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厘米的距离》遇春山

3、到了未来就好了

　　江意拿着行李到了宿舍楼。
　　同行的同学们大多唉声叹气，抱怨自己怎么这么倒霉，到了这一届忽然要改规定。
　　江意本来就知道自己要住宿舍，反而没有什么感觉。

　　四班的女生都住女生宿舍的二楼。
　　江意首先跟大家一起去看了看宿舍里面的样子。
　　六人间，上下铺，水泥地，没有独卫，有一个阳台。江意微笑了起来，终于对高中有了些亲切感了——这宿舍和初中的差不多。

　　但是身边叽叽喳喳的抱怨声瞬间就响了起来。

　　“水泥地？比我初中的宿舍还不如，那个还是瓷砖地呢！”
　　“没有独卫，晚上要上厕所还要跑那么远。”
　　“这也太小了吧，站的地方都没有！”
　　……

　　江意觉得他们有些夸张了，这宿舍也没她们说的那样一无是处。她心中忽然生出了一些骄傲感——你们看，只有我才能立即适应这种生活。

　　但同学们并没有抱怨太久，无论如何都要住进这宿舍了，找一个称心如意的室友更要紧。
　　早就认识的、刚认识的、是好朋友的、是初中同学的……大家快速的抱起了团。

　　江意有些茫然地看着她们，孤寂感悄悄将她包围，刚刚在新学校找到的一丝快乐就夭折在摇篮里了。

　　最后江意住进了一个有五个人已经定好了的宿舍。
　　选好了宿舍，大家都到各自的宿舍开始整理。
　　江意宿舍其他人似乎早就认识，正边整理边抱怨宿舍各种条件。

　　一位室友看着一旁默默整理，插不上话的江意，主动自我介绍：“同学你好，我叫李欣欣，我们都是实验中学毕业的。你呢？”
　　江意立刻抬起头，微笑着说：“我叫江意，是徐镇初中毕业的，还请大家多多关照。”

　　一个室友笑出了声：“你好客气哦。”
　　另一个室友也笑了起来：“我都怕你要鞠躬。”
　　江意听不出来她们是跟她开玩笑还是什么意思，一瞬间涨红了脸，手脚都不知道怎么放，只能感到尴尬。
　　正想着该怎么回答，那个首先笑出声的室友对另一个室友说：“你觉不觉得她有些像刘年年？”

　　江意不知道刘年年是谁，但这个素未谋面的人确实解决了她的尴尬处境，因为她们都不再看着她，而是开始讨论刘年年。
　　江意面无表情地继续低头整理床铺。

　　＊

　　江意整理好了宿舍之后，本想在床上午睡一会，但是看着丝毫没有休息的意思的室友，她站起来收拾书包，决定去教室。
　　出于礼貌，江意觉得应该和室友说一下。
　　“我先回教室了。”

　　等了一会，没有丝毫回应，室友们或许是没听见，也或许是不想理她，她没办法分辨，但她的自尊不允许她再说第二遍。

　　她拎起书包，走出了宿舍。

　　教室里现在没有一位同学，江意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拿出数学笔记。录取通知书上说有开学考试，她一定要考好，一定要证明自己，她默默告诉自己。初中的时候数学就是江意的弱项，她决定好好的把笔记再看一遍，笨鸟要先飞。

　　可是，她的脑子现在很乱，怎么也看不进去，眼前渐渐模糊，一滴眼泪滴到了笔记本上，蓝色的字迹晕开。

　　她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开学的那点幸福感早就无影无踪，她现在只有满腹的委屈。
　　为什么？为什么一切又像初中的时候一样？她这么礼貌温和地对待每一个人，为什么她们都不理她？难道只是因为她来自外地，一个认识的人都没有吗？可这也不是她自己能够决定的啊。
　　江意有一种无解的无力感，满腹的委屈无人诉说，最终只能化作一滴滴眼泪从脸上滑落。

　　泪水全都滴在笔记本上，越来越多的字被晕开，江意吓了一跳，连忙拿出纸巾来擦。吸干了这页表面的泪水，可是这一页还是不可避免的面目全非。
　　为什么自己当初一定要用这种好看但是一遇到水就看不清的笔记笔记呢？如果用普通的黑色签字笔就不会有现在的情况发生了。

　　江意合上笔记本，趴在桌子上哭了起来。她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每一个阶段的学校生活都糟糕的要命。

