰难，不如让他去公安局做个文职，起码待遇上也够养家糊口。

　　政委听了项宇的决定，半晌没有吱声。他给项宇谋的职位十分不易，手心手背都是肉，若是他能，肯定也给刘大海再想想办法，可惜现在安排工作哪里有那么容易？项宇看出政委的为难，他是个寡言的人，只道：“这事就这么定了，我有手有脚的，随便找个工作就行。”说完也不管政委如何反应，自己就开了门出去了。政委知道他的脾气，也没有叫住他。项宇离开的那一日悄无声息，没想到还是在大门口遇到了政委。天正蒙蒙亮，政委拍了拍他的肩膀，说道：“有事别硬扛着，你是我的兵，这里的门永远敞着。”项宇郑重行了军礼，然后头也不回的走了。
　　胜海集团的李特助今天亲自坐镇招聘会，吸引了多方关注。自从听说李特助要去主持招聘会的消息，公司分管人力资源的秦经理略诚惶诚恐，不晓得是自己工作哪里出现问题，怎会劳动李特助屈尊大驾。秦经理将最近几个月公司本部的人员往来一一向李特助做了汇报，并小心翼翼的说道：“一般来说，春季是招聘的黄金时期，所以今年计划招收的十五名培训生已经确定好名单，也汇报给了许总，内部会上已经讨论通过了……”李特助点了点头道：“我知道。”惜字如金，非常高深。秦经理听了，内心万分沮丧，李特助能力强本事大，但就是这点不好，身为总裁特别助理架子端的比总裁都大，怪不得上一次去法国，对方接待人员险些认错人。

　　秦经理无计可施，他摸不透李特助的心思，扪心自问自己无愧工作岗位，于是也就沉默下来，等待吩咐。李特助见他终于停止聒噪，于是说道：“下周的招聘会，你让人做一个简单的牌子，不要用公司名称，只说某集团特招私人助理，需要24小时贴身服务，食宿全包，底薪不必开太多，可以申明年底另有红包。”秦经理立时明白过来，这是招安保的意思，不是对他的工作不满。他安定下来，正要找人去办，李特助又叫住他：“秦经理，注意保密。”于是，秦经理只好亲力亲为，按照李特助的要求，自己联系印刷公司订了牌子，让他们直送人才中心，然后又带了一个文具箱，装了纸、笔、印章、椅垫、还有一个保温桶、马克杯与一盒抽纸。因为要低调，干脆就开了公司食堂运菜的金杯车，车厢里还弥漫着大蒜的味道，亲自陪李特助走了一趟。

　　入夏的时候李特助喜欢喝加了橘皮的罗汉果冰糖水，难为秦经理记得清楚。他拿出保温桶，倒了一个八分杯递过去，李特助心里微讶，他向来觉得秦经理太过小心难当大任，做个经理也有点勉强，但是许总却是力排众议，坚持己见。如今看来，还是许总慧眼如炬，脑筋清楚识趣的人很多，但是细心琐碎到这种程度的就不多了，扒拉一圈下来公司里的确没有谁比秦经理更适合负责人力资源管理了。

　　李特助坐在椅子上不动如山，秦经理不好坐着，就在一旁站着喝凉茶。比起其他的摊位，自家这里桌面上也简洁得令人发指，连个公司介绍也没有，路过的人纷纷道路以目，不晓得这是哪里来的野鸡店，然后奋勇的往中字头或者石油电力烟草铁路挤进去。

　　项宇不喜人多，慢悠悠晃着。路过胜海的时候，看了一眼招聘启事，又望了一眼李特助与秦经理，然后沉默的将简历掏出来。只见面前简简单单一张A4纸，连个装饰彩画的封皮都没有，更没有中英文双语版，完美诠释了简历的简字。

　　看惯鸿篇巨制的秦经理颇有点不适应，李特助看起来却很欣赏，他接过这张纸来，认真看了一遍，说道：“明天上午9点去宝新广场B座地下一层走一趟。”说毕，把简历留下，就不再说话。项宇点了点头，也不打算再转，他虽然第一次与对面的人见面，但是从对面人的坐姿上他看到了久违的熟悉感，这也是他最终决定选择这里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