　　她小学、初中都像是一个人在一条长长的黑暗的隧道里独自行走，身后和身旁都是无穷无尽的黑暗，她害怕被绝望的黑暗吞噬，只能拼尽全力地往前跑，因为她告诉自己，前面有光。

　　小学时，她告诉自己上了初中就好了。
　　初中时，她告诉自己上了高中就好了。

　　现在，她真的考上了全县最好的高中，真的离开了徐镇，可为什么她还是置身黑暗？

　　她有些颤栗地回想起了自己的从前。

　　＊

　　小学二年级，因为妈妈工作的原因，江意转学了。
　　转学之后她和一个漂亮甜美的女孩做了同桌，那个女孩微笑地告诉她，她的名字是于筱安。

　　于筱安，她的爸妈希望她能够安宁，可是她却生生夺走了江意的安宁。

　　江意的记忆开始变成一个光怪陆离的噩梦。

　　她记得作为转学生的自己听见于筱安说：“这是我的学校，你一个外人就要听我的。”
　　她记得于筱安用从教室里拿出来的戒尺打她的手心：“你凭什么自作主张？”
　　她记得在楼梯下的阴暗处，于筱安甩在她脸上的巴掌，她的脸火辣辣的疼：“等脸上的印子散了再出去。”
　　她记得于筱安甜美地对她笑着，说着这世间最恶毒的话语：“你知道吗？电视里的贱人就是像你这样，明明是你做错了，却只会在人前哭，装委屈！你就是人面兽心。”
　　……

　　江意后来在长到足够大时，给自己的这段过往盖棺定论——原来，她在尚不知校园霸凌为何物时，就已经经历了校园霸凌。

　　＊

　　上天不会为人伸张正义，但上天会公平的推动着时间的行走。

　　江意上了初中。

　　最让江意开心的是，自己上了徐镇初中，而于筱安上了双星初中。
　　那一刻她是真的觉得自己自由了！她告诉自己：“现在上了初中，一切都会好的！”

　　江意面对着崭新的初中生活，暗暗做了一个决定——她一定要换个活法，一定要让所有人都怕她，不让任何人敢欺负自己！

　　于是她毛遂自荐当了班长，拼命努力学习，积极参加所有活动。
　　作为班长，她严厉地管着班上的每一个人，每一个自习课午休时间说话的同学，平时违反班级规定的同学，她都会立刻将他们的名字记下来，然后放学之前将名单交给老师。
　　很快，班上的同学都不敢惹她，但是他们也都讨厌她。

　　可是江意不在乎，她觉得终于为自己挣得了一个新生活。

　　江意和班上的其他同学形成了一个微妙的平衡。

　　但这种平衡很快就被一位叫作杨明的同学打破了。
　　在一次自习课上，江意面无表情地喊醒了趴在桌上睡觉的杨明，并淡淡地说：“你被记名字了，等着老师来找你吧。”

　　杨明的成绩一般都能保持在班级前十名，他性格开朗幽默，且是班级优等生，老师和同学平日里都很喜欢他。
　　杨明何时受过这样的气？他立刻站了起来，大声对江意吼：“记就记呗！”然后声音忽然平静了下来，盯着江意的眼睛一字一句地说：“江意，我每次看着你这张脸就觉得恶心！”

　　江意有一瞬间的头脑一片空白，她只觉得身体里有一团火直冲脑门，她走到杨明的面前，看着他挑衅的目光，抬手甩了他一耳光。
　　“啪”的一声脆响，之前还因为杨明的话而躁动的教室顿时鸦雀无声，大家都惊讶地说不出话。

　　后来的事情似乎就是顺理成章的了，江意被除去了班长的职位，在同学面前做了检讨。杨明也挨了老师一顿狠训。

　　＊

　　班上的同学都不约而同地发现了一个奇怪的事——他们和曾经的大班长之间似乎回到了最初的起点。

　　他们之间又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他们不理她，她也不理他们。

　　可是这一切又是那么的不正常，曾经在班级里最活跃的江意变得不爱说话了，每天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刷着永远也刷不完的题。

　　于是他们给江意取的绰号从“神经病班长”变成了好听一点的“书呆子”。

　　这些江意都不在乎，她只想利用一切可利用的时间，刷更多的题。

　　她想好了，她要考南湖一中，这个徐镇初中每年只有一两个人考上的高中。她要离开徐镇，走的越远越好。

　　令江意欣慰的是，成绩与人缘不同，它从来不会辜负努力的人。

　　到初二下学期时，每一次考试，江意的成绩都很稳定，永远的年级第一。
　　老师们都看到了江意的能力，在他们眼里，江意就是学校的希望。于是老师不允许任何同学欺负江意。

　　至此，江意不被人欺负的愿望终于实现了，哪怕再没有一个同学愿意和她说话。

　　江意握紧笔，继续做下一个题目：“上了南湖一中就好了，离开徐镇就好了，一切都会变好的。”

　　＊

　　江意坐直了身子，重新打开笔记本。

　　江意第一次感到了茫然，如今她实现了她初中的愿望，来到了南湖一中，可以现实还是狠狠地给了她沉重一击。

　　她不知道现在自己应该以什么为期盼，考上了大学就好了吗？

　　她悲哀的发现这个愿望已经对她没有一点吸引力。

　　她总是不停的告诉自己——到了未来就好了。

　　可是她永远也没办法让自己明白，这个能让自己快乐的未来究竟是什么样的？
　　究竟要有多久才能抵达